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信了他的话,回想着把他教我的东西好好学了起来。因为这一门手艺,我渐渐就做起了死人的生意老汉苦笑着摇摇头,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是多了一个赚钱的路子。我自己手艺一般,靠着做木匠能赚的不多,寻思着有这么个路子也挺好的。会有些有应公托梦给我,告诉我哪里有无主的财物,又或是谁在背后算计我、我该怎么躲避之类的,然后以此为报酬,请我为他们雕刻一座雕像,木像上刻着他们的名字,这样就是归属于他们自己的住所。
    我有时候也不收报酬,每次路过这样的庙宇,就刻上一座不写名字的雕像放上,算作积点福德。
    漓池的目光移到台子上,那些雕像,的确有大半都是手捧灯火的模样,最早的已经很老旧,上面的灯火也快熄了,只能勉强给一个有应公寄身。而这座庙里的有应公们,无论有没有寄身的雕像,看向老汉的目光都是和缓的,只是那几个没挤进去的家伙,目光里很有几分眼巴巴地馋意。
    但是现在这年景越来越乱了,这反倒成了我保命的手艺。老汉这样说着,眉头却慢慢结了起来,别的事儿我不知道,但起码在我这里,死人比活人讲信誉,他们没有骗我的,也都是先付了报酬再请我刻雕像,因为这个,我才能到现在都带着我的一双儿女吃饱穿暖,可是
    随着老汉的讲述,这几个有应公又聚了过来听故事,只是很小心地维持着距离,没在让自己的鬼气扰到活人。
    漓池也就不管他们,继续听着老汉讲述。
    可是做这种死人生意,多多少少对自己和家里人会有影响的吧老汉说得迟疑,却带着确信的意思,目光移到正睡着的两个孩子身上,我跟媳妇在一起都二十多年了,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怎么拍都没用,小脸憋得发青,都以为要活不下来了。
    结果外面突然有人敲锣,那一声震出来,把这小子给惊哭了,一口气吸进去喘出来,才算是活了。所以我们给起了个名儿,叫大锣。
    老汉的目光又移到小姑娘身上:两年后又有了小鼓,小鼓生出来倒没什么问题,可是我媳妇没了,我给她刻了一座像,可也不知道她进没进里边儿,她也没给我托过梦
    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小木人儿,那是个健壮含笑的妇人,手里捧着灯,连指甲都刻了出来,很是精细用心,木像被天长日久地摩挲,已经有了厚厚一层光润的包浆,但上面没有附着任何魂魄,老汉的媳妇应该是没过多久就投胎转世了的。
    他捧着木像发了会儿呆,又看向小鼓:小鼓也命苦,她刚生下来时看着没什么事,可是后来才发现,她身上阳气太弱了。她对那些存在太敏锐了,一不小心就冲着了,然后就是生病,折腾我倒是其次,但是孩子遭罪啊!
    我不想再干这活儿了,小鼓是我媳妇挣命给我留下的孩子,她现在这样儿,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我怎么受得了?可是这种事这种事哪里由得了我啊?!老汉忽然悲声道,每次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我想不干的!可他们会折腾孩子!我哪里拒绝得了?!
    在老汉说不想干的时候,周围那些有应公已经变了颜色,一个个目光幽幽地聚过来,泛青的脸色晦暗不定,还有些个目光已经落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漓池手上不紧不慢地拨了两下火堆,溅出几颗火星来,可这火星在这几个凑得太近的有应公眼里,就变成了滔天的火海泼了过来,一个个惊叫着躲远了。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件事不是我在做生意,这个事的主动权从来就不在我这里!可我认了!我能认了,我记得他们带给我的好处,可小鼓怎么办?大锣怎么办?这会要了小鼓的命,我不能让大锣也跟我一样!
    所以我想把他们送进敦西城去,在敦西城里,他们离了我也能活下去,可在外边儿,他们只能靠着我,我只能靠着这个。老汉手上紧紧握着刻刀,到了敦西城里,还可以去求求吴侯,兴丰观治不好小鼓,但也许吴侯就能呢?
    可这都第四次了,我还是没能把他们俩送进去。
    他
    满脸希冀地看向漓池:李先生,您是有大本事的人,能不能帮帮他们?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救救小鼓,把她和大锣都带进敦西城里,不要让他们再学这个了。我这什么东西您都可以拿走,我这点把式如果您看得上,也都可以全告诉您。我这柄刻刀,用了将近四十年,不知刻了多少雕像,已经生出些神异来,可以辟邪的,您也可以拿去,只要您让我看着他们平安进到敦西城里。
    一旁睡着的大锣却突然蹦起来,惊慌失措道:爹!爹!我们要一起的!你不能跟我们分开!
    小鼓也睁开了眼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双乌黑地大眼睛看着老汉,看得他心里发酸。
    老汉没想到都被两个孩子听了去。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只送大锣和小鼓进城的,不过是骗这两个孩子,好让他们安心。
    他这辈子既然雕出了那样的雕像,就再别想放下刻刀了,哪怕进了敦西城,估计仍旧会被找上来。可跟他在一起,小鼓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两个孩子在一起,才能互相依靠着。
    老汉一咬牙,根本不管他俩,看向漓池:您
    别急。漓池摇头打断他,目光环视了一圈庙内,眼睛里映出冷色,这人呐,受了恩就要知恩,做了鬼也一样。
    他这话说得有一股子寒意,老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对劲儿来,一把拉过两个孩子。
    这原本平静的万应公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点儿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
    老汉身上发毛,又有些茫然,他这么些年一直给这些孤魂野鬼的阴庙里刻像,这些阴庙从来都是护着他们的,怎么突然
    他看向漓池,只见这位一直平和有礼的客人勾起嘴角,暗青色的衣袍衬得他冷硬狂肆:那些找你做了一笔买卖的,做完了自己的生意也就不管别的了。可这些个庙里的,却是希望你的手艺能够世世代代地传下去,好能够一直给他们刻像呢!
    老汉霎时想明白了这一切,来找他的客人所需要的像是有尽的,但这些无人祭祀的有应公们却是无尽的,他们不止要他这一辈子的手艺,还要大锣也传承着他的手艺下去,最好让小鼓也能传承,让他们的孩子也继续传承,子子孙孙无数辈,一直为他们刻着永远也刻不完的像!
    他们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他的孩子!不会允许他的两个孩子离开!老汉浑身发起冷来。
    这庙里所有的有应公们都已经从木像中出来了,他们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的温度也陡然下降,围着老汉和两个孩子逐渐逼近,目光幽冷阴森。
    但一声更冷的笑突然在庙中响起:
    不知好歹!
    第89章
    庙内突然起了风。
    这风很轻,只吹得火堆上的光亮晃了一下,可就这一晃,火焰的温度就散了出来,它吹在皮肤上,像吹化了河面冰层的春风。
    可这风吹在周围的有应公们身上,却让他们都变了颜色,这吹在活人身上温和柔软的风,落在他们身上却像是刮骨的刀一般。
    之前还把庙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有应公们,一瞬间全都散了开来,一个个惊叫着往木像里躲,庙里眨眼又变得空空荡荡。
    不还剩下最后一个倒霉鬼,他实在没法把自己全塞进木像里头去了,剩了半条腿落在外面,还在拼命地往里缩着。
    漓池懒得理他,那风早就散了,这顾头不顾尾的家伙还在把自己可劲儿往里塞。
    咔!
    剩在木像外面的那半条腿陡然僵住了,只见他正挤着的那个老旧木像上,生出了一道裂痕,在这似乎万分凝重的气氛里,缓慢但绝望地碎成了两半,里面挤着的四个倒霉鬼一下全滚落出来,又嗖的一下全躲到距漓池最远的角落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老汉和他的一双儿女虽然看不见这些有应公们,却能感觉到庙里的气氛松了下来,之前的阴寒也消散了。
    小鼓之前被那阴寒闷得脸色苍白,此时方才缓过来,大锣给她喂过药后才放下心,扭头去看那碎成两半滚落的木像,然后又转而看向漓池,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漓池瞧着他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之前的威势便散了,好像又变回之前那个平和的客人。
    大锣胆子就大了起来,对漓池问道:他们都被除掉了吗?
    除掉缩在桌子底下的四个倒霉鬼又发起抖来。
    漓池道:是吓唬一番,让他们不再敢作乱罢了。
    大锣扁了扁嘴,气愤道:他们都不好!我爹免费给他们刻木像,他们还想害我们!他们那么坏,以后说不定还会害人!
    他手上握着自己的那柄小雕刻刀,眼睛里的后怕褪去后,就露出凶气来。
    漓池摇了摇头:小小年纪,哪那么大凶气?不要这么非黑即白的。
    大锣没有反驳,但小孩子藏不住心思,脸上露出很不服气的神色。老汉之前忙着给小鼓揉按了几个穴位,这会儿小鼓已经彻底恢复了,才回神注意上大锣,一眼瞪上他不许他再乱说,又拉着他要向漓池道谢。
    漓池摆了下手,又看了一眼大锣,才道:这两个孩子的问题与你这门手艺不相干。他们的命还是这些有应公帮着保下来的。
    怎么会?大锣瞪大了眼睛。
    桌子底下缩着的几个有应公拼命点着头。
    漓池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时候,外面没有起乐,只平地响起一声锣,可后面找到是谁敲的锣没有?
    老汉没有说话,脸上的刻痕却皱得更深了。他当时没有多想,光顾着孩子哭了。那声锣响声如炸雷,没有半点预兆。可没有吹打帮腔的,又不是红白之事,谁会闲着没事儿只敲一声锣呢?
    漓池目中照见因果,因果编织勾做命数,众生入网,今日之遭遇,皆由去日之所行而结果,今日之应对,又将为来日之遭遇种因。
    你命中无儿无女,孤寡一生。这两个孩子原本也当转投他处,现在虽然被保下了,但并非没有代价。
    所以大锣生下来的时候就不会哭,而等到第二个孩子小鼓的时候,她的身上则几乎没多少活气。
    怎么可能老汉喃喃道,他的脸紧紧皱着,似乎很难接受。
    这也很正常,人们总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苦难来源于自身,但若是能够找到一个外力,将苦难的原因归结于此,仿佛便能够从中得到几许安慰。
    原本畏缩在木像中的有应公们听见漓池此语,胆子也大了些,悄悄把目光投注过来,看向老汉和两个孩子的眼神又带上了不满与理所当然。
    漓池哼了一声:怎么?救了人一命,便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人家一生的命数了吗?我今日放了你们一马,你们是不是要永远任我差遣了?
    木像中的目光一下收敛了起来,那几个滚落在外面的有应公中,有个大着胆子接话道:只要您看得上,我愿给您当牛做马!
    我看不上。漓池道。
    接话的有应公一下噎在那里。
    他们他们老汉听不见鬼语,却能听见漓池说话,不由惊骇。
    没事,他们做不了什么。你这门手艺没什么问题。至于吴侯漓池摇了摇头,他治得好病,却救不了命。
    为什么?大锣急切问道,小鼓的病好了,她不就没事了吗?
    小鼓拉了拉他的衣摆,轻声说道:命和病是不一样的。
    她自小感应就强,能分辨周围有没有阴魂,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也很有些感觉。他们本不该活下来,可却活了下来。强留下来的命,又能有多长呢?
    可是吴侯那么厉害!他怎么会没有办大锣急了。
    在这个即将长成少年的孩子眼中,吴侯能够庇护一方如此繁荣,已经是顶顶厉害的修士了!年轻人的爱憎总是如此鲜明,他甚至不需要了解更多,就已经开始崇慕吴侯了。
    漓池看着他,那目光让这个年轻人渐渐平静下来,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前,那目光不止照澈了他的模样、他的感受、他的心思,还有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心里最深、最细微的每一个念头。
    那种透彻让他突然生出羞惭来,可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羞惭。
    而他身上所缠裹的因果,却记录了所有他已经遗忘,却曾经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本当死去,然后重入轮回。但这里的一群不知该说是胆大包天还是无知无畏的孤魂野鬼,半是为了自己半是为了偿恩,在他们此生短暂的命数将要结束之时,伸手对他们拉了一把。而畏死求生正是生灵的本能,心念同样是一种力量,在有应公们与两个孩子求生的力量下,于这个因果命理已乱的世界里,竟被他们真的成功改易了命数。
    而老汉同样有着对两个儿女强烈的祈愿,他在祈愿中代大锣小鼓所积累的福德,为他们续接上了新的命数。哪怕那命数细弱可危,但的的确确已经开始运转了下去。亦如断线重接新线,便留下了一团丑陋的疙瘩,可若是要强行将这已经续接上的命数剪断再重新接回原来的命数,反而又会再结上一团疙瘩。
    所以不如就让他们继续这样走下去。而这模糊不清的命数最终会走向何方,却不是任何其他人能够改易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应该改易的。
    因为漓池静静说道,因果唯人自种,祸福唯人自受。
    亦如吴侯,亦如大锣和小鼓。
    虽然
    世间因果已乱,但有能力涂改画布的人更不应该轻易落笔。
    小鼓拉住了还想再问些什么的大锣,天生的敏锐让她从漓池的回答中觉察到了某种极庄严的东西,不可改易、不会动摇。
    谢谢您。她低声说道。
    她生来便常在病中,无论是否甘愿,生死都成了她早已思考过无数次,并逐渐变得坦然的问题。
    但有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的。老汉脸上皱纹深深,对漓池祈问道:您看,这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已经使他们的性命被保下来了吗?继续照做就行了。漓池说道,他伸出手指,对着小鼓的额头一点,这算作你们载我一程的车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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