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然!林鸿拍桌而起,高举手杖厉喝,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不明白。您倒是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林杳然声线轻缓,仿佛真的无比困惑于眼前这个老人的震怒。我没哭,没闹,没生病,要钱我给,打我我也受着,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钱钱钱,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林鸿痛心疾首,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亲情,不是钱!
    这下,轮到林杳然无话可说。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从爷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荒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林杳然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既然亲情最重要,为什么你能在妈妈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用歌女一类词的诋毁她?
    妈妈走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恨她?为什么至今不肯承认她就是爸爸的妻子?明明她有名有份,放弃了一切,几乎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了这个男人!
    亲情这两个字,您怎么说得出口啊?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亲情,只有无限膨胀的控制欲!
    你连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为他的妈妈恸哭都不容许,甚至连他妈妈为他取的名字都要剥夺,结果现在,你跟他说亲情最重要,你自己就不觉得可笑吗?
    尾音戛然断在空气里,林杳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咳出满眶的眼泪。尔后,他长而缓地吁出一口气,在这平复气息的间隙里,他恍惚想起,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某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蒸蔚潮润的空气,一道小小的彩虹挂在庭院里。
    妈妈抱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用好听的声音念故事书。爸爸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端出一道道味美可口的料理。
    叮铃叮铃。
    大门口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爷爷来了!自己从妈妈怀里一跃而下,兴奋地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是笑容可掬的爷爷。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过自己。大家围着桌边坐下,在葳蕤花草与温暖阳光的包围中,说说笑笑地享用起了丰盛的大餐
    何其愚蠢。
    于是,他像回味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饱含哂意地笑起来。
    这个家,什么都有,但从不曾有过亲情。至少,你们的所谓亲情,从来就没有施舍过我。
    你你好啊,这就是我林鸿养出来的好孩子啊林鸿抚着胸口,大口粗喘着气,深陷的眼窝里逐渐蒙上一层潮湿浑浊的光。林杳然看着他,只觉得他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全翻涌了出来,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掌握绝对威势的可怕老人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压下胸口裂开的一隙酸楚。爷爷,您想从我这里得到感恩,我却想从您这儿听到道歉,到头来,我们都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林鸿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时间,屋里唯余几个大人交错的眼神,粗重的呼吸。
    许久,林远枫艰难地开了口,满腔苦涩地喃喃:然然,你你真的太绝情了。你这么做,是想和这个家、和你的家人,彻底都断绝关系吗?
    林杳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哽咽,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已经和自己再没任何关系了。
    因为
    我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离开了。我也没有家。我的家,早就被您卖给了秦家做酒店生意,什么都没留下。
    您忘记了吗?
    林远枫望了眼儿子,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长大的林杳然,透过模糊泪光站在那儿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笑容灿烂,眼睛黑亮。
    这个男孩喜欢缠着自己一起拼高达模型。
    这个男孩最爱吃自己做的蔬菜汉堡肉。
    这个男孩会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和广告里潘崽一起唱歌。
    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其实,实现这个男孩的美梦,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神奇的魔法。
    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
    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现在,杳杳就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然后,男孩看了他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等!林远枫一个踉跄,无比狼狈地扑了过去。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你再恨爸爸,我们也毕竟是父子啊,还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事情问题不能坐下来慢慢解决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林杳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银行卡和文件夹。您放心,您也说了我们还有血缘关系,对外我还会叫您一声爸爸。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如果您真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对您对我,对在座所有人,都好。
    林远枫颤抖着问:什么?
    林杳然笑了,两行眼泪泫然落下。
    他说:把妈妈的墓,迁出林家墓园吧。
    *
    走出林家大门,林杳然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铅灰色的乌云覆盖整座城市,细密雨丝在他头顶落成白茫茫一片。直到脸颊脸颊被打湿,切断的痛感神经重新接通,烫伤的半张脸才在冰凉的雨水里发出火辣辣的痛来。
    不过跟心里的痛比起来,这点痛也算不了什么。
    雨不是雨,是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深深浅浅地捅着。
    他也没有伞,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身后的那个地方。现在的他,伶俜茕茕,一无所有。
    轻得很。
    雨越下越大。
    连绵不绝的雨丝被风吹成长线,斜斜地交错在孤独的天地间。
    林杳然停下脚步,向下低了头,涌出一大颗热泪。
    热泪滚滚而落,消失在无数雨珠之中。
    蓦地,眼前涌进来一片光,照得雨帘倏然发亮,犹如无数点萤火悬浮在半空。他抬手挡在眉间,许是因大雨滂沱,许是因含着满眶的眼泪,又许是减退得愈发厉害的视力,朦胧视界里,一时间只剩下那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温暖的,可靠的,满满地占据他的虹膜。
    下一瞬,一朵漆黑的云的绽放在他头顶,清馥醇冽的气息弥散开来,将伞下的小小空间熏染得干燥又洁净。
    杳杳。
    单只这么一声,就消解了所有喧嚣杂音。
    伞外,是一整片庞然又静默的大雨。
    林杳然狠吸了下鼻子,扑到贺秋渡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车内光柔和地洒落下来,充盈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心气氛。
    林杳然光着脚缩在宽大的车后座上,身上薄毯裹得严实,只探出颗湿.漉.漉的脑袋。他左边脸颊红肿了一大块,右侧倒是惨白透青,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淌,整个人哭喘得浑身直抽抽,简直比路边纸箱里的弃猫还可怜。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钱我辛辛苦苦写歌赚的钱钱房子全都没有了没有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秋渡熟练地抽了餐巾纸递过去,林杳然头一低,又响亮地擤出一包清水鼻涕。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钱房子全都没了
    贺秋渡见他哭得快体力不支,索性把人揽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好好哭。林杳然也不客气,扒着他肩膀继续饮泣不止,眼泪混合着清水鼻涕成挂往下掉,连穿在外套里的衬衣都湿了个透。
    等人哭得够了,贺秋渡才用湿纸巾一点点擦去交错斑驳的泪痕。见到那一大块红肿,他喉头微哽,也没说什么,先用柔软的毛巾包裹冰水,轻轻贴上给他冷敷。
    嘶林杳然疼得眉眼皱成一团,差点又有掉泪的冲动。他阖上干涩酸痛的眼睛,钻进青年怀里缓了好久,才气息奄奄地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秋渡不说话,往他手里塞了一罐热得刚好的巧克力牛奶。林杳然定定地捧着牛奶,然后抬起红红的眼看他。车内灯光柔和地笼罩下来,将那张线条深刻的脸庞沉淀出许多柔软。
    林杳然问:之前我跟爸爸见面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贺秋渡下颌绷紧,这才低应了一声。
    其实,何止跟林远枫出去的那几次。只要林杳然没在他身边,不是在他眼皮子能看到的地方,他都要保证能时刻掌握林杳然的动向。
    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种行为有问题,不正常,但却根本控制不住。毕竟是用了好多年、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失而复得的宝珠,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巢穴里,也必须多放一只眼睛在对方身上。
    追根溯源,他想到方荷芝以前也干过的类似的事。怪不得自己无师自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有点不放心你,所以才派人跟在你后面看着。贺秋渡一边说,一边观察林杳然的反应。林杳然没吭声,闷头剥着牛奶瓶上的锡纸,指甲剪太短,剥来剥去剥不开。他微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帮他剥。
    然后,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胸膛起伏了一下,稳了稳情绪才低声道:对不起。
    林杳然眨了眨眼,驱散潸然泪意:是那些黑西装的人吗?
    嗯。贺秋渡继续帮他冷敷,但你不用怕,他们现在都是正规员工,而且我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林杳然握着牛奶瓶,听着,又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这种情态不仅引得贺秋渡紧张,甚至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林杳然的眼中,会晃过哪怕一丝丝的恐惧与厌怕。
    可是,林杳然只是往前倾了倾,捧起他的一只手,把没受伤的半边脸,贴进了他的手掌心。
    没关系的。他轻轻蹭了蹭,我根本不会介意。
    贺秋渡喉结略滚,真的吗?
    林杳然点点头,嘴唇擦过他的虎口,柔软微凉。谢谢你。
    贺秋渡注视着他,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一直看着我。林杳然闭了闭眼,睫毛下又滚落咸涩的泪珠,在清晰的手掌纹里溢成温热的纹路。
    谢谢你总能找到我。
    贺秋渡微怔,绷紧的唇线慢慢化成柔和的弧度。毕竟我活到现在,一直在做的就唯有这件事。
    林杳然眼睫晃颤,泪水掉得愈发厉害,又被贺秋渡一点点仔细拭去。
    再忍一忍,回家擦上药膏就没那么疼了。他听见贺秋渡有点儿低哑的声线,刻意掩饰的平静下,是难以压抑的心疼。于是愈发委屈地点了点头,说:疼。
    不光脸上疼,心脏也像被撕裂一样。
    但很快就会好的。
    没被烫伤的右侧脸颊落下羽毛的触感,是贺秋渡亲了亲他,吻去他的眼泪。在这饱含爱意的轻柔抚触中,林杳然伸手,握住对方的指尖,先是手指,再是十指相扣,后来这样也犹嫌不足,他像沉入一池温热的池水般,把自己埋进对方的胸膛,去听那沉实有力的心跳。
    贺秋渡,从现在开始,我就没有家了。他喃喃地问,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回答他的是印上额头的亲吻,安静,温柔,虔诚。
    我愿意。
    *
    等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林杳然就跟贺秋渡一起回了趟贺家,告诉方荷芝和贺尧两个人打算结婚的消息。虽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方荷芝还是激动得当场哭了出来,双手合十感谢她晚年金盆洗手皈依佛祖的阿公在天有灵,终于让她家迎进然然这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疙瘩,也保佑小秋有了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好归宿
    儿子一定要嫁得好。对男人来说,嫁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儿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才是幸福男人的黄金法则!
    林杳然摸了摸脑袋,可我现在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没关系!方荷芝抓过两人的手,像揉面团儿似地捏把捏把在一起。钱这种东西最没用了,关键得人好!我们家条件再困难,也不会让你们小俩口挨饿受冻!
    林杳然吧唧吧唧点头,是是,方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给小秋幸福的!
    方荷芝正乐呵着呢,一听这话故意脸色一沉,现在还叫阿姨呢?
    林杳然微赧,妈
    方荷芝张开双臂,用力把人抱进怀里,哎,宝宝。她轻轻拍着林杳然的后背,以后然然就是我的宝宝,妈妈一定要对宝宝很好很好。
    这下总算好了。贺尧欣慰地望着妻子,轻声对儿子道,你妈妈这些年一直都介怀当年和然然妈妈的事,我希望她从今以后可以逐渐放下了。
    很多事情,真的想放下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哪怕自以为放下了,可能心里还是会有抹不去的痕迹。贺秋渡顿了顿,露出混合着温柔与些微怅然的笑意。
    大概只能靠我们这些近在身边的人努力为他们多做些什么吧。毕竟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们能真正获得幸福。
    *
    没过两天,贺家那里就派人送来了一份礼单,说是先生和夫人的一点心意,祝他们结婚快乐。晚上,林杳然洗完澡得了空,便研究起了那份装订得十分豪华精美的礼单。
    为庆贺林杳然先生与贺秋渡先生新结连理,特此奉呈以下礼品林杳然揉了揉眼睛,高级珠光纸上的烫金字晃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这叫一点心意?
    怎么了?贺秋渡关掉吹风机,帮他梳理刚吹干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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