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跟着父亲走过这条水道几次,那时候也有偷渡和走私的小船,常安渡虽然没有坐过小船,但也听别人讲过这些船的情况。哪怕现在情形不好,应该也不会改变得这么大吧?
    常安渡越想越觉得不安,脸色渐渐发白起来。
    怎么了?他听见对面的白衣士人问道。
    常安渡看着那张温和清隽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小心问道:李先生,您以前坐过这种船吗?
    没有。对面的士人摇头。
    那您跟他们谈报酬了吗?常安渡继续问道。
    士人的眼睛通透明澈,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想,语意温和道:不必担心,不会出事的。
    对方的话语似乎有种抚慰的力量,酒葫芦暖融融的热量从怀里传来。哪怕白衣士人的来历目的依然可疑,常安渡却真的感觉自己安心了许多。
    夜色渐起,小船停泊了下来,等到第二天天亮再继续行船。
    对面的白衣士人已经安然睡下,呼吸悠长舒缓。常安渡在船舱里合衣躺下。不会出事吗?
    神明啊求您帮助我,助我找到我的父亲,希望他一切安好
    自从出行之后,他每天都在这样祈祷着,醒后如此、睡前如此,希望如此
    一路寻找,他已经太疲累了,在河水的声音中,常安渡闭上眼睛渐渐陷入了睡梦中。
    漓池走出船舱,像行在云上一样自然流畅,没有发出半点动静那躺在舱内的本就是一个幻象,他自始至终,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船舱外,两个船家站在那里,似乎早已知晓他会出来,等待着这场谈话。
    修行者。白面船家看着漓池,双眼在夜色里流转着幽冷的光,不要多管闲事。
    他没能从漓池身上感受到法力的痕迹,但也没有感受到凡人身躯的浊气。那时常安渡正在上船,背对着岸上并没有看见,岸边芦苇虽然茂盛,但他可是瞧得清清楚楚,这个白衣士人,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没有遮掩,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显露在他们面前。
    多管闲事。漓池轻笑着,他目光扫过白面船家背后的斗笠人,我尚且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又怎么知道是不是闲事呢?
    那你便留下来看着吧!白面船家冷笑一声。
    河面上升起了阴冷的雾气,那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漓池仍然是那副微笑的模样,好像全然没有受到影响。那些阴冷的雾气靠近他的体表和船舱,就像油落在冰块上一样滑开了。
    斗笠人仍然没有说话。白面船家面色越发幽暗,但最终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那些阴冷的河雾,也只是静静地飘在河面上,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变化。
    他看不透对面这个白衣士人但那并不代表着他就一定比自己厉害。能够遮掩修为的法宝并不少,不惧怕这些阴煞寒雾,也可能是有什么方法。阴煞寒雾虽然厉害,但弱点也明显,只要不沾到身上,以正确的方法辟易开,也就没用了。
    白面船家阴沉的看着漓池。要现在就动手吗?还是放弃?
    不他现在正是急需力量的时候,不能就这么直接放弃。现在动手风险比较高,但这可是在河上!这里还不是他力量最强盛的河段,等到他到了地方
    漓池并没有理会停在那里的白面船家,径自掀开船舱帘子,走进去盘坐下来。
    常安渡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在连日的疲累下,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漓池瞧着他,指尖捻着两缕信仰。
    常安渡的运气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漓池本来是准备直接前往淮水君府的,但在途中,却遥遥看到九曲河上升起了一条小船。
    常安渡以为这艘船是从梁国驶来的,但漓池看得分明,这艘船是从河水下面升起的,那撑船的两个船家,都不是活人。
    但那个白面船家身上的气息很是古怪,阴冷寒凉的鬼气、怨戾凶狠的煞气鬼类正修惧煞,他身上的煞气如此磅礴,却是神智清醒的模样。
    除此之外,漓池还在他身上看到了神道修行的痕迹。那些神力很有些古怪,与卢国这面的神道修行者并不相同,反而与那些怨煞之力结合在了一起。应该就是因为神力的缘故,这些怨煞才没有吞噬他的神智。
    梁国那边多有不受神庭印记的神道修行者,这个白面船家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个了。
    神庭势大,悠久且强盛,这些不受神庭印记,也不受神庭管束的神道修行者修行同样需要占据一方收集香火信仰,但他们并不会像神庭修士一样梳理命气。这显然是不利于神庭的。既然如此,在神庭建立的这十二万年来,为什么没有处理这件事,反而留下梁国这样广袤的一块区域任由命气混乱?
    是不想,还是不能?
    神庭有完善且安稳的修行法,故而天下选择神道的修士,大多选择加入神庭。这些神道修士拒受神庭印记,那么他们之后的修行法又是从何而来呢?
    河水起涌,常安渡在波涛声中醒来。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哪。
    他嗖的一下坐起来,一边懊恼,一边摸了摸自己身上。东西都在,自己也好好的。看来那两个船家并不是河盗?如果是河盗的话,昨晚他睡着的时候,岂不就是最好的动手时候?
    常安渡松了口气,他昨晚也是太大意了。怎么那么轻易就睡着了?第一夜是最危险的,他原本不是应该警惕地醒着吗?但没事就好。
    心神松下来后,常安渡忽然感觉到腹中饥饿。
    他从昨天上船以来,就只吃了点自带的干粮。正常走这条河道的时候,船家自然是会提供饮食的,可是现在这条船上的情况太古怪了。虽然一宿过去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常安渡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他叹了口气,粗粗收拾了一下自己,迈步走出船舱。
    明亮的阳光从帘子外照进,常安渡正眯着眼,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道银亮的光线从河面上飞起,滑过一条曲线,落到他面前。
    一条肥硕的大鱼落在他脚边,常安渡抬头,只见那位同船的李先生正坐在船头,手上拿着钓竿。两个船家站在旁边,斗笠人的面孔仍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白面船家的神情有些僵硬,似乎不太愉快。
    常安渡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听李先生笑道:今天的午饭有了,常兄可会做鱼?
    我会。常安渡点头道,就是没带工具。
    那就向船家借用一下吧。李先生含笑道。
    白面船家目光暗沉沉的,找出炊具递过来。
    常安渡看着他这模样,有些紧绷:船家,您
    船家昨夜没睡好,现在不太有精神。李先生含笑道。
    常安渡看着白面船家,他听见了李先生的话,没有反驳,也没什么其他反应。看来就是如此了。
    常安渡放下心,收拾起那条才被钓上来的大肥鱼来。他以前常随父亲在河上跑,自己做鱼也是惯有的,手艺虽然算不上多好,但也还不错。
    没过多久,炖鱼的香气就在船上飘起来。常安渡招呼其他人一起来吃,但两个船家都没有动。
    他们昨夜没休息好,现在不太有胃口。李先生倒是坦然坐下,夹了一筷子鱼肉,唔味道不错。
    这借口也太敷衍了些常安渡扭头看向两个船家,他们今天早上几乎就没开口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扭头的时候,似乎看见那位白面船家正在瞪李先生,但一眨眼,船家好像又只是在静静的撑着篙,根本没看向这边。
    看错了吗?常安渡按下疑惑,转头先吃起鱼来。他自己带的干粮不多,梁国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能省则省。
    白面船家何止是在瞪漓池。
    没睡好?
    他昨夜虽然没打算真正动手,但却也没少试探这个后来上船的李先生。但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段,都仿佛泥牛入海一般不见踪影。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但他也不是只有那点手段,现在只不过是试探而已,这段河道还不是该动手的范围,若是使出了更激烈的手段,引来注意就麻烦了。
    再等等
    一直等到夜晚,这一天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常安渡又放松地睡去了,那位李先生身上有种温暖的亲和力,不过是两日相处,他这几天积压在身心上的疲惫似乎就褪去了许多。
    船舱外。
    白面船家神色阴冷:你一定要与我作对吗?
    漓池没有说话,嘴角勾起的弧度有几分讥诮。
    白面船家面色更冷了。他相信那是一个挑衅。只有力量相当的敌人,才能称之为作对,否则,那只能被称作螳臂当车而已。
    河面上阴冷的雾气在涌动,这一次,那些潜藏在其中的暗影也涌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从中脱离出来。白面船家声音幽寒:为什么?那个凡人供奉你了吗?为了一个卑弱的凡人,你要耗费力量与我为敌
    但对面的白衣士人却全然不为所动,他的嘴角翘着一个笑,但那双原本明澈的黑瞳此时仿佛比这鬼物更加幽深冷寂:大概是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类所谓的神明,想要瞧瞧你的能耐。
    河雾涌动得更厉害了,船家似乎已经被激怒了,他冷笑着:好啊、好啊既然你想看,那就在船上等着吧。他可以平安地到那里,但你要在船上等待
    那些涌动的河雾,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第二日天明。
    常安渡揭开帘子:船家,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外面的景象,河水两侧,是高耸绵延的山。他们这是已经从卢国境内进入到了大青山脉范围,穿过这段路后,就到了梁国。
    可是、可是常安渡不敢置信地看着外面。
    他们昨夜停泊的时候,不是在这里啊
    而且,他不是第一次走这条水路了,就算是那些风帆满了的大船,要从上船的地方走到这里,也需要五天,他们现在才走了几天?
    快一些不好吗?白面船家的声音响起。
    常安渡打了个寒战,他好像从那个声音里听出了些许恶意。
    可是这、怎么会这么快?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顺风顺水,自然就走得快。这声音低沉粗哑,是那个戴着斗笠的船家说的话。除了在刚上船那会儿,这个人就几乎没有说过话。
    常安渡张了张嘴:可是
    回船舱去!斗笠人粗声道。
    那声音里让他感受到一种威严的呵斥意味,常安渡下意识缩了回去,看见安然坐在里面白衣士人后,不由得求助似的念叨道:李先生,这艘船跑得太快了,我们昨晚没停在这里,可是外面已经进到大青山脉里了。
    不必担心,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事吗?常安渡抿了抿嘴唇,抱紧怀中的包裹,喃喃祈祷着。
    就算会出事,他现在又能够怎么办呢?
    他现在在河上,从他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可是那个时候,他会选择不上船吗?
    常安渡深吸了一口气。他父亲还不知所踪呢,他得去梁国
    前几天都没有问题,之后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能够早一点到梁国是好事情,是好事情
    大青山脉内,一条长河盘曲弯绕,像一条碧青的绸带,绸带中央,一叶小舟飞快地穿山越峡,平稳而迅捷,像一道倏然滑过的影子。
    常安渡坐在船舱里,船外的景象被细竹帘挡住,只透进来一段段光影。
    船行得平稳,可是河道却不是平的,九曲河盘曲折绕,在这大青山脉里最为严重。小船虽然并不颠簸,但一个急转弯接着一个急转弯下来
    常安渡面色越来越白。
    喝点酒吧,睡着了就不晕了。
    是李先生在说话,常安渡勉强点了点头,他现在脑子也晕得厉害,想不了太多,就按照对方说的做了。
    葫芦里酒香四溢,带着清新的花果香,只是闻到就让他感觉到好受了许多。他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几乎没尝出味道。
    咕咚。
    常安渡已经闭上眼醉倒了。
    漓池招了招手,葫芦盖子自动合上了,酒水一滴也没有撒。
    他转了转头,眼神似乎能够穿过船舱,看到外面的斗笠人,看见斗笠下面隐在阴影里的面孔,看见他向舱内看来的眼睛
    斗笠人觉察到了那未加掩饰的目光,迅速转过了头。
    漓池翘了翘嘴角。
    天色将暮,常安渡唔了一声,从梦中醒来。
    已经到了。
    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已经到了,下船去!
    一线暮光从被揭开的帘子外照入,头戴斗笠的人挡在那里。
    常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几乎是跳起来走出船舱外的。
    小船已经停泊在了另一处野渡口,两个古怪的船家和那个不知来历的李先生都站在船头,暮色里水波泛暖,风吹得芦苇沙沙作响。
    这到梁国了?常安渡不敢置信地问道。
    他转头看着周围,在看到不远处另一座渡口时,呼吸不由一滞。
    他认得这里,这的确是梁国的渡口。
    第73章
    怎么这么快常安渡不可思议地呢喃着。他扶着额头,好像醉梦前的眩晕还没散去。
    只是一个白天,连太阳都还没有落山,他们就从大青山脉中到了梁国。这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
    这是一场梦吗?他是不是还没有酒醒?那两个船家是什么人?神仙?妖鬼?他这一趟究竟是乘的什么船?
    到了,下船去!又是那个斗笠人粗声粗气的话。
    常安渡下意识点头道:哦,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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