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城市,离家遥远的城市,从未涉足过的,陌生的城市。
    沈轻的心情有些复杂。
    人一旦脱离了熟悉的圈子,心里难免会感到别扭,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不是没当过客人,从八岁那年开始,他妈带着他来到他爸的家里,当他迈进那扇陌生的红木门,就已经是他爸妈家的客人了。
    他抢了江箫的爸,江箫抢了他的妈,按理说这事儿是扯平了,但他是住在了人家的家里,而这个家的小主人并不欢迎他。
    他小时候觉得很委屈,再大点之后就开始怨恨。
    他爸把该属于江箫那份的纵容宠爱倾注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妈同样把双倍的爱给了江箫,他讨厌这种互补式的像施舍一样的亲情,他知道江箫也讨厌,那两个人越是试图讨好自己的继子,被施舍亲情的两个继子就越互看不顺眼。
    他和江箫都是孤独的外人,十年如一日的配合着他们自以为做得很好的父母演戏。这么多年的虚与委蛇,他已经闹不清隐藏在和平相处的表象下,他有几分真心,江箫又留着几分不甘。
    亲生的变得陌生,陌生的迈不过那道血缘的隔阂,从八岁到十八岁,沈轻在那个和睦的家里,活得很压抑。
    不管做的多好,他妈对他的斥责永远大于欣慰,像是在刻意证明什么,在对待他和江箫,他妈总来回切换着截然相反两副面孔。
    沈轻有时候看淡了,也会替他妈觉得累。
    继母不好当,继父也同样有着压力,他爸那种极力想表现出热络却又略带疏离的礼貌性偏爱,他只能说,他爸真的是尽了一个非专业演员的力了。
    至于江箫他知道他们都一样,都是希望改变的。
    诶!注意踩空!
    沈轻专心致志的走着神儿,下阶梯一脚差点掉下去,胳膊突然被江箫发汗的热手掌攥着往上提了一下。
    有点粘,还特疼。
    胳膊被攥得发狠,沈轻下桥后,大臂上的腱子肉还发着胀,他偏脸,瞧着昂首阔步走在他身边貌似还有点嘚瑟的人,皱了皱眉。
    你故
    你宿舍是在三号楼的609吧,江箫偏头看他,侧颚冷硬的线条在变幻的彩灯下闪着光,他说:跟我一个宿舍。
    你原来在的那个宿舍?沈轻皱起的眉头松了松。
    看来江箫也并非那么十恶不赦,起码他答应过的事儿做到了。
    嗯,江萧点了下头:我们宿舍老三是本地人,家离M大就十分钟路程,大一不让走读,他也想体验把住宿生活,现在升大二了,就搬走了,我们找人给你留住了位置,以后你住他那儿。
    上铺还是下铺?沈轻忽然又想起江箫险断的尾巴骨。
    你挑,江箫无所谓道:他上铺是我,你在上面也行,在下面也行。
    这话他听着有点别扭,但是,又说不上哪儿别扭来。
    选哪个?江箫歪头瞧他,唇角轻扬。
    沈轻看了他眼。
    江箫有双浓密飞扬的野生眉,笑眼挑起的尾端散着痞气,眸光在夜灯下荡过一层流波,干练硬气的面容格外俊美,俊到一瞬间,就容易叫人忘了性别和身份的界限
    我在上铺。沈轻声线很稳,他低下了头,垂眼看地,抬手扶着帽檐往下压了压帽子。
    同一个错误绝不犯第二次。
    江箫盯着沈轻的侧脸看了会儿,随意的点点头,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别过头轻笑一声。
    在家那边胆子倒是大得很,怎么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反倒还拘谨起来了?
    .
    M大新生比老生开学早,这几天除高年级等着迎新的学生会志愿者和一些留校学习的老生外,也没多少人,俩人到校已经快十点了,路上来回走动的学生也没几个,主干道的路灯开得再亮,偌大空旷的校园也难免因为人气少而显得萧条凄凉。
    江箫是在这边找的一个家教的工作,住在学校,刚接沈轻也是从学生住处赶到车站,来回倒腾的匆忙,也没顾得上吃饭,就点了两份过桥米线,俩人在进楼时正好外卖送到。
    在宿管那儿先登记领了宿舍钥匙,江箫让沈轻提着外卖,他提着俩箱子爬六楼,等到了宿舍,江箫也学着沈轻那会儿在车站门口似的,甩手把箱子往墙上一甩,耷拉着无力的胳膊低头喘气儿。
    谢了。沈轻轻声啧了声,朝江箫说了句,然后腾出手拿钥匙开了宿舍门。
    这是个挺小挺干净的四人间,阳面,窗户还开着通风,地板锃亮,连空荡的床底都干净的不落一点灰尘,能看出有人仔细打扫过。
    环境整洁能带给人好心情,沈轻拎着外卖放桌上,四下打量着他这个陌生的宿舍,竟然还生出点归属感。
    正对门的窗下是宿舍仅有一张小桌,就是他手底下正摁着的这张,桌下就仨凳子,剩下的一个凳子在左下空床头前,上面放着饮水机,饮水机上的水桶也是新换上的,右边则是四个灰色的置物柜,柜上边还放着俩绿色的塑料箱。
    右侧的上下铺的铺盖都被卷着,看来那两个人还没来,左上铺子平铺整洁,被子叠成了规整的豆腐块,万年不变的蓝条格四件套,无论在家还是在校,都是江箫的专属。
    你谢的真没诚意。江箫嫌怨了声,推着箱子,跟着沈轻进屋。
    终于抵达目的地,沈轻脱了帽子和书包,甩手扔在了自己的空床板上,然后活动了下快报废的肩膀胳膊,仰脖子闭眼定了定,忽然生出点过尽千帆的沧桑感。
    远途跋涉的劳累和来时怨愤的心情,全因这一个干净的小宿舍消失殆尽,沈轻现在很放松,他睁开了眼,面容舒展开来:谢了。
    嗯,江箫把行李放在空铺床边,勉强的点点头:这个听着舒坦。
    滚吧。沈轻嗤笑了声。
    哟,江箫貌似挺稀奇,嘲了声:可算是笑了啊!
    这一路走过来,沈轻跟在他旁边一直拉个死人脸,他不主动开口,沈轻就绝不跟他说话。这是又跟他较劲呢?
    讽谁呢?沈轻瞥了他眼。
    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扔下的,本该一块儿回学校上学,结果某个懦夫就因为点小破事儿,自己逃了,现在还怨他?
    没谁。有些事,他不想说破。
    江箫从兜里摸出个校园卡塞沈轻手里,自己蹲下去床底扯盆:快点的别墨迹了,咱俩先去洗澡,不然一会儿澡堂门关了,洗完澡回来再吃饭。
    咱俩?沈轻手里拿着卡,看着蹲地上拿东西的人,情绪复杂。
    他也闹不清自己究竟在别扭个什么劲儿,既然江箫在高考前表达了想要跟他和好的意思,他又有什么好忌讳的?
    你这不废话啊,江箫抬头挺纳闷的瞧了他眼,然后又去柜子里拿换洗衣服:就你热,我不热啊?
    随便吧。沈轻把卡揣兜里,拉过箱子也翻两件换洗衣服扔盆里,然后跟着江箫往外走。
    路上,江箫瞧着某个去澡堂跟上刑场一样的人,又没忍住偏过头,笑了。
    不知怎么的,他就特喜欢看这个不可一世的冷小子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江箫偷笑够了,就转回头,板起脸训话:诶,我告诉你,你从前走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学就是公用澡堂,你不习惯也得习惯,甭说现在就咱俩了,等开了学,澡堂人更多,这就是比家伙的地方,谁还没个把儿,没什么好害臊的。
    那你呢?沈轻走在树荫里,脸色看不太清,问了句:你又有什么好害臊的?
    江箫话头一卡,没看他。
    他知道沈轻什么意思。
    我没害臊。江箫说。
    没害臊你跑什么?
    我没跑,江箫偏头看了他眼,然后转回头: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说话不算数的打算?
    江箫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可以这么想。
    沈轻闭了嘴,他觉得今天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
    澡堂十点半关门,到了澡堂门口,江箫把盆往旁边台阶上一放,一屁股坐上洋灰地面,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抬头看了眼沈轻:现在是十点整,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洗完。
    不是不害臊么?沈轻杵在江箫身边没动,低头看他,像是要为那个亲吻讨回公道似的,他语气挑衅:怎么不一起?
    你确定?江箫坐在地上仰头朝他笑,挑起的眼尾尽是痞气,语气倒是很谦让:别人就算了,跟我,我怕你自卑。
    沈轻看着脚边冲他耍流氓的无赖,蹙了下眉。
    他突然有点纳闷,像江箫这种人,在M大上学真的不是来浪费顶级教育资源的?
    沈轻,无赖低头已经打上了游戏,顺口提醒道:十点零二分。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混蛋。沈轻进去前说。
    随便。江箫扭头,转回头关了游戏,手机嗡嗡震了有一会儿了,他打开微信,回复原609宿舍群里的消息。
    三条:老四,咱弟明后天是不是来学校啊,用我开车去接不?
    四饼:不用,他今天已经到了,刚到的。
    幺鸡:我操,这么早啊,专门来找你的吧?
    三条:你这不废话吗!咱弟考这个学都是为了老四,来早点又咋了
    四饼:我警告你们,不到开学最后一天谁都别回来,我先领他转转,熟悉了校园环境再熟悉你们这群畜生。
    二萬:爷马上要上飞机了!你不早说?
    三条:没事儿,萬你先住我这儿,小别胜新婚,咱俩度个小蜜月
    幺鸡:口区!!!
    二萬:不去,爷想看咱弟
    四饼:弟没三条好看,你去看三条@三条,去车站拦住他
    三条:得令!
    二萬:缓缓打出一句,被嫌弃的独生子的一生
    幺鸡:去死!你不懂非独生子的痛!
    三条:萬,我也是独生子,你说巧不巧?
    二萬:去死!
    四饼:
    幺鸡:幸亏我懒,买票买的最后一天的,不然我也得上三条家住去。
    三条:你们都来也没问题,我家除我之外连个活的东西都没有。
    二萬:你家那三个王八都死了?
    三条:相思成疾,念你而亡
    四饼:得,你俩要不在一块儿,王八都看不下去了。
    幺鸡:@三条,这学期一定要把二萬掰弯!本老大给你们包红包!
    四饼:@二萬。
    二萬:都给爷滚,我马上要登机了,撤了
    四饼:时间地点?
    二萬:今夜两点半,西站
    三条:知道了,我去接你
    幺鸡:哦豁!
    二萬:拒绝,我住酒店
    三条:放屁,你住我家
    二萬:等你找得到爷再说!
    三条:爷,你要知道,你这是在谁的地界儿【微笑】
    四饼:他逃!他追!
    幺鸡:他插翅难飞!!
    二萬/三条:
    第三章
    沈轻从澡堂出来的时候,江箫正在手机上刷着单词背东西。
    竹叶清爽的气味从身后绕来,人还没走特别近,江箫就关了手机,拿盆起身看向来人。
    沈轻头发没吹,只搭了个毛巾就出来了,身上套了个松垮的暖黄色半袖,下头穿的黑色棉质大短裤,背光朝他过来,泛着柔光的瘦削轮廓,恍惚得人眼前一花。
    江箫盯着他,眨了眨眼。
    沈轻有点不理解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他微蹙眉,伸手把卡递给他:快去吧,用我等你吗?
    江箫接过卡,把手机塞沈轻手里,然后往里走,懒洋洋的:随便吧。
    沈轻有点饿了,他看了眼江箫的背影:那我走了。
    你敢。江箫低音威胁了句,看也不看他,转身拐进了澡堂。
    沈轻:
    他突然特想跟江箫来一架,致敬一下那人阴晴不定的臭脾气。
    江箫洗澡快,十分钟完事儿,出来的时候是十点三十五,正赶上澡堂的管理员准备喇叭催里面还在拖拖拉拉的人。
    江箫也没吹头发,头上也没搭毛巾,趿拉着拖鞋,顶着一颗淌水的湿头就出来了。
    沈轻瞥了眼江箫的盆,发现他的毛巾是全湿的。
    给。沈轻把自己刚擦头的潮湿的毛巾递给江箫,算是为自己多浪费的那几分钟做点补偿。
    谢了。江箫拿过来就扣自己脑袋上,大力搓了几把,然后挺自然的把湿毛巾搭在脖子上,一手端着盆,一手胡乱顺着头发。
    湿了,沈轻瞧不过去江箫那毛巾打湿的领口,伸手扯过毛巾扔自己盆里:你回去再用别的干毛巾擦擦。
    不用,江箫把半干的头凑近沈轻:已经干了。
    沈轻瞄了眼他的软塌塌的头发,鼻腔被突如其来的薰衣草香熏了熏,明明是种柔和的淡香,沈轻还是觉得自己的神经被刺了一下。
    他偏头看了眼路边的灯杆子:我就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
    哦,江箫了然的伸回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假关心。
    别乱给我扣帽子。沈轻说。
    诶!江箫笑了声,偏头问他:你高考多少分来着?
    671。沈轻回了句,挺纳闷这害江箫躺床一周的分儿,这人怎么还没记住?
    671?
    嗯。
    年级第八?
    年级第八。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沈轻忽然有种自己在捧哏的错觉。
    怪不得自从高考完了以后,你跟我说话语气这么冲,江箫瞥了他眼:这是能耐了啊。
    我不考这分儿,也照样这么说,沈轻也看着他:你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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