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伯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拉着昭灵的手,他将手腕松开,歉声道:失礼了。他的力气不小,在昭灵的手腕留有一处明显的握痕。
    昭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亲自将桓伯宴送到院外。
    越潜走在前,提着灯火照路,昭灵和桓伯宴走在后,一向鲁莽,不讲究礼仪的桓伯宴,这一路上的言谈举止都像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送走桓伯宴,主仆两人回到主院,主院终于寂静,恢复平日静谧的氛围。
    昭灵又倦又乏,回房准备入睡,他站在床旁,张开手臂,由越潜帮忙脱去衣物。
    玉带钩和玉组佩先被取下,而后是解开衣袍的衣带,拉开衣摆,袖子从手臂上脱落,长袍落地。
    越潜拉起昭灵的手臂,正是先前桓伯宴握住的那只手,他抚摸手腕,手腕上早已经不见握痕。
    越潜帮昭灵脱至最贴身的一层衣物,他放下昭灵的头发,而后将对方抱起,放回床上。
    背部已经挨着床,昭灵搂越潜脖子的双臂松开,被对方轻轻放平身子。
    一个躺下,一个坐在床边,相视无言,心知肚明,西间有客,他们最好分开睡。
    侍女燎香,放下床帏。
    越潜转身离去。
    仰躺在侧屋的床上,越潜怀中空荡,缺少一人,他从没想过,他与公子灵这种关系算什么?
    这种关系,又能维系多久。
    **
    姜祁背着手,在庭院里踱步,他愁眉不展,丝毫没有闲庭信步的心情。越潜看他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走,再次走到自己跟前来,越潜问他:姜公子要是不嫌弃,与某下盘棋?
    看他终日关在主院,显然很无聊。
    没留意庭院里还有人在,听到声音,姜祁才抬起头,见是越潜,讷讷道:好好。
    越潜将棋盘和棋盒搬到梧桐树下,树荫之下,他与姜祁对弈。
    以前对待低于自己身份的人,姜祁总是显得很傲慢,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日在融国的磨难,使得他态度随和。
    姜祁的棋艺不错,越潜更上一层,而且越潜不让棋。
    一局下完,姜祁输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抬头打量对弈的人。
    以前就觉得越侍一表人才,此时越看越觉得英气逼人,身上有一份不符合侍从身份的气概。
    重来一局,姜祁先手,他落下一子,问道:越侍与灵公子下棋,输赢如何?
    越潜如实道:输多赢少。
    姜祁点头,和昭灵下棋,他也总是下输。
    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有红有绿,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绿松石,就连棋盘也使用金银错的工艺,造价不菲。
    这幅棋盘,这些棋子,平日就是公子灵在使用。
    才下二十几手,姜祁已经感到吃力,阻挡不住越潜的攻势,他意识到这人别看是侍从,性格很强势。
    姜祁道:我常与太子的门客下棋,棋力虽排不上号,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越侍除去能下棋,应该还有其他绝技吧。
    后面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在主院住下这几日,姜祁知道这偌大的主院里,平日除去住着公子灵和侍女外,就只有越潜一人。
    本该住美姬的侧屋,住着一名侍从,说是贴身侍从,这未免也太贴身了。
    话音刚落,越潜落下一子,这一子使姜祁左下角的棋子顿时处于危险境地。
    姜祁一懵,顾不上揶揄,专注看着棋盘,思考轮到自己了,这一手该往哪下。
    稍作思索,姜祁落子。
    越潜紧随着落子,反应很快,思路敏捷。
    再次轮到姜祁,但他心思确实没在棋上,他目光不时在越潜身上逡巡。关于越侍,姜祁听过一些传闻,譬如有传闻说他是云越王之子。
    是真是假,姜祁难以分辨,要说像吧,云越王之子又怎么会当融国公子的侍从;要说不像吧,他的仪貌不凡,显然不是普通的越奴。
    越侍,想过如何报答灵公子的知遇之恩吗?姜祁执住一颗棋子,迟迟没落下,他在注视越潜。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越潜反问:姜公子呢?
    若不是公子灵搭救,姜祁此时应该还在阴暗,潮湿的牢中。
    我要是安然度过此劫,平安返回岱国,必要使岱国与融国歃血为盟,成兄弟之国,世世亲好! 姜祁神情毅然,言语发自肺腑。
    融国国君年老,早晚会归西,日后太子登上王位,公子灵身居要职,岱国和融国的交情必然能延续下去。
    姜祁反问:越侍呢?
    如何报答公子灵?
    越潜一次又一次救昭灵,不过是出于本能。他从没想到报答,想到的是保护。
    梧桐树上的花已到凋谢的时节,一阵大风刮过,纷纷落在棋盘上,姜祁轻轻一扫,幽幽道:越侍要是真心感激灵公子的恩情,就应该离开灵公子。
    在主院居住的这几日,姜祁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越潜与昭灵的关系暧昧,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也不感到惊讶。
    日后会有一天,太子登上融国王位,昭灵担任要职,甚至按融国的传统,他是太子最亲好的同母弟,会担任令尹(国相)。
    而越潜,就是一块绊脚石。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昭灵宠爱侍从,宠到床上去,昭灵还怎么总百揆领百官。
    风拂过衣袖,越潜仰头看上方如伞的梧桐树,有只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是只胖麻雀。
    身为外人,姜祁能考虑到的,当事人老早就有过思考。
    姜祁下棋最喜欢用攻心战术,还以为能搅乱对方的心思,不想两盘棋都输了。第二盘棋输得更惨,棋盘上的二十余子皆没有活路,被越潜屠龙。
    哎呀,我光顾着闲聊,连连失误。姜祁站起身,宽大的袖子似无意似有意从棋盘上扫过,把棋盘上的棋子搅乱。
    他正耍无赖,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灵公子穿着朝服出现在庭院里。
    他衣冠博带,正看向梧桐树下对弈的两人,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适才的对话,他是否都听见了。
    出使岱国的融国左使,今早终于抵达融国都城,他携带回岱王的盟书,证明岱国始终忠于融国,绝无投向的维国心思。
    融国与岱国关系恢复如初,姜祁着实舒了一口气,他又能得到融王的礼遇,又能自由地在寅都四处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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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阳光刺眼, 大太阳烘烤着路面,路面空荡,远处可见宫门的守卫穿的甲胄泛光, 即便天气炎热,却还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越潜站在檐下,耳旁是御夫们零零碎碎的交谈声, 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抽抽噎噎的女子哭声。
    早上送昭灵前来宫门, 路过城南那一排官员府邸,曾见士兵从典令家中押出数名越仆。
    被五花大绑的越仆要么面无表情, 对自身遭遇的事显得麻木,要么掩面哭泣,悲戚不已。
    此时, 抽抽噎噎的哭声消匿了, 脚步声纷至沓来,官员下朝, 陆续从宫门出来。
    两名官员边走边聊, 年轻官员情绪激动,囔囔:凭什么就他家的越仆可以免去流刑!国君的命令, 身为公子不仅不能表率,还公然违抗。都说灵公子有贤才,我看天下人是被蒙蔽了眼睛。
    嘘。年长官员使了个眼神, 他瞅见不远处站着灵公子的越人御夫。
    年轻官员不予理会,提高声调:你堂堂大夫,难道还怕一个越奴?
    遭到对方指责,年长官员索性不管,摇了摇头, 拂袖离去。
    越潜面上看不出有丝毫情绪起伏,即便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眼中并没有这帮融国官员,只是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
    昭灵的身影很快出现,他与守藏史景仲延走在一起,两人低声交谈。
    来到马车旁,景仲延和昭灵话别,他抬头看了越潜一眼,露出忧虑之色。
    景仲延登车,马车缓缓离去,车帘子始终没放下,他注视路边的公子灵和越潜,心里不免唏嘘。
    国君执意将住在都城的越人奴仆流放孟阳城,这事景仲延持反对态度,认为绝大部分越仆无过错,无罪流放实在残酷,奈何劝说不了国君。
    国君的命令已经下达两日,第一批被流放的越人也已经上路。
    在达官贵人府中服务的越人奴仆,有的满足贵族的口腹之欲,有的满足声色需求,均被视作腐化权贵的有罪之人。
    年轻力壮的越人会安排去紫铜山采矿,冶炼场干苦役;老弱妇孺则有其他用途,可以在作坊里从事鞣革,或者为士兵织布制衣。
    昭灵登上马车,他坐进车厢,看越潜放下车后门的帘子,遮挡炎热的阳光,也挡住外面的纷扰。
    帘子仔细放好,越潜绕过车身,到车前驾车。
    马车稳稳行进,车厢阴凉舒适,昭灵靠车厢坐着,他有些倦乏,闭起眼睛,听着车轮骨碌转动的声音。
    公子,属下是越人,去与留皆听从融国国君安排。
    越潜的声音隔着车帘传递,言语中没有情感色彩,就事论事。
    昭灵睁开眼睛,眉头紧皱,他哗啦啦掀开车帘子,看向执辔的越潜,声音清晰,一字字说道:你是我的人,去与留,我说了算。
    昭灵有能力保下越潜。
    不说越潜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占着理,就是不占理,哪个士兵敢上他府邸,当着他的面将越潜押走。
    相处日久,关系又极为亲密,昭灵已经能看穿越潜内心的想法,即便他寡言,很少流露情感。
    昭灵说道:越潜,类似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你觉得自己应该在被流放的越人里头,你怜悯你的族人,我能理解。我身为融国公子,强大有权势,你便不牵挂吗。
    越潜握紧辔绳,应道:是。
    你是我的人,这话对越潜而言似曾相识。
    当初被公子灵从简牍作坊里救出,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一转眼,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驾驭马车的越潜,没有回头去看坐在身后的融国公子,不必回头,他的样貌铭记在心,他的一笑一颦都熟悉。
    正如昭灵对越潜所言:你的去留我说了算。
    一连两天,士兵从城南的官员府邸里押出不少越人厨子、舞女、厮役,但士兵从没出现在公子灵的府中。傍晚,越潜驾车出城门,他递上公凭,城门守卫放行,没有人拦阻他,也没有人逮捕他。
    不知道越潜身份的人,看装束还以为他是位融国贵族,在融国都城居住两年,越潜说融语已经不带口音。
    人们无法将一个穿融人服饰,说一口纯正融语的越人区分出来。
    如果将一个越人,一个融人剥个干干净净,让他们缄口不语,往前一站,任谁也无法区分他们的族属。
    马车途径城墙根下的集市,前路被一大群人阻挡,越潜只得放慢车速,下车察看情况。
    地上蹲着一个哭泣的男孩,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仆役的衣服。
    两名士兵粗鲁拉拽男孩,想让他站起来,男孩不肯,哭得心碎,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这不是老蔡家的小仆越娃子吗,常来我这儿打酒,人又勤快又乖巧。他一个小娃娃能犯什么罪?是哪个人报官,为点赏钱良心叫狗吃了!
    就是,你们官兵凭什么抓人!
    可怜啊,这是要给押往哪去?
    众人见男孩模样可怜,士兵态度粗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指责士兵。两名士兵面有难色,急忙拉起男孩,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士兵押着男孩走远,路面的人群散去,越潜驾车通行。
    马车驰骋,直奔南齐里。
    望见南齐里的里门时,天边正好出现火烧云,红彤彤的,像是一把火点燃树木的树梢,房屋的屋檐。
    在里门下,坐着一群被绳索绑在一起的男子,有老有少,全都垂头丧气,一旁还有数名监管的士兵。
    达官贵人在城郊往往有别第,这些住在别第里的越仆,显然也没能逃过流放孟阳城的命运。
    越潜在奔驰的状态下勒停马车,马而仰首啸鸣,引得士兵和被缚的越仆抬头观看。
    从众人之中,越潜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常父。
    来时担心的事,此时成真,常父正在这群被捆绑的越人里头。
    常父见到越潜从马车跳下,一手握住剑柄,气势凌人,模样凶悍,忙喊他:阿潜!
    哗!一声,越潜抽出腰间佩剑,剑刃锋利可鉴。
    那是公子灵赠予他的宝剑,在霞光下熠熠生辉。
    常父惊得大叫:阿潜,你要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看守越人的士兵见来者不善,纷纷将长戟对向越潜,他们一时也很懵,不确定来者身份,没敢用手中的武器将对方啄击刺杀。
    越潜毫无畏惧,走向由长戟组成的戟林,他缓缓接近常父,手中的长剑一直没有放下。常父在苑囿里养育过越潜,看着他长大,见眼神,举止,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臭小子这是想割开自己身上缚的绳索吗?
    即便绳索割开,也改变不了什么。
    执戟的士兵齐齐将长戟聚集向越潜胸口,有人喝道:我等奉国君命令,在南齐里搜捕越奴,不管你是谁,都不得阻拦!
    戟刃扎破锦袍,血液渗出,斑斑血迹,越潜不退反进,他握紧手中剑,面上神色狠戾,他这副模样,让不知道他目的的士兵感到畏惧。
    士兵后退一步,面面相觑,不过长戟仍旧顶在越潜胸口。
    阿潜!
    常父的叫声异常响亮,他得制止越潜鲁莽的举动,越潜仰起脸,那张一向没有情感的脸上,流露出悲伤。
    我为奴时,想的不过是每日有一顿饱饭,寒冬有冬衣。
    常父低头看向束缚自己双手的麻绳,继续说道:这一年里,真是不愁吃不愁穿,该享的福也享了。
    人嘛,总是不满足,吃饱喝足就思念故乡,想念妻儿。阔别故土也有十年了常父仰头望着像似被火烧红的天空,心里异常平静,他说:就是在梦里,也想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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