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维忍不住抬手去摸自己下垂的眼尾,摸到中途发现陆封州在看他。顿了顿,他朝对方扬起单纯无害的笑脸来。
    如同没有看到,陆封州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
    这样的笑容他见过太多,容林脸上有,明维脸上也有。在他看来,这些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客人谈正事的时候,包厢里就被清了场。明维出来以后,躲进员工休息室里偷懒,不巧被领班抓了个正着,转头就被分派到其他地方去干活。
    对方离开以前,还借机打探了一下陆封州对他的态度。明维故意装傻,甚至还反过来问他,陆封州现在是不是单身。
    领班直接骂他异想天开:人家陆总是不是单身,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那种身份,不是你这种没读过书农村小孩能攀上的。你最好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别成天在这里做白日梦。
    明维端的是唯唯诺诺挨骂的姿态,对他的话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领班给他重新排的工作,倒是直接造成他和陆封州时间线错开,等他完成自己的工作,陆封州一行人已经离开。
    明维躲回休息室里吃小零食,程小北和另一人正商量溜出去买奶茶喝。看到他回来,程小北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主动开口问:你去吗?
    他有点意外,但摇了摇头,谢谢,我不去。
    程小北悻悻闭上嘴巴,没有再说话。他旁边的人却劝了起来:一起去啊,我们请你喝奶茶。
    明维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他对这人没什么太大的印象,更别提说有什么过深的交集。
    只是领班闲着没事就会来休息室抓人,他也想跟着去看看,这两人私下里打的什么算盘,就临时改口答应了下来。
    三个人从会所的员工通道溜出去,穿过后门外漆黑无人的巷子,去了大家常去的那家奶茶店。
    点完奶茶以后,答应请明维喝奶茶的同事主动买完单,叫上程小北去附近买宵夜,让明维留在奶茶店内等。
    明维就坐在奶茶店里等。
    店员备好奶茶后,对方和程小北还没有回来。又过了大约两分钟,明维接到了程小北打过来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跟他道歉,宵夜店里排队的人太多,一时半会轮不上他们。担心明维出来太久,被领班发现,让他先把奶茶带回去。
    明维仍是说好,挂掉电话后拎着装奶茶的纸袋起身,推门就往外走。从奶茶店尽头的街角拐过去,就能看到他们来时走的那条巷子。
    巷子外偶有汽车飞快驶过,在视网膜上映出浅浅的残影。但更多的时候,整条马路连带那条巷子,都被吞没在浓重沉寂的黑夜里,如同陷入沉睡的巨兽。
    而那视野内黑洞洞的巷口,就像是在黑夜中无意识张开的兽口,等着迷路的猎物自投罗网。
    打架这种事情,明维从小到大都很有经验。由于自己黄种人的身高长相给其他人造成的视觉上的误导,对于伪装成弱小猎物这种事,他向来都是做得驾轻就熟。
    心底熟悉的雷达不受控制地动了动,隐约猜出那人把自己叫出来后,又顺势让自己落单的意图,他依旧没有任何犹豫,抬脚就往马路对面的巷子走过去。
    似乎是担心他察觉出不对,随时都会跑,明维才走进巷子里,就被三个地痞浑浑打扮的男人围了上来。
    为首叼烟的男人伸手将他推到墙边,动作蛮横地抢过他拎在手里的纸袋,和其他两人将奶茶分掉。他粗暴地把吸管捅入奶茶杯内,掐下嘴边的烟屁股,低头咬住奶茶杯上方的吸管。
    只吸了一口,就在月光下凶狠地皱眉骂道:什么破奶茶这么难喝?
    不等明维做出任何反应来,他就恶劣至极地将奶茶朝明维站的位置摔了过去。
    明维的身体背靠墙壁没有动,只面不改色地将左脚抬了起来。
    奶茶擦着他抬高的鞋底滚落在墙角,但还是有几滴奶茶,溅到了他右脚露出来的脚踝。明维在黑夜中压了压眉眼,对脚踝上粘腻的湿润感隐有不适。
    男人摔了奶茶,似乎仍是脾气未消,抬手重拍两下他的脸,语气不耐地问:被我们撞到算你倒霉,哥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弟弟拿点钱给我们花花?
    明维垂眼拒绝道:没钱。
    这样的回答无疑惹恼了对方,男人神色阴沉地揪紧他领口,将他整个人往上提了提,没钱?
    没钱。明维重复第二遍。
    那就打到你有钱为止。男人冷笑抬起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迅速朝他脸上砸过来。
    明维反应很快地偏过头去,凛冽的拳风从他脸侧刮过,对方的拳头重重砸上他身后的墙。男人动作有一秒的凝滞,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躲开。
    借着这一秒的时间,明维抬腿狠狠踹向他的肚子,直接将人从自己面前踹翻在地。另两人察觉不对劲,当即丢开手里的奶茶,双双围上来要对他动手。
    明维扯开扣得严实的制服领口,眸色发暗地迎了上去。
    沈三晚上喝了酒,恰逢司机家里有事请假,又嫌找代驾麻烦,索性就将车丢在会所的停车场,转头去蹭陆封州的车。
    他虽然比陆封州大几岁,但和陆封州的相处模式更像是同龄的普通朋友。平日里两人联系并不多,只是近几月因为生意上的来往,私下联系才频繁起来。
    车开到半路,沈三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了会所包厢里。不巧的是,那块手表还是他亲姐姐买给他的。好在陆封州晚上不赶时间,又吩咐司机掉头开回去取。
    司机依言原路返回,沈三给会所打电话,叫人将手表从楼下大门送出来。挂掉电话以后,沈三想起今晚和金家人的商务局,随即心血来潮地提起了容林和明维。
    我看那两个小孩都对你图谋不轨。他语调悠悠,你是没看见,那小孩往你腿上坐的时候,我手边搂着的这个,有多眼红。
    陆封州不置可否地叠起长腿。
    见他似乎不感兴趣,抱着三分试探七分揶揄的目的,沈三将话题绕到明维身上:我边上那个看着也不像是个安分的,你就不怕他事后找你那小孩的麻烦?
    陆封州面上神色终于动了动,却是语气淡漠地脱口而出: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
    沈三闻言,拍着手掌大声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司机改走了另一条更近的小路。车开过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沈三忽然口渴想喝水。
    司机将车停在马路对面,下车去便利店里买水。沈三察觉自己酒意上头,转头按下身侧的车窗吹风,却听到正对车窗的那条巷子里,传来了不小的打架动静。
    打架的位置离巷口不远,从沈三的视角看过去,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月光下搅和翻动的人影。他一只手抵在脸侧,眯着眼睛往巷子里看热闹。
    月亮很快就被天边厚厚的云层遮挡住,连带着巷子里打架的人也隐没在了黑夜里。沈三意兴阑珊地场撤回目光,顺手升上面前的车窗,转头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搜寻司机身影。
    便利店里结账的设备似乎出了点问题,司机发信息向陆封州报备。渐渐等没了耐心,沈三欲让陆封州将司机叫回来。只是话未说出口,他的注意力又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条巷子。
    天空里的厚云层还没有散,巷子里的动静似乎已经歇止,隔着车窗玻璃,沈三余光瞥见有一人从黑洞洞的巷口缓缓走出来
    先是熟悉的会所制服,然后是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明维那张熟悉的脸。距离太远分辨不清他受伤的程度,但看他狼狈而凌乱的上衣和长裤,以及迈得又缓又慢的步伐,大抵是被揍得有些惨。
    可怜的小猫崽,看样子那些人还下手不轻。沈三指尖抵上车窗玻璃点了点,唇边挂着看热闹的笑容,示意陆封州往车外看。
    陆封州只看了一眼,就面容冷淡地收回视线,提醒买水回来的司机开车离开。
    司机应声发动车子的引擎。
    这个时候,月光终于拨开天空里的云层,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看清巷子中有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画面,沈三先是面露惊讶,继而兴致盎然地笑了起来,原来不是小猫崽,是擅长伪装的小狼崽啊。
    陆封州的目光也跟着落回了明维的身上。
    意识到是自己看走了眼,他的眉毛轻轻往上抬了抬。
    下一刻,陆封州出声叫停司机,越过沈三降下后座的车窗,朝车外的人道:上车。
    第7章 装睡
    明维的眼神在看到陆封州的那个瞬间,就迅速软化下来了。
    假如不是隔着车窗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流露出来的淡漠情绪,沈三大概下意识地认为,现在的他和刚才的他是两个人。
    似是没有料到陆封州会在路边的车内,明维眼眸微微睁大,先是亮了亮,随即就黯淡了下来,最后神色失落地道:这辆车很贵吧,我会把您的车蹭脏的。
    陆封州的声音从车内轻飘飘地传出来:弄脏了你洗。
    明维愣了愣,随即又豁然开朗地想,自己来洗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以洗车作为借口,他又有了和陆封州见面的机会。
    更何况,他以前在洗车的地方打过工,洗车这活他做得很熟练。
    明维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弯腰坐了进去。司机发动车子以后,看见熟悉的方向和路线,他这才记起来要问:去哪里?
    回你上班的地方。陆封州说。
    明维没有说话,心中算盘打得飞快。他才上车一小会,屁股没来得及坐热就要下车,心中自然是极其不情愿的。
    将自己的制服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上已经破皮的大片擦伤,他托住自己受伤的手臂,埋头对准伤口的位置轻轻吹了起来。
    陆封州的目光很快就扫了过来,受伤了?
    明维闻声顿住,面容略显慌乱地将衣袖放下来,中途袖子布料蹭到伤口,他蹙紧眉头小小地吸了口气。
    下一秒,又强作镇定地抬起脸,小声回答道:我没事,您在会所门外放我下车就行。
    陆封州眼眸略带深意地在他脸侧停留片刻,语气里听不出太大的情绪:真的没事?
    没事。明维乖顺地接话,说完就抬高右侧的手臂,想要向他证明。
    不料右臂的衣袖看上去似乎更糟糕,袖口皱巴巴地卡在小臂的位置,上面的扣子也已经不知所踪,白色布料上沾了很惹眼的红色血迹。
    明维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捂那片血迹,眼睫毛半耷的模样尽显懊恼和不知所措。
    脸上掠过轻微的哂意和兴味,陆封州淡淡开口道:你伤得不轻,我送你去医院。
    没有再否认和拒绝,明维顺从而安静地垂下头。车窗外飞速扫来的灯光,擦着他的发旋掠过,自他周身散发而出的气息,如同他的每根头发丝那般,看上去柔软而服帖。
    谢谢陆总。明维心满意足地说。
    经理带着手表候在会所大门外,沈三拿到自己的手表,抬手敲了敲副驾驶,示意明维将车窗放下来。
    明维依言照做。
    认出明维是几个小时前,在大厅里替他们按电梯的服务生,经理心中大吃一惊。沈三直言这晚要带明维出去,经理自然是没理由反对,最后双手交叠恭敬地站在会所门外,目送他们的车离去。
    沈三没有回家,路上接到熟人电话,是富家子弟间玩乐局的邀约。心知陆封州不爱玩这些,这也是他平日里和对方联系甚少的原因,沈三中途就下了车,打车去开私人派对的地方。
    一直没吭声的明维,在沈三下车离开后,冷不丁地改口道:您不用送我去医院,您能让我上车,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捏着自己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害羞又腼腆。
    陆封州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到后排来。
    明维从顺如流地从副驾驶换到了后排座位,才关上车门坐好,就听见对方吩咐司机开车去医院。
    他眼底露出几分迟疑来。
    他身上沾到的大多是别人的血,哪能真的让司机把车开到医院去。思绪骤然止住,明维神情局促而拘谨地摆手道:真的不用去医院。
    陆封州仍是表情淡淡的模样,不是受伤了吗?
    明维闻言,捏着指尖满脸沮丧地道:我没有钱。
    我替你付。陆封州不急不徐地接话。
    明维眼睛眨了眨,面容忧郁地仰起脸看他,哥哥不用为我花钱,哥哥能像今天晚上这样关心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哥哥放心,我是不会插足哥哥和哥哥男朋友感情的。
    没有。陆封州嗓音微微不耐。
    什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明维又问了一遍。
    没有男朋友。陆封州面容冷淡地睨向他。
    明维望着他没说话,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眉梢像是沾上跳跃的喜意,浅褐色的瞳孔剔透流转,就连下垂的眼尾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分明还是装出来的单纯乖巧没有错,但看在陆封州的眼里,却无端端觉得增添了几分真实性。再去看那双明显下垂的眼睛时,似乎也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不讨喜。
    没有再故意为难他,陆封州开口问:你住哪里?地址直接报给司机。
    没有详细的小区名字,明维报出了一条路名,开车过去距离不是很远。只是位置不在繁华的闹市区,走的也都是旧巷老街间的小路。
    小路两旁的路灯时好时坏,车从浓浓夜色中安静地穿行而过,明维靠在后排座位里,渐渐就有些睡意上涌。
    他掀起眼皮,余光悄无声息地滑向坐在自己左边的陆封州。
    陆封州两条长腿交叠,闭眼靠在座位里,线条英俊锐利的侧脸在交织的光影间忽明忽暗。明维不自觉地偏过脸来,盯着他看得渐渐出了神。
    车拐过尽头的街角时,车身在司机打方向盘的动作里朝左偏移,明维的身体惯性般地朝左侧倒过去。他抬手撑在座位里维持平衡,抬眼看见面前的陆封州,仍是维持原有的姿势没有换过。
    明维心中一动,撑在沙发里的那只手忍不住松了松,很快就卸下来自手臂的所有力道,闭上眼睛的同时,放任自己的身体朝陆封州的方向倒过去。
    预想中头枕在对方肩膀上的画面没有出现,也不知道是计算出现偏差,还是对方挪动了位置,明维的脑袋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下一秒,即便是双眼紧闭,他也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陆封州落在他脸上冰渣般的沉冷视线。
    明维在缓缓转醒和继续装睡之间犹豫半秒,最后异常大胆地抬手盖住眼皮,直接将陆封州的注视隔绝在了自己的手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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