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算啦算啦。有个大叔出来打圆场,年轻人的事咱们就不要瞎掺和了,小俩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没有睡一觉解决不了的问题。
    话音刚落,他立刻遭到了村民的群起而攻之。
    村长之前组织的家庭普法教育课你是不是没去呀?
    别总把俩口子的问题当成小打小闹行不行?
    说得有理!光天化日就敢把人欺负得哭成这样,背地里指不定多过分呢!
    前面那个担心林杳然吃亏的大婶一把拽过林杳然的胳膊,走,先回婶子家,这种坏男人咱不要了啊。
    谁说不要了啊?!林杳然不肯走,眼巴巴地去拉贺秋渡的手,结果大婶力气忒大,他才够到贺秋渡的指尖就硬生生拖走了。
    就当众人乱哄哄闹成一团的时候,敏春就像救星从天而降,一番好说歹说总算化解了村民对两人关系的误会。等大家都散去后,敏春拉住林杳然道:AZURE老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林杳然好奇,怎么了?
    敏春道:村长今天从县城开会回来了,说有事找你,希望你过去一趟。
    林杳然嗯了一声,以前隆明村长对自己一直很关照,他确实还挺惦记这位老人家的。犹豫了一下,他望向贺秋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啊?
    贺秋渡露出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看样子不仅不想去,更不希望自己去。
    这时,敏春不解道:他去干嘛?村长说了,就让你一个人去,他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林杳然点点头,心想自己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这里呢?而且,就算当时重要,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也一定不重要了。况且村长又这么忙,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赶在大晚上把东西交给自己不可呢?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然而,敏春带路的方向却令他更加疑惑了。这条路并不是通往村长家的那条路,而是通往祠堂不远处一间大门紧闭的屋子。
    这间屋子,就是当年贺秋渡曾住过的那间。回到苦荞村后,他还曾偷偷跑去张望过一眼,看起来就是一副空关多年、早就荒废的样子。
    他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要约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
    到了。敏春道,你快进去吧,村长就在里面等你。
    林杳然推开而入的时候,脑海中曾浮现出好几种不同的画面
    里面荒草丛生,满地荒芜,蛛网都在屋梁上结了厚厚一层;抑或是,一切都是簇新整洁的,什么都没改变,宛然便是昔年景象。
    可事实却完全出乎他想象之外。
    这间屋子很干净、很整齐,却又狭窄得难以落脚。因为,它就像一座小仓库,妥善收藏着所有被他无情丢弃的垃圾。
    只是,垃圾最开始也不是垃圾,垃圾最开始也曾令他快乐,是珍贵而美好的事物。
    架子上陈列的小说和漫画,他曾一页页读过。
    已经不再漂亮的陈旧书桌,他曾伏在上面写下歌词旋律。
    游戏机的手柄端端正正放在电视柜上,两个人玩的时候,远比一个人开心,
    床边那台唱片机连摆放的角度都没变,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妈妈甜美的歌声。
    还有他走到桌前,定定地望着那台蓝白色的自由高达模型。他知道这台一定不是当初贺秋渡在自己家拼的那台,那台根本没有完成,拼到一半的机体和零件,全都被他生气地扔掉了。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可明明诸多细节,早足以串起再清晰不过的证据。因为他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心,所以,也无法看清贺秋渡的真心。
    你来了。
    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他回过头,隆明村长正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站在那里。这么多年过去,村长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本来还花白的头发也已经全白,只有笑容没变,依旧那么和蔼慈祥。
    村长爷爷,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我林杳然忽然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自从离开苦荞村,他就再也没回来过,自然也没再见到这位待他亲厚的善良老人。
    村长微笑着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林杳然一点头,顺势落下一颗很大的眼泪。
    当年你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把一切全留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把它们都留着,还是全部处理掉。村长有点感慨地望着四周,幸好那孩子回来得够早,他再晚来十天半个月,恐怕这些东西真留不住了。
    您是说贺秋渡,对吗?
    是啊。村长微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比较成熟的孩子,相比同龄人要严肃认真得多,也很少会在脸上表露情绪。可是,唯有那一次,当他赶回这里却发现你已经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伤心得哭了。
    原来贺秋渡也会哭吗?林杳然有些傻气地想。贺秋渡不像自己,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很没用的哭包,但贺秋渡跟大怪兽一样,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他又怎么会哭呢?
    然后,他就不肯走了,说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因为你连最宝贝的钢琴都没带走,所以他坚信你一定只是稍微离开一会儿。
    林杳然颤声问:他有怪我不告而别吗?
    他怎么会怪你呢?村长不由惊讶,十几年来,他不知回过这里多少次,明知找到你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却还是较着劲不肯放弃。我相信,只要能再见你一面,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活了一大把年纪,我还从没见过像他那么执著的人。
    顿了顿,村长又道:我最庆幸的,是坚持没把你家里人告诉我的所谓你已离世的消息告诉他,不然的话,我怕他说到这儿,村长不由浑身一颤,再不敢说下去了。
    让他早点放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林杳然每吐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烧干一样痛。怀着一点希望,却又一次次地失望,这简直就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可笑的是,自己还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贺秋渡迄今为止的人生究竟有多么骄傲恣肆。他是众星拱月的焦点,他永远高高在上,他是最恒定的发光体,容不下一丁点平凡的阴霾。自己就这样擅自定义他,擅自勾绘他,可事实却是他的人生比谁都沉重,他成了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神,但又因为自己,沦落为一个最虔诚最愚妄的苦修信徒。
    不是这样的。村长沧桑地开了口。我倒觉得,那孩子一直都甘之如饴。他没找到你,但好像始终都和你在一起。
    林杳然呜咽着轻声道:我不能理解。
    或许你看了这些就能懂了。村长把一个小塑料箱搬到他面前,打开看看吧。
    林杳然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收纳着的,竟然都是一封封未拆开的信。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村长,村长缓声道:这些信都是他写给你的,但你没法儿收到,邮递员就一直转送到我这里 。
    林杳然抬起手,细瘦苍白的手指掠过那一封封信。它们有的已经泛黄变脆,有的还洁白如新,他数不清有多少,也不知该从哪封读起。他是个不合格的收信人,离开时雁过无痕,杳无音信,把一个眼里心里唯有他的人,残酷地留在原地。
    他轻而珍重地抽出一枚信封,浅浅的水蓝色,里面的信纸亦是温柔的蓝,点缀着雨滴与小小的□□花。
    摇摇,自从和你分别已经快有一年。现在是六月,我生活的城市很快就要进入漫长的梅雨季节。天空仿佛变得很低,不经意间就会飘起闷热的细雨。你如果来到这里,一定会抱怨这样的天气。
    不过,我想我还是有办法让你高兴起来。我们可以一边吹冷气,一边吃冰镇杨梅,看窗外细雨笼罩的黄昏。这个季节的杨梅最好吃,五分酸五分甜,只可惜落市太快。所以,如果你喜欢吃的话,一定要抓紧多吃一点。
    笨蛋吗你,为什么要写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林杳然赶紧仰起头,忍住被贺秋渡傻哭的泪水。而且,五分酸五分甜也不行,如果有全甜的杨梅,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多吃几颗。
    他又拆开一封,这枚的信纸晕染着雪中红梅的淡彩,飘着细碎的小小金屑,在室内也能莹然生光。
    摇摇,今天是除夕,不知道此时此刻,你有没有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你曾经告诉过我,说来到苦荞村后的新年,只能自己一个人过。听着外面放鞭炮的热闹声音,却感觉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当时,我就很想对你说,从今往后每个新年,都会有我陪你过。但是,我却对你食言,甚至连对你说一句新年快乐都做不到。
    明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全家都要去庙里祈福。我曾经对这种事情不屑一顾,但现在我决定做一个虔诚的香客,唯愿神佛有灵,能护佑你健康快乐,永远幸福。
    笨死了,哪有这样写新年贺信的啊?林杳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样的新年祝福一点都不灵,神明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声音,自己还是不健康不幸福不快乐,他也终究没能再和自己相见。
    林杳然一封封地看着,渐渐地理解了村长的话语。他们虽然分开了,但他好像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浅草茸茸的春,苍翠燠热的夏,霜染层林的秋,还有川源市难得下雪的冬,大抵存在在这世上的所有景色,都会令他想到自己,无时不刻,每时每刻。
    贺秋渡真好,贺秋渡真傻。正是因为贺秋渡这样的好,所以才这样的傻。
    摇摇,今天是我升入高中的第一天。站在台上代表新生发言的时候,我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的人,心想你是不是就在里面呢?哪怕明知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令我雀跃不已。
    上到高中后,数学会越来越难,但数学又是非常重要的科目。所以,就算你再不喜欢,也一定要好好学。你那么聪明,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学好。
    高二会开始分科,我猜你应该会选文科,毕竟有关文学和艺术的一切,都是如此与你相配。轻飘飘的,捉摸不定的,充满了神秘与不确定,大概你存在本身就像一段旋律抑或一首诗歌,哪怕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你,依然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内心根本无法停止对你的憧憬。
    如果到时候,我能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好了。人人都说大学四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想,既然它这么好,就理应和你一起度过。不,应该说,不管何时何地,唯有和你共度,才是完满而幸福的人生。
    林杳然搁下信纸,看背影,肩膀高高低低地起伏抽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若是笑,他分明满脸都是眼泪;若是哭,却又是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贺秋渡真是笨得要死,他明明应该庆幸自己没和他念同一所高中。因为,自己如果见到他装模作样上台发言的样子,一定会狠狠嘲笑他。
    而且,自己数学就从没好过,一定会缠着他要他帮自己讲题。可好讲歹讲,自己也未必能懂,到最后很可能抢走他的作业一抄了之。
    还有,上体育课时,自己通常都是坐在旁边围观的那一个。所以,如果他篮球打得不好,自己绝对会用手机把他的糗样全都拍下来。倘若里面误打误撞混进几张好看得不得了的照片,那也一定是自己手滑的缘故。
    摇摇,现在我是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给你写这封信。我拒绝了导师直研的建议,也没打算在家里的公司就职,这些都无法使我离你更近,所以它们对我毫无意义。
    我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入演艺圈。或许你会觉得这并不是一项明智的选择,但你是否还记得,你曾告诉我,希望长大后能写很多动听的歌,就像你妈妈曾娓娓唱过的那些。
    我认识的摇摇是天底下最有才华的女孩,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梦想,成为了不起的创作人。而我,也一定可以从千千万万首歌曲中,发现你写的旋律。幸运的话,还能演唱你写的作品。
    反正你也看不到这封信,写下来也没关系吧。其实,我偷偷把你写废丢掉的曲谱全捡了回来,相信它们一定能帮助我找到你。就算我们暂时分离,音乐也会把我们紧紧相连。
    结果却是,那首《低温烫伤》一直拖到deadline两小时前才完成。林杳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吹出一个相当不雅的鼻涕泡。蛮好当初把报价定得再高一点,反正不管多黑心,这个大傻瓜都会乖乖接受。
    摇摇,最近我遇见了一个很像你的人。明知他不可能是你,却总能无端端地认定他就是你。
    他写的歌像你,笑的时候像你,生气的时候像你,吃焦糖布丁的样子像你,喜欢逞强又爱哭的性格也像你。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你们就是一滴水与一粒冰的区别,难道人的灵魂也存在同素异形体?
    有无数次,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到底是谁,可话到嘴边却丧失了勇气。他不是你,我会很失望。可我情愿失望,也绝不希望他是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么不快乐的小朋友,就算睡着了都会紧皱眉头。他的身边,好像一个爱他的人都没有,就连他自己都不爱自己。
    手被割伤了,第一反应是去擦被血弄脏的桌子;不喜欢自己的模样,在家里都要严严实实地戴好帽子;害怕孤独,讨厌寂寞,却住在一个家不像家的地方;内心还是个渴望向妈妈撒娇的小朋友,却像模像样地当起了溺爱妹妹的哥哥。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你长大后的样子,却从未料想会变成他这样。比玻璃更透明,比陶瓷更易碎,比樱草更纤细。于我,你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具现。可每次看到他,却都令我痛得切齿拊心。
    我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捧到他面前,塞给他,丢给他,哪怕他不想要也要给他。
    因为,我想要看到他真正开心地微笑起来,哪怕一次也好。又或者不用奢求笑容,只求他可以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一点点就可以。
    一点点不可能有一点点。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林杳然,林杳然是麻烦、是累赘、是幸福的障碍,这是自己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道理。所以,在所有不喜欢林杳然的人里,自己又成了最讨厌林杳然的那个。
    可是,贺秋渡却希望最讨厌林杳然的人能够喜欢上林杳然,这岂不是给自己出了天大的难题?
    十几年了,他写了那么多封信,却从来都没吐露过希望你能喜欢我、如果你能回应我的感情该多好啊之类的心声,到头来只希望自己能喜欢自己
    林杳然拼命揉着眼睛,从外眼角揉向鼻梁,想把眼泪揉干,可眼泪越揉越多。
    为什么呀,贺秋渡怎么能傻成这样啊?人的感情多么珍贵,因为珍贵,所以才有私心,有了私心,才会渴望从对方那儿汲取同样珍贵的东西。不然的话,感情迟早会枯萎的,难道就他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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