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因劫受损,我可以修补。方才复苏的化芒道。
    天神以道为身,他们的复苏,便能够稳固天地。化芒复苏时的那一场雨,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天地的润泽。劫气以消亡损世,他所掌之道绵延不绝生机洋洋,更适宜此事。只是
    天地之损,怎么会到了这个程度?化芒问道。以他的所感,天地所受到的损伤,不该严重到这样的地步才是。但他沉眠了十二万年,不知是否有其他缘故,只好问向太阴与炎君。
    炎君沉默着,片刻之后,太阴叹道:我亦不知。
    他们的目光不由落在那节残袖上。
    也许和大玄有关,也许和他无关,但他们谁都不能确定。
    那一眼当中的轮回在太阴神念中翻腾,撕裂出众生的苦与恶的一角。她闭了闭眼,道:
    我回去寻找他。
    而人间与幽冥,仍旧交给炎君。
    在从太阳星中离开之前,这一直未曾开口的神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多了一个敌人,是吗?
    石坛已成了木坛。
    似有苍茫古老的铃乐响起,乐中唱诵着古老的祭歌。
    世有地府,审断因果。九泉九狱,判罪洗孽。怨哀有告,善恶结果
    岁月悠悠,沧海可成桑田,轮回无常,飞禽变了走兽。
    大地之上曾为求因果公正而立起的一座座祭坛又一座座崩塌,祝祷者虔诚的祈念在轮回里被遗忘改变,愿有玄冥地府清正因果的玄清教已经破灭,古老的祭歌再也没有响起。
    只剩下与众生结契的神明仍坐在这里,似乎也变了模样。
    但也仍有未变的东西。神明仍执着他的笔。
    那是他的指骨,为众生而舍的。
    大玄坐在那里,带着不变的笑。
    无论你们信奉我或不信我、亲近我或畏惧我、敬爱我或憎恶我,
    我与你们同在。
    这不是你的所求吗?
    胥桓明悟了他的答案。
    在浑沌开始摆弄他的命运之前,属于他的一切都已经被那黑暗吞噬殆尽,在浑沌摆弄他的命运之后,他的一切都留下了被操纵的印迹。
    斩断一切,不需要操纵他的提线,也不需要救命的绳索,哪怕无所凭依。他为自己选择了方向,就向下坠落,坠到深渊之底。
    然后,斩开那个躲在深渊里摆布他命运的存在。
    这难道不是他的所求吗?
    大玄站起身,残骨、病狼、老人追随在他身后。
    胥桓独自站在旷野,他的命已归属于他自己。
    于此恶世,生老病死,无不是苦。由苦生恨,以恶消苦,无不是罪。
    他们不需要救度。
    这个世界的道之缺在浑沌,浑沌之道的缺又在哪里?
    神明转身离去,木质的祭坛在他身后燃烧。
    我原谅你们的背弃、宽恕你们的贪婪、理解你们的私心。
    因为这一切,终将归复空无,如大火之后的白地,如此洁净。
    第161章
    记忆是一种指引。
    羽翼新稚的幼雁随着父母第一次迁徙,未来也带着自己的幼雏在寒冷的冬降临前飞往温暖的南方;幼鹿跟随鹿群长大,就算离群索居也不会误食毒草。
    缺失记忆也是一种指引。
    大玄迈入幽冥当中。
    自太阴的封印当中逃出起,他的记忆就一直不全,在寻回被封于太阳星中的力量、打开自封的枷锁后,他才发现,十二万年前,身为长阳之时的记忆里,也藏着秘密。
    社土曾经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很多、很多次消亡,但长阳并不惊异。诸天神之中,只有他如此笃定,那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道,有所缺。
    身为长阳的记忆历历分明,没有丝毫缺失,但他却没有找到自己为什么不对社土的梦惊异、为什么坚信道有所缺。他遗失的不是记忆,而是想法。
    而缺失记忆同样是一种指引。
    就像身为漓池之时,以没有记忆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得成此事。
    最了解他的正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在一无所知时会怎么做,也知道自己现在会怎么做。
    他只需要做他想做的。
    那只蝶蛊找上了胥桓,它想要向浑沌复仇,只靠它自己还不够,加上胥桓也不够。但水相已经苏醒了。
    这是执掌变化无常之道的天神,最知晓时机易改的道理。蝶蛊仍在梦境的领域当中徘徊,本体却藏在浑沌的小世界当中。那是浑沌之道的显化。水相必然会抓住这次机会。
    但浑沌之所以现在仍敢放任蝶蛊在梦境当中闯撞,是因为他的小世界自成一道。进入浑沌的小世界,便要依他的道而行,自然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天地之道的缺在浑沌,浑沌之道的缺处在哪里?
    大玄已经落下了他的子。
    胥桓的命已归属于他自己。但想要知道一个人会怎么做,不是只有看尽他的因果与命理才能做到。他的所思所想、心中所求,在大玄的眼中分明如许。他未来的命运,便也成了鲜明的棋路。
    他去行的,仍是大玄想要他去行的事。
    无数的蝶隐藏在无数个梦境里,扇动着花纹各异的翼,或癫狂、或冷漠、或愤怒像破碎成无数片不同的魂魄,每一片都相同的癫狂,搅乱起无边的狂涛。
    一个个梦境震动着,或将相互勾连、或将翻乱神识、或将搅动无尽轮回中的前尘旧忆
    在这些疯狂的蝶进一步狂舞起来之前、在这些梦境真正陷入混乱之前,所有的梦境都悄然一静,像雨停歇前先缓和下来的风,这和缓比狂躁更具有威能,通明虚实变幻的心使得一切狂躁不安的东西都徒劳无功。
    像破碎镜子的无数个裂面,每一个裂面里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梦境,每一个梦境里都倒映着一只蝶。但梦境只在镜子里上演,而蝴蝶是镜外倒映进去的影。它的狂舞再不能影响镜中的梦境,就像人不能抓住镜中的影子。
    一个个裂面拼合在一起,裂面中不同的蝶便也合并成一个,最终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
    蝶蛊破碎癫狂的意志也随之拼合,它在被拼合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几乎已经要被它忘却的平静。
    像流淌的风、变化的水,或聚或散,或升到天上,再降到地上,怨恨与痛苦、挣扎与愤懑在变化着,但水一直都是水。
    它感受到了这样的伟力,感受到了这样难得的平静,心中便无法不生出感动。
    哪怕它已经经历过了最恐怖的蛊阵,哪怕它已经习惯了从怨愤中攥取力量,习惯了操控那些被它吞噬的魂灵、忍耐它们对自己的怨愤,哪怕它已经接受了被浸没在苦海里,连自身也成为了痛苦的一部分,但原来它还是渴望着平静的。
    是谁?蝶蛊震颤着问道。
    在问出口的当下,它就感受到了那伟力的彰显,那是变化无常、是虚实之主。它的梦术、它从无数其他蛊那里吞噬而来的梦境神通,都行在对方的道上。
    它所面对的是道本身。
    他要我,寻找一个梦境蝶蛊开口道。
    荒野里。
    胥桓坐在一地白灰前。他感到掌中蝶蛊的鳞粉又有了动静。
    它好像已经冷静了下来,凝聚成蝴蝶的模样,翅膀不再是之前那般变幻迷离,反而呈现出无色透明的模样,虽然虚幻,瞧着却清净多了。
    我们谈谈?蝴蝶在他掌中扑扇着翅膀,它完全没有觉察之前那场变化,并不知道胥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见过了主导之前天地惊变的神明。
    胥桓张开手,让这只透明的蝶停在自己面前:看样子,你已经可以自控了?他神色淡淡,似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之前集众生对神庭之怨,负担太重。蝶蛊解释道。
    胥桓不置可否:你来找我,有什么计划吗?
    那要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蝶蛊道。
    说说看。
    你没有直面过浑沌,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存在。与他为敌蝶蛊深吸了一口气,若非我已饱尝苦恨,怨煞蚀心,除此之外再无解脱之道,否则,我绝不敢如此做。
    他不是一个修士、不是生灵的意志、不是你我这般思维相类的存在,他是一个足以支撑起一方小世界运转的道。
    与浑沌为敌,不是与一个敌人为敌,而是与一个世界为敌。不是与一个世界的众生为敌、不是与一个世界的死物为敌,而是与一个世界的道为敌,与生死的运转为敌、与有无的存在为敌、与是非的概念为敌那是无法对抗的存在。
    胥桓安静地听着,像一座冷白的玉像,没有因蝶蛊的话产生丝毫动摇。
    他此前的确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螳因无知而以臂挡车,人若有知,便会后退。
    可这世上仍有两种情况,是哪怕见证了那比浩日与萤火之间更大的差距之时也不肯后退的:
    过于厚重的情,或过于淡漠的情。
    蝶蛊是前者,它的怨恨没有边际,胥桓是后者,他已经没有在意的东西。
    但他仍有敌人。胥桓说道。
    世间众生皆披着一层皮囊,哭和笑都可以演出来,嘴一闭秘密就藏在肚子里,可他们在梦里,却没得遮掩。蝶蛊知道很多隐秘,也知道表演和真实最细微的区别在哪里。
    它从胥桓的目中见证了他的决心,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浑沌之所以在此方世界中不显伟力,那是因为此方世界之道对他处处压制,他只能借着劫气的运转而行事。
    但纵然受到如此压制,他仍使得执掌此方天地之道的诸天神棘手不已。因为他虽受限制,其本质却是此方世界的劫、是天地之道的缺,是能破灭天地的一道伤,像蚕食叶片的一只虫,生来便克制这棵雄伟的大树。
    浑沌的世界,就是浑沌的道之显化。这不是可以通过蛮力而使之破灭的。如果想要从外破灭它,那就需要弥补此方天地之缺。而这不是他们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从内来破灭它。
    我的本体一直在浑沌的小世界中。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蝶蛊看着胥桓皱起的眉,讽笑了一声:你不信?
    这的确听起来是难以置信的。看看浑沌在此方天地的行径,他掀起大劫、玩弄众生,因他而死的不可胜数,众生的哀哭如遮天阴云。他是灾祸、是狂迷、是苦难,他的世界,怎么可能是生机勃勃的呢?
    蝶蛊径自说了下去:浑沌的世界中有一棵树,那棵树就是世界根基的显化。弱小的生命是树根的肥料,强大的生命在树叶上汲取营养。每一个魂魄都在竞争,每一个魂魄都想要向上爬,爬到树的上方,也做那享受肥料供养的存在。
    现在他的道还不够完善,还显露出残忍可怖的一面,可若等到这个世界完善之后,你只能看到万类相竟的昂扬生机,而它残虐的本质皆会被此掩盖。
    生命因竞争而蓬勃。
    众生会接受这个世界的,这符合他们心中无尽的欲望。
    而这些众生,永远无法伤害这个世界。
    归属于一个世界中的众生永远无法伤害这个世界的道,他们本身就是道的一部分,就像一滴水永远无法伤害海洋。
    他起码得是一团火,才能对海洋造成损伤。
    所以,胥桓从沉思中抬眼,霜冷的睫下是一对孤寒的星,要想让他疼,就得进入他的世界,以他道中的缺陷,像他以此来损害此方天地一样,去损害他的天地。
    蝶蛊确认道:是。但我不知道他的缺陷在哪里。且不说它对道的理解远未达到这样的境界,它是被浑沌炼化出来的蛊王,每一寸都烙印上了浑沌的痕迹,它已深陷在浑沌的道中。活在水中的鱼如何能够点燃火?
    胥桓却笑了。
    这是他在知晓真相后的第一个笑,像在霜雪冷色中落下一抹红艳的血痕。惊心动魄。
    我知道。他说。
    这个世界的道之缺在浑沌,浑沌之道的缺又在哪里?
    那曾化身李泉的神明,不是已经给了他指引吗?
    他好像又被人看了个通透,走上又一个无法逃离的命运。
    但至少这一次,这是他的所求。
    保守好你我的秘密,宁可看着我去死,也不要暴露我的存在,能做到吗?胥桓轻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蝶蛊问道。
    我要进入他的世界。胥桓道。他紧紧盯着蝶蛊,它太放松了,轻而易举说出浑沌的隐秘,混乱的神智也恢复得太过轻易。所以他不会对蝶蛊继续说更多。蝶蛊有它的隐秘,可无所谓。
    他们并不互相信任,但他们可以合作。
    蝶蛊沉默了片刻:只进入是不够的。那个世界还不够完善,浑沌的根本之道显化为那棵树。但底层的养料无法撼动它,你必须爬到足够高的地方。
    它猜到了胥桓的打算。
    这具化身会带着我们交谈的记忆一起陨灭。蝶蛊给出它的承诺,这意味着仍处于浑沌小世界当中的本体将对此一无所知,我没办法给你帮助。
    这样很好。胥桓说道。
    蝶蛊不会暴露他的存在,而他过去的一切因果命数都已被抹消,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便无人知晓他的目的。浑沌会对他毫无防备。
    至于如何进入浑沌的小世界,这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胥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落在哪里,哪里就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的清寒眉目,已经沾染上了晦暗的血色。
    怪异。
    两枚柳叶刀悄无声息地夹在胥桓指间,手指一抖,一枚钉死了他面前的蝶,另一枚,刺进了他的心口。
    扑。
    他仰面倒在荒野里,霜冷的发扑在木坛焚尽的白灰里。
    雨已经停了,晴天之下,荒野之中,浩日明明。
    灰烬里燃起了火,将这具已经失去魂魄的躯体焚尽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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