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六娘清楚地看见,在那道神术的光落在云眠沙身上时,他眼睛里可怖的猩红血色消去了,他偏过脸,目光看向了另一个地方。
    丁芹点头,她之前担忧风六娘的情况,没有多想,现在同样觉察到了问题。
    她匆匆出手,最主要的目的不是杀灭怪异,而是救下风六娘。那一道神术的力量更多在于困锁,而非攻击。虽然神力本身具有伤害怪异的能力,但一个能够将风六娘逼迫到如此地步的怪异,是不应当这样轻易死在这道神术之下的。
    但云眠沙确实已经死去了,没有什么替死法能够瞒过她的眼睛。
    你们之前认识吗?丁芹问道。
    风六娘点了点头:小囡,我们去那里看看。她指着云眠沙最后看过去的方向。
    在见到云眠沙后,很多疑问得到了解决,却又有更多的疑问生了出来。
    云眠沙识得她的小圆蜂,有手段避开小圆蜂的搜查是正常的。他刚开始应该并不想与她们起冲突,故而只是隐藏躲避,可是小圆蜂又来了第二次。
    他杀死了小圆蜂,已经知道风六娘必然会寻来,却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离开,反而在此等待。
    朵卧水死于天人五衰,可云眠沙为什么会化为怪异?云眠沙的神智很清醒,他是主动化身怪异的,他身上也降临了天人五衰吗?可怪异消亡真灵不存,鹄妖情深,若有来世之思,更不应该选择这条道路。
    他既然化身怪异,之后又为何在此地徘徊不去?化身怪异是为了求活,为何又在最后甘心消亡于神术之下?
    解开一处小小的隐藏庇护阵法,她们看见了一座小小的坟。
    卧水风六娘目中流露出哀伤。
    几声细嫩的鸣叫忽然响起。芦苇深处冒出两个灰绒绒的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丁芹。
    这是两个还没有长大的小鹄妖,他们似乎并不怕生,像是感受到了丁芹身上温暖的神力气息一样,没过多久就轻轻叫着靠了过来,扑扇着还没有长大的小翅膀,想要往她身上爬。
    丁芹手足无措地蹲下来,迟疑了片刻,将扑腾着的小鹄妖托进自己怀里。
    这是他们的孩子?风六娘问道。
    这两个小鹄妖身上被种下了很精妙难得的庇护术法,能够近乎完美地掩藏住他们的气息、辟易不祥、阻挡攻击所以在芦苇的阻挡之下,丁芹和风六娘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们。这样的术法,想要成功布置出来,也是一件很困难、很麻烦的事情,只要看着这个术法的痕迹,似乎就能感受到当初施展下术法的人,是何等的小心与珍重。
    丁芹看见他们身上的因果,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见一只垂死的白鹄,翼下珍爱地护着两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鹄妖,修长的颈已经抬不起来,洁白的羽毛因为苍老而黯淡。
    她看见云眠沙紧紧依在白鹄身边,修长柔软的手臂颤抖着,皮肤上生出松弛的皱纹与斑痕。
    鹄妖生死同契,天人五衰降临在朵卧水身上,也便同样降临在云眠沙身上。可是朵卧水在大劫降临之前,就已经怀有两个小鹄妖。她独自担下了诞子所要消耗的生机,没过多久就衰亡而去。
    他们两个当中必须有一个要活得足够长久,长久到能够看护两个小鹄妖长大。
    云眠沙将朵卧水葬在这里,他不信任任何人,大劫之中,没有谁会像他一样珍重爱护这两个孩子,没有谁能够保证绝不会在危险关头抛下他们。
    可是他的衰劫同样发展得很快,快到两个小鹄妖还没有长大,他却已经要老去了。
    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对生的贪求是如此的强烈,因为他负担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
    在这欲求的牵引下,他清醒地堕为了怪异。
    因果所记录的事情就到这里。因为化身怪异之后,所有与云眠沙相连的因果,就都崩断了。
    两个小鹄妖身上,断裂的因果线飘荡在空中。他们生具灵性,从丁芹怀里伸着脑袋去啄风六娘手。
    风六娘张开手,几枚羽毛躺在她掌心,洁白且柔软。
    他们还太小了,小得就像懵懂的婴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依恋着这个气息。
    风六娘将两枚羽毛各自放到他们身边,两个小鹄妖紧紧压着羽毛,在丁芹的安抚下,互相依靠着又睡着了。
    在他们的梦境里,有一个雪白的身影。
    化身怪异、吞噬生灵,然后洗尽一身血煞气,回到这里,将他们护在柔软的羽翼之下。
    截断的因果记不下化身怪异后的事情,两个小鹄妖却记得云眠沙的身影。
    哪怕他已经成为怪异,却仍然是那么的温暖。
    可是怪异,是会影响心智的。
    在大劫之后,因为化身怪异而亲人相残的情况,难道还少了吗?怪异只会对生机越来越贪婪,直到这种欲望压过一切情感,直到这种欲望,将他们自己也吞噬殆尽。
    云眠沙杀死了那只小圆蜂,因为他已经克制不住地渴望那其中的生机。
    在小鹄妖的梦境中,云眠沙的眼睛对着他们也渐渐开始时不时渗出血色。可是在那危险可怖的气息中,两个灵性十足的小鹄妖还是信任又依赖地往他身边贴。
    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害过许多生灵,也死得很轻巧。不过是,这大劫芸芸众生当中的一员。
    传讯法器轻轻震动着,又有隋王都传来的消息。
    我们丁芹抱着两只小鹄妖,软软的小身体落在她怀里沉甸甸的,她垂着眼睛,我们回去吧。
    风六娘轻轻嗯了一声,在风里松开手。
    在她们的背影后,羽毛在风里打着旋,飘飘摇摇落到了孤坟前。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第139章
    何谓长阳?
    阴者,隐也、静也、死也,阳者,明也、动也、生也。
    长者,谓之久、谓之常、谓之大、谓之生长。
    长阳,阳极之至,阴始生。
    长阳非孤阳之道,太阴非孤阴之道。
    阴阳流转,死生轮回。生非有幸,死非不慈。
    诸天神之道,虽有分别,终归于一。长阳之道,由生而始。
    隋国王都,诸修士畏死向生,而趋于此,使得这里鱼龙混杂,然而乱中有定,衰败中有生机。
    但这里却并不适合两个小鹄妖的成长,他们还太小太弱,需要的是平和安宁的成长环境,而非动荡。
    可大劫之中,哪里才是安宁所在呢?
    大青山余脉,李府之中。
    虽然神明已经离开了这里,因此而汇聚的众生却没有散去。门前新松常绿,池中鱼影雪银。金六山以前经常会抽空上来为这里的小妖们说法,最近因为怪异之事实在没有时间,后李和谨言便接过了这件事。谨言如今也已经化形,给那些灵智初开的小动物讲些基础已经很够用了,后李学识丰富,他虽然已经能够离开李府,但身为宅灵,他还是在宅子里最能发挥出自己的修为,大劫之中,便不出去乱跑了。
    自定地脊后,大青山脉中也有隐修会来到这里探查,有的向往神明遗泽,便常常来此附近,没有修士会在这里争斗。有性情和善的相遇于此,也愿意一起坐而论道,并不介意其他人旁听,偶有小妖大着胆子请教,也看心情答一答。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一处大青山脉中修士汇聚论道的地方。
    此日,谨言刚从山下回到李府之中,就听到了丁芹给他的传讯。
    不一会儿,他面前就出现了一处小小的神术勾连,丁芹在对面交给他两只依偎着睡在一起的小鹄妖。
    谨言小心接过两个灰绒绒的小家伙,小声抱怨道:为什么要我来带小崽子啊?
    丁芹不由玩笑道:谁叫这里就你一个长翅膀的呢?
    谨言哼哼了两声,见小鹄妖细细的羽绒被山风掀起,顺手给他们俩加了个防风的护咒。
    大家都好吗?丁芹问道。
    当然好了,你还记得那只最皮的小猴子吗?被后李赶出去过的那只!我跟你讲,他听那些常来论道的修士讲得多了,体内竟然已经生出灵气运转了。银鱼受了山下人许多供奉,修持越来越好,移山大王说她或许很快就能凝聚神位。还有小泥鳅
    谨言絮絮叨叨地说着,有许多都是些琐碎小事,丁芹却听得逐渐放松下来,无意识绷紧的脸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前些日子李氏的后人也回来了,是个叫李拾的年轻人,挺好相处的。他把咱们之前占的房间都留了出来没有动
    又说了许久,谨言慢慢收了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云苓一直挺想你的,黎枫也问你好几次了。
    可是这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上神正在对抗大劫,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丁芹下意识说道。
    谨言看着丁芹不知所措起来的脸,慢慢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上神并没有指望你做什么呢?你的年纪那么小,跟我比起来都只是个小孩子,对于上神来说,你就更小了。你其实,不必一定要做到什么的。
    这场大劫中已经死了多少人?多少修士的年岁、见识与修为都远超于他们,最后还是无奈消亡了。那些大青山脉中足以割据一方的大修士们,为什么会愿意来到余脉当中这一座小小的李府附近?不就是因为深知大劫的可怕,于是渴求能够在这里得到一点神明的遗泽吗?
    外面有多险?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不必到那么远、那么乱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不是也可以做许多事吗?力所能及就够了呀。
    谨言看着她的目光隐含担忧。
    这小姑娘当初差点死在狼妖口中,还是他给背回来的呢。他不想看到她出事。
    丁芹抿了抿嘴唇:我会小心的。
    谨言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他们断开了联络。
    谨言去安顿两个小鹄妖,正遇上李拾,他很热心地帮忙收拾出来一块地方。
    李拾其实对回到李府来这件事不太有真实感,他从出生起没有在这里待过一天,只是从小被念叨着而已。他本以为回来后会见到一处破败的荒宅,却不想见到一片生机勃勃。对于已经住在这里的生灵,他也没有什么自己家被别人占去了的感觉。都二百多年了,没人进来才是不正常的吧。再说了,这么大一栋宅子,他自己也住不完啊,分出去热热闹闹的,总比硬要把人家赶出去然后自个儿窝在这荒郊野岭要好吧?
    而且,他才能够踏上修行路,这些往来的修士们对他也不吝指导,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在收拾的过程中,两个小鹄妖醒了。一觉起来换了地方,不见父母,他们慌张不已,扯着细嫩的小嗓子不停地呼唤着,看得人心里难过。
    忙完了这里,李拾回去修行。他能够踏上修行路时已经很晚了,更需要努力。
    回去的路上,他不由对着胸前的玉佩低声叹道:老祖,我能在大劫中来到这里,真的很幸运。
    记命笔灵并不觉得幸运。
    他在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心神震动思绪混乱,只觉得神明没有予他消亡,使他继续承担自己的孽煞,是对他的惩罚。可在被一无所知的李拾带回李府之后,他才恍惚觉出不对来。
    地脊重定,连通于长阳重立的人间圣所,整座大青山脉,都在神明的目光之下。李拾要回李府,注定会带着他来到这里。
    神明留着他,是不是还想要用他做什么?
    可他还能做什么呢?
    辟动地行走在黄泉上,头顶的犀角散发出幽幽微光,将足下昏黄的河水照得通透。
    黄泉是没有声息的,无论落入其中的是什么人,无论消逝的魂魄有什么样的过去,最终都在这里沉寂,流淌向下一个轮回。
    那些被黄泉客栈由虚转实的幽冥,在他们身后又重新由实转虚,化作一片冥冥幽暗,寂静却安宁。辟动地每向前踏出一步,他的身形就凝实一分。这让他生出欣喜,可在看到足下昏黄的河水时,又不由得生出畏怖。
    你害怕轮回?李泉忽然问道。
    是的。这问话不知为何霎时唤醒了辟动地心底的恐惧,他声音低沉,死亡之后,今生一切皆成泡影,不知来世轮转何方,不知是否还能遇到脱出轮回的方法,只能一世一世地在生死间轮回。现在我是强大的妖修辟动地,来世可能就成了屠夫案上的牛羊。我见有野兽喜活食,从猎物不致命的地方吃起,猎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口一口吃掉;我见有凡人喜虐食,活驴扒皮热水汆肉生生切下来,驴子哀嚎惨烈,看客不以为意。我见众生诸多苦难,便想到自己来世有可能也会遇到这些苦难,于是畏惧不已。
    轮回之中,身不由己,的确是苦的。李泉淡淡道,你想到了什么?
    他的冷淡带来了另一种压力,声音像一柄锐利锥直透心底。
    辟动地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他却在这声音里不由生出了另一种更大、更深的畏怖,于是在这畏怖中,忽然鲜明地想起了某一刹那,在心底最深处,生出的细微一念。
    我我想,如果未来可能会如此恐怖,不如化身怪异,哪怕真灵彻底消亡,也比那无止境的痛苦要好。辟动地声音颤抖。
    这一念是如此的细微,以至于他之前都没有觉察。此时觉察之后,他开始发现,他纵使知晓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但内心有一部分真的在渴望这个。而他也很清楚,这细微的一念是何等危险它会成为一个根源,一个可能将他导向那个结果的根源。
    谁说怪异死后真灵彻底消亡就不是苦的呢?李泉的声音仍然平静而淡漠,却像闷雷一样沉沉砸在他的心底,震开一直压抑着他的种种心绪。
    辟动地突然感到了难得的清明,他在这清明当中,将许多分散的事情串联到了一起。
    对不想化为怪异的修士的针对、意在幽冥背景不明的黄泉客栈、怪异死亡后落入混沌黑洞中的真灵、黄泉客栈中住客入幽冥后的结果,还有白青崖对他讲述过的一些事情
    当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这背后的巨网有人在背后谋算众生真灵!
    辟动地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他怎么能确定,怪异死后的真灵就是简单的消亡了,而不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呢?
    没有修士不畏惧轮回之苦的,这正是修行路的根本目的。只要真灵还在,就永远有超脱轮回的希望,若是化身怪异,就连希望都没了。可修士对轮回之苦的畏惧,却反而会导致这向往怪异的一念。世间有多少修士,是因为这样一念而始,最终堕为怪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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