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讲话的领导还故意卖关子,叹气,说,陈见夏同学是吧,唉,你恐怕是进不了县一中了。
    陈见夏面无表情。她彻底傻了的时候就这样。
    反被领导理解为临危不乱,很快便自揭谜底:振华今年全省范围内特招各县市特优生,咱们县就一个,就是你。
    那一刻的心情原本历历在目,两年后坐在振华更宽敞舒服的沙发里,汗津津喜滋滋的记忆却褪色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有没有激动地站起来,说没说谢谢老师,鞠躬了没有
    见夏默默回忆着,直勾勾地看窗外大雨将至的天空,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你叫什么?在班里做什么班干部、考试考多少名?副校长终于开口了,走程序似的,声音很疲惫,问话时也不看她,只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陈见夏一一回答。
    副校长叹气:哦,你是外县过来的,我有数了。那个,你大概猜到要问什么了吧?你们俞老师怀孕了,预产期在明年一月底。找你来也是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你觉得俞老师平时带班怎么样?
    把俞丹赶走。
    陈见夏听到脑海深处的声音。
    然而她没有这样说。
    走出校长室后她给李燃发短信,问他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抓住机会对讨厌的人落井下石。
    李燃的回复很简单:落井下石是贬义词。而你是个好女生。
    她终究不是坏人。俞丹虽然对学生多有敷衍、思想守旧、功利心强,但总体还是个规范的老师,如果不是被老公和婆婆逼迫,她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怀孕。陈见夏自己不是一个离了老师就没办法自律学习的调皮鬼,那她就抬抬手,让俞丹回来做一个摆设吧。
    李燃不是说了吗,众生皆苦,那就给彼此一点慈悲。
    陈见夏正笑眯眯地盯着手机,忽然听到脚步声从旁边逼近。她惊惶地抬头,看到俞丹急急地走过来,眼神从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滑向紧闭的校长室大门。
    不施粉黛的俞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头发随随便便扎在脑后,漏了几丝在外面,有些落魄,眼里却燃着火。见夏从未见过这样的俞丹,战士一样的俞丹。
    俞丹没敲门,拧开门把手的声音仿若子弹上膛,她把碎发绾在耳后,大步走了进去,不轻不重关上门。
    校长室隔音很好,陈见夏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只好回班。
    几天后,陈见夏在涮杯子,陆琳琳从女厕所拐出来洗手,站到她旁边,神神秘秘地问:你听说了吗?俞丹不走了。
    好像就在这半个月里,大家嘴里的称呼突然就从俞老师变成了俞丹,仿佛她已经是和他们一班没有丁点关系的一位中年妇女。
    我听说,俞丹在教育系统找了后台,而且跟校长又哭又闹,说学校这是要逼死她,一尸两命。陆琳琳眼睛里都发着光。
    就是在自己离开后去闹的吗?见夏陷入沉思。即使无意偷听过俞丹低泣的电话,她心里磨灭不去的印象仍是办公室里慢慢悠悠阅读母婴杂志、往保温杯里添热水的假菩萨,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对方能又哭又闹到什么地步。
    后来学校答应俞丹不换班主任,俞丹答应坚持上班直到生之前,而且产假只休两个月,高三第二次模考前就回来带班。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见夏忍不住询问。
    陆琳琳矜持地一笑,没有回答,反倒故作担忧地看了看见夏: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俞丹听说学校对班委会调研的时候有学生说了她坏话,希望她调走。估计她回来了肯定会查个清清楚楚,不会轻饶你们。
    这才是陆琳琳和她碎嘴的重点吧。见夏不由松了口气,幸亏她在关键时刻做了个好人,否则俞丹卷土重来的时候,她肯定不知如何自处了。
    请假多时的俞丹在下午第一堂语文课缓缓走回班里,不再遮掩孕态,手轻轻抚着后腰,即便她根本还没显怀。俞丹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微笑环视全班。师生之间发生了这么多暗斗,她一如既往地用淡然目光一笔勾销,粉饰太平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直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年我要生小宝宝了。
    班里人对这个不新鲜的消息发出振奋而喜悦的惊呼,掌声从稀稀拉拉到满室轰鸣。
    这是给胜利者的掌声,是求和的信号,然而胜利者俞丹的表情却有点复杂无论用心与否,她毕竟带了他们两年,她亲手教他们唯成绩而论、六亲不认,结果,全班第一个不认的就是她。
    你会有一点伤心吗?陈见夏想。
    见夏也微笑着鼓掌,安心做群众演员,直到俞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这个方向坐了很多学生。可见夏就是觉得,俞丹是在看她。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掌声平息下来,俞丹才莲步轻移,在黑板上写下新课文的标题。
    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卡住了见夏的脖子。她感觉得到。
    第四十一章
    最后的夏天
    初夏轻盈软嫩的枝条经过几天曝晒后迅速沉淀成一片油汪汪沉甸甸的绿,夏天来得很快,却不像冬天那么突然,也许因为它是被期盼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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