成年以后,明维串通上学时结交的朋友替自己打掩护,偷偷买了机票回国。
    明太太的人虽然会定期往国外汇款,但是他自己却无法直接拿到钱。加上这些年来,身边以管家名义存在的中年男人,在国外染上了不小的酒瘾和赌瘾,所谓的生活费,自然也就被对方克扣得所剩无几。
    因而那次偷偷回国,他并没有浪费多余的时间,为自己准备不被发现的万全之策,甚至都没有在自己拮据的预算里,留出购买回程机票的金额。
    他回国以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找。唯一从记忆里翻出来的,也只有陆封州这个模糊的存在。
    也只是想想而已,明维不知道陆封州的详细地址,没有打算去找他。
    但是他同样也没有想过,会在远离市区的偏远墓园里遇到陆封州。那几天里,他晚上住安置区最便宜的家庭旅馆,白天在市中心的热闹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出生的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却陌生得像是异国他乡。
    后来还去工地上做过工资日结的短工,顶着满头的汗水,在强烈的日光下暴晒了近两天。最后拿着到手的工资,坐长达几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郊外的墓园探望去世的母亲。
    当时最长的公交线尚且不到墓园,郊区的公路也不是平整宽阔的沥青马路。明维换乘好几趟路况颠簸的公交,最后在终点站下车时,还需要沿着公路徒步两公里。
    那时正值八月热夏,明维中午从工地离开,在路边的摊边吃了碗馄饨,没洗澡没换衣服,甚至都没有洗脸,就灰头土脸地上了公交。
    出发前往墓园的时候,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倏地从万丈高空倾盆落下。
    夏季的阵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最后只留下孤身立于荒郊旷野的他自己,身后是甩着泥点和尾气飞快驶离的公交,身前是抬眼看去逶迤起伏,却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道路。
    他那时明明才成年不久,却忽然就觉得,看着眼前这条两侧杂草丛生的脏乱泥路,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荒诞而又令人费解。
    明维将裤腿卷起来,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旧到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浆。
    泥浆从侧面鞋胶脱开的缝隙间挤进去,将他白色的袜子染成难看的黄褐色。湿意浸透他的袜子,很快就传到他的脚底,明维却像是浑然不觉般,至始至终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往前走。
    快到墓园门口的时候,明维经过雨后积水严重的低洼路面。一辆底盘很高的黑色越野车从身后的远处飞速驶来,车底轮胎从水洼里重重压过,摩擦地面时高高带起的水花,尽数溅在了明维身上。
    仿佛没有看见停在路旁境况窘迫的他,那辆车维持着原有的车速不变,很快消失在了明维的视野尽头。
    明维撩起衣服下摆擦脸,擦完以后发现衣服上也溅有黄色泥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徒劳。
    十分钟以后,他在山脚的墓园门口看到了那辆越野车。
    黑色的越野车横行霸道地停在门前的空地中央,驾驶座车门大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叼着香烟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车身前,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
    明维记住了他那张满是玩世不恭的脸,无声无息地从车后绕过,朝墓园入口处走去。
    看守墓园的门卫将他错认成流浪的小孩,拦着他不让进门。透过门卫室的玻璃,仓促瞥了一眼自己的满身狼狈,明维这才开口解释,自己是来探望过世的亲人。
    保安这才拿来纸笔叫他登记,放他进去时还善意提醒他,进门左转就有花束卖,小束的白菊并不贵,实在不行也能买单枝。
    明维买了一小束白菊花,上次来墓园还是下葬的时候。这些年墓园也大大小小地翻修过,他花了点时间,才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园内找到母亲的墓碑。
    照片上的人生得容貌漂亮,明维却长得不像她,更是不怎么像明宏儒。小时候见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他似乎长得更加像自己的亲生外婆。
    担心返回市内的时候错过末班公交,他没有停留太久,就下山了。墓园在的位置不算高,下山比上山速度更加快。
    心中惦记着回城的末班车,他在下过雨后的山坡路上健步如飞,最后不小心从台阶旁的草坡上滑了下去。
    陆封州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那时还不如四年后这样成熟稳重,轮廓也不如四年后这样冷硬锐利,面上亦不如四年后这样不显山不露水。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和长裤,从高处的石阶上迈步走下来,五官倒映在明维的瞳孔里,看起来年轻又英俊,举手投足间皆带着现在没有的肆意随性与漫不经心。
    明维坐在坡底没有动,时隔数年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下意识地就张口叫了声:哥哥。
    陆封州闻声停下脚步,很快也看到了摔坐在坡下面的他,眼中带着十分明显的陌生情绪。
    明维这才开始万般庆幸,自己现在拥有一张混杂着黄色泥土以及汗液痕迹,甚至还有从工地里带出来的黑色灰尘的脸。
    他摔下来的草坡并不高,他完全可以自己爬上去。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莽撞,他还是抬起自己脏兮兮的脸,询问站在台阶上方的人:哥哥,帮帮我可以吗?
    后者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怔色。
    两分钟以后,陆封州将他从草坡下面拽了上来。
    他坐倒在对方腿边,看陆封州拍着手掌,清理自己掌心内的泥土和草屑,主动将自己衣服上干净的地方,掀起来送到他手边。
    陆封州见状,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而是若有所思地扬眉问:你是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还是没有家在外面流浪?
    明维想了想,告诉他说:我没有家。
    那就是流浪在外的小孩?陆封州拧起眉来,你多大了?成年没有?
    明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缘由。
    误以为他不清楚自己的年龄,陆封州最后将他从墓园里带了出去。
    温嘉盛等在越野车旁,脚边已经扔了满地的烟头,抬头见他身边跟了个脏乱干瘦,连五官都看不清的小孩,吊儿郎当地开玩笑道:进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你这是上哪儿捡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回来?
    里头捡的,大概是趁安保不注意,偷偷跑进去的。陆封州打开后座车门,拎着明维的衣领往门边推,示意他坐进去。
    温嘉盛满脸不乐意地过来阻拦,我这才刚提没两天的车,陆少爷你忍心吗?
    没等陆封州接话,明维就先偏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可是我身上的泥水,都是被你的车溅上去的。
    他一张脸脏得温嘉盛视线无处可落,唯独那双偏褐色的瞳孔是干净的。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温嘉盛顿时面露语塞,深感报应来得不早不晚,偏偏就这样巧。
    他理亏地放任明维坐了进去。
    那天傍晚,明维坐他们的车返回城内,温嘉盛中途在其他地方下了车,将车钥匙留给了陆封州。
    他全程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像是遗忘了他的存在,陆封州没说要送他去哪里,只先开车去处理了自己的事情。似乎是有人约了他出来见面,陆封州开车去了市中心。
    那是一家位于深巷里,装修却精致明亮的私人咖啡店。陆封州把车停在店门外的路边,自己下了车往店内去,留明维坐在车内安静等候。
    隔着店内透明的落地玻璃,明维看见他在靠窗的卡座边坐下,和早已等在桌对面的年轻男孩说起话来。
    男孩脸庞被墙遮挡掉大半,看不清楚容貌与长相。期间他注意到,男孩为陆封州点了咖啡和甜点。
    陆封州喝了两口咖啡,却没有去动那盘甜点。 甚至到最后,甜点都进了男孩的肚子里。
    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陆封州起身离开的时候,男孩又打包了一块黑森林蛋糕给他。陆封州收下了蛋糕,出门上车以后,却直接将装有蛋糕的纸袋递给了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明维捧着纸袋在心中猜测,他是不是不喜欢吃甜食。
    似乎发现了陆封州朋友都不知道的秘密,他歪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陆封州低沉的声线斩断他思绪,将他拉了回来:我送你去福利机构。
    明维睁大眼睛,飞快将头抬了起来。
    却见视线内月色清浅,风声缠绵,私家车稳稳地开在空旷寂静的盘山公路上。自己怀里没有黑森林蛋糕,窗外也没有记忆中的那家咖啡店。
    他愣愣地转过脸去,看着面前四年后的陆封州问:什么?
    我说,察觉到他的走神,陆封州语气不快,我送你回家。
    他这么早将明维带出来,自然不是单纯做善事,给明维发完工资,还将人完完好好地送回家。只是就在刚才,他收到了新的工作邮件,才临时决定改变主意。
    明维闻言,大脑放空了一秒。
    四年前的那个傍晚,他拒绝让陆封州送自己去当地的福利机构。四年后的这个晚上,他同样也能拒绝让陆封州送自己回家。
    不顾此时还在车内,他弯腰低头爬上陆封州的大腿,以靠在对方怀里环抱对方的姿势,双手摸着对方结实紧致的腰,往皮带里侧伸了进去。
    现在还要回去吗?如同经历过长久的孤独,努力向对方汲取温暖那般,他将额头抵在陆封州的颈窝里,呢喃着叫出声来,哥哥。
    陆封州没有说话,落在他头顶发旋的眸色却渐渐深了起来。
    第21章 直白
    没有再送明维回家,陆封州把人带去了上次去过的酒店。只是这一次,两人去了陆封州常住的套房。
    助理把他们送到以后,确定好明早过来接人的时间,很快就开车离开。
    明维跟着陆封州进了酒店套房,见他脚步不停地迈进书房,打开桌面的电脑准备办公。他倚在书房门边,歪着头语气略带困惑地叫道:哥哥?
    没有纠正他的叫法,陆封州头也不回地吩咐:你先去洗澡。
    明维扒着门框没动,盯着他的背影,故作天真单纯地问:哥哥不一起来吗?
    陆封州登录邮箱的动作顿了顿,终于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虽然没有答应他的提议,但却嗓音低沉地提醒道:洗快点。
    明维忍不住看着他笑起来,笑得两只眼睛轻轻眯了起来,像只眼尾下垂的狡黠狐狸,狐狸尾巴没藏好露了出来,本人似乎却对此毫无察觉。
    陆封州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两个来回,最后佯作冷脸表情道:还不去洗?
    明维这才收起笑来,听话地转身离开去洗澡。
    浴室里的浴缸比楼下房间还要大,猜测陆封州的工作一时半会完不成,明维脱掉衣服裤子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从浴缸里站起来,去拿挂在架子前的浴袍穿。
    穿着浴袍和拖鞋出来的时候,路过开放式吧台旁的酒柜,明维脚步停了停,然后绕到吧台后面,从柜子里拿了一瓶红酒出来。
    上次在酒店里过夜,整个过程中虽然说是清醒的,但也有体内药效的加持存在。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明维就忍不住想要喝酒。
    自觉地没去书房打扰对方,他捧着做工昂贵的高脚杯,坐在吧台前喝酒。说是在喝酒,但其实也才喝了两口,陆封州就从书房里出来了。
    出来就撞见明维悠然自在的模样,他迈腿走至吧台前,抬起手指在台面上警告般地敲了敲,谁允许你一个人来这拿酒喝的?
    明维忙不迭地摆出乖巧模样,讨好般地将自己的酒杯推到陆封州手边,就连自己嘴唇碰过的杯沿位置,都原封不动地对准了陆封州的方向。
    陆封州面容冷淡地看他,声音也沉了下来:你就给我喝你用过的杯子?
    明维眨着眼睛,将自己喝过的杯口朝外侧转了转。
    陆封州没理会他,转身去浴室里洗澡,离开前皱着眉头叮嘱他,不要喝得烂醉如泥。
    明维上大学的时候,没少在酒吧那类场所打工,酒量自然也要比常人好。只一杯红酒,远远达不到让他烂醉如泥的程度。
    他心中思绪转得极快,面上却什么都不显,猜测陆封州喜欢的类型,多半不会将酒量好这点包含在内,也就没有多做解释,只乖乖地应了下来。
    陆封州进浴室没多久,明维摆在吧台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陌生的本地号码,明维迟疑了一秒,接起来以后,听筒里传来的却是陆封州的声音。
    没有深究对方是怎么拿到自己号码的,他们这些人的信息,对所有出入会所的客人来说,本就没有任何私密性可言。
    对方在电话中让他送红酒进去,明维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天起床后的情景,门锁了我进不去。
    没锁。陆封州道。
    明维有些惊讶,但也什么都没说,挂掉电话后跳下高脚凳,去柜子里拿新的玻璃杯。
    浴室的门果真如对方所说那般没锁,明维拿着高脚杯推门往里面走。陆封州背对他靠坐在浴缸里,手指偶尔从手机屏幕上划过。
    他两条手臂搭在浴缸边沿,宽阔有力的肩膀露在浴缸外,肩头和后背沾满几欲滑落的水珠,背脊上深深凹陷的背沟,一路向下延伸没入水中。
    明维踩着拖鞋走过去,弯腰将红酒放在浴缸边时,余光朝浴缸里看了一眼。陆封州一条长腿微微曲起抬高,膝盖朝外倾斜抵在浴缸壁边,两条腿中间却盖了块毛巾。
    听见身侧传来的动静,陆封州放下手机抬头,拿起那杯红酒喝了两口。片刻后放下高脚杯,见明维还站在旁边没动,垂着头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喜怒难辨地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明维扶着浴缸原地蹲下来,视线瞬间降到与陆封州差不多高度的水平面,望着对方漆黑深沉的眼眸,用腼腆的口吻回答:哥哥身材真好。
    对上他那双无半分羞怯的浅褐色瞳孔,陆封州轻轻哂笑出声来,倒也没揭穿他拙劣的表演,而是朝他点了点下巴,你过来。
    明维依言顺从地往浴缸边挪近一点,抬起双手撑在光滑的浴缸边沿。
    视线划过他额前湿成细缕的黑发。陆封州淡声发问:洗头发了?
    洗了。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明维还是如实回答。
    被水沾湿的碎发,更加容易捋起来。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陆封州从水中伸出手来,修长好看的手指贴上他的额头,
    顺着他指尖接连不断淌下的水流,很快掉落在明维的眼皮和鼻尖上。明维不由得闭紧了眼睛,任由陆封州的手指在自己额前拨动。
    感觉到对方的手指从前额插入自己湿润的发丝间,将自己额前的碎发尽数捋向后方。皮肤上黏湿的触感逐渐消失,额头毫无遮挡地露在了空气里。明维慢慢睁开眼睛,发觉陆封州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有些过于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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