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幸福,是有额度的消耗品。在彻底耗尽前,它不会给你任何征兆,甚至还会像烟花燃尽前的最后一瞬,放射出格外绚烂的光彩。
    没过多久,他出生了。
    虽然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在保温箱里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林远枫和孟芸芙还是给了他全部的爱,如珠似宝地娇养他。
    他一直记得,爸爸妈妈是如何恩恩爱爱的。妈妈会坐在钢琴边,弹琴唱歌给他和爸爸听,他和爸爸会给妈妈鼓掌。
    在爸爸眼里,妈妈永远是小女孩子,爸爸会给妈妈削小兔子苹果、做雪人草莓。爸爸本来不会做饭,但是为了妈妈去学做菜。大家围在桌边一起吃着美味的饭菜,会打从心底露出幸福的笑容。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爷爷的关系也在慢慢和解。
    可是,她去世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参加我的小学毕业典礼。林杳然的尾音有一点颤抖,我本来并不喜欢音乐,甚至一点兴趣都没有,但音乐却是唯一能让我感觉自己离她稍微近点的方式。如果她还活着,我多想把所有的歌都献给她。
    孟芸芙不该成为林远枫的妻子,不该成为林杳然的母亲,她就该是那个在舞台上星光闪烁的偶像,永远唱着那些甜蜜的、悲伤的恋爱歌曲。
    林杳然沉缓地吐出一口气,眼中阴翳慢慢散去,恢复成平静的表情。
    妈妈选错了路,我真的很想帮她矫正回来。但是,过去的无可挽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贺秋渡默默。
    他回想起母亲给自己看过的那张林家的全家福,那张除去林杳然就完美了的合影。曾几何时,林杳然一定也和照片中的林萤一样,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朋友。
    故事有童话般美好的开端,偶像剧般浪漫的情节,和最现实不过的结局。孟芸芙离开故事,林远枫揭篇故事,只有林杳然依旧在灰败的结局中苦苦挣扎。
    但,他连老旧的毛绒玩具都缝缝补补舍不得丢,连早就被人遗忘的卡通人物都要执著地继续喜欢,如果硬要让他从失去妈妈的阴影中抽身出来,一定会比割肉离骨更加痛苦。
    他会活活痛死的。
    贺秋渡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张开双臂,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林杳然好像没反应过来,脸上有点懵怔的表情,很乖地任他圈在了胳膊里。
    是你主动问我的。耳边掠擦过林杳然软软的气息。我只是如实回答你,你不需要同情我。
    突然很想抱抱你。仅此而已。贺秋渡抬起手,很想揉一揉他的后脑勺。但那里不行,那里是他不愿被人看见,也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于是,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往下落,压向那光洁修长的颈脖。
    甫一触碰那细腻微凉的皮肤,五指不受控制地抓拢了一下,像怕好不容才愿意被他安抚的白鹳扑棱棱飞走似的,微微一顿,才勉强压抑下来,继续保持温柔的包覆。
    林杳然一开始颤抖得有些厉害,后来渐渐止息下来,轻微地觳觫着。
    太狡猾了他小声嘟囔。
    狡猾的贺秋渡。更狡猾的自己。
    明明无数次想过,一定要远离他,却还是起了不该有的贪心。
    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拥抱会让脑内的内啡肽活动,产生多巴胺这种神经递质,让人感受到身心满足的幸福心情。
    林杳然慢慢地把薄瘦的苍白手掌放到贺秋渡宽劲的背脊上。
    大概是真的。科学不会说谎。
    贺秋渡,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他动了动嘴唇,吹出细细的气音。
    第17章 白昼幻梦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摇摇
    林杳然在心里给自己数了一个节拍。
    果然,和预料中一样,贺秋渡没有回答,耳边只听见略略一乱的呼吸。
    于是,他也松开了手,轻轻把他推开,往后仰了一点,带着有些促狭的微淡笑意说:开玩笑的啦,只想看看大明星的反应。如果足够有意思,说不定能当成创作素材。
    如果此时贺秋渡也回以松了口气的笑容,大概这一节也就怎么过去了,烟消云散,水平波静。
    但是,他却没有。
    高大的青年站起身,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深黑的影子变幻形状,像一团浓浓的乌云,彻底把林杳然笼罩。
    林杳然抬眼看他,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可怕,又冷又沉像结了层寒霜。贺秋渡就是这样,好的时候眉眼像化开的春水,凶起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随时要吃人的样子。
    自己凶不过他,所以更要先发制人。
    反正,这些话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说出来不仅是要让他知道,更要让自己知道。
    我好歹也写了这么多情歌,有些事情猜也能猜个大概。林杳然看似气定神闲地开了口。
    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摇摇的影子,对不对?
    贺秋渡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果然。林杳然想。
    那个女孩也很小就失去了妈妈吧。
    也一定跟我一样,身体一直很糟糕吧。
    你问我想做音乐的理由,不会也正巧因为她跟我有相同的理想吧?
    说话啊,回答不出来了?那就是全中。林杳然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跳得又重又痛,却笑着叹出酸涩滚烫的微弱吐息。
    你究竟有多喜欢她啊?喜欢到要靠我这个男人来弥补对她的遗憾。
    我从没这么想过。
    贺秋渡像憧憧黑影俯身探向他,肩膀被握住的一瞬,他清晰感觉到对方重到几乎有些失控的力度。
    疼。宛如要嵌进自己骨血的疼。但力度很快被收回,贺秋渡只是用暖热的掌心覆着他的双肩,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碎掉,或者就此消失不见。
    林杳然翕动失血般发白的嘴唇,我讨厌你,也讨厌摇摇。
    心里明明知道,讨厌摇摇是不对的。摇摇非但没有错,还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摇摇的模样美丽的,可亲的,充满各种可爱柔软的只属于女孩子的特质。
    如果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小姑娘,贺秋渡又怎么可能喜欢她喜欢到那种程度。
    喜欢到,连自己身上那一星点牵强附会的相似之处,都能令他心神动摇,心甘情愿地付出稀有的温柔。
    不公平。林杳然疲倦地想。他虽然贪心,但想要的东西很朴素。抛开所有矛盾纠结、口是心非,他发现自己只是希望能有人对他好一点,可以让他稍微任性一下。
    生病的时候,可以抱抱他。
    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可以帮帮他。
    吃饭的时候,可以哄一哄他。他并不难哄,一点甜的东西就能让他乖乖听话。
    贺秋渡做到了,做得很好。好到他差点以为贺秋渡喜欢自己,而自己就是摇摇。
    其实,乐观点想,贺秋渡从他这里得到安慰,他从贺秋渡那里得到温柔好意,应该是笔互惠互利的双赢买卖,但他偏偏不乐意。谁叫他心脏天生比别人脆弱,实在经不起起起落落的疼。
    我说过,我没有试图从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贺秋渡长眉紧拧,迫着黑瞳,眸光深邃得像要把苍白瘦小的青年完全吞噬。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摇摇。
    这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要触及林杳然帽子里的秘密。林杳然那么在意他的帽子,当初自己提出要他摘下帽子,就已经害他生气得直哭。如果直截了当让他对自己袒露秘密,恐怕更会使他倍感冒犯,甚至受到伤害。
    然而可笑的是,他现在已经因自己而受伤。
    贺秋渡手掌顺着林杳然的肩膀滑下来,沿着胳膊探到身前,捻了捻林杳然的指尖。林杳然的指尖很凉,像攥着一把凉浸浸的雪。
    请你相信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两人靠得很近,林杳然几乎能感觉到贺秋渡说话时胸腔的振动,贺秋渡的声音很好听,音色低醇动人,磁性激得他耳膜微微发麻。
    嗯。林杳然点了点尖尖的下颌,露出愈发困倦的神色,我要回家。
    贺秋渡看着他,目光晦暗不明,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帮他叫了车,叮嘱道: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车窗摇了上去,映着车水马龙的灯光,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目送车尾灯的光消失,贺秋渡拨通电话,送我去林家,现在。
    *
    林家是那种传统中式老宅,就算庭院里装了景观灯,晚上还是会有种幽深寂寥,甚至带点森森鬼气的感觉。不过,里面还是一派温馨,灯光柔和,随处可见可爱的童话风装饰,衬得原本华贵肃穆的古典摆设都有点不伦不类。
    就算是外人都能轻易看出来,林萤在这个家里绝对是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管家永叔接待了他,说老爷子已经休息了,请随自己去客厅,先生和夫人正好都在。
    贺秋渡一进客厅,就看见林远枫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盘水果,里面码着削得很精巧的小兔子苹果,草莓夹香蕉做成的雪人,还有剔得很干净的小块柚子。秦璇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上,一边叉水果吃,一边看电影。两个人时不时讨论几句,夫妇间的喁喁细语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充满了家的幸福感觉。
    小秋,你怎么来了?坐。林远枫笑着招呼他。秦璇也很热情地让永叔快把茶水点心端上来。
    自从上次因没去订婚宴登门道歉后,他再没和这对夫妻见过面。本以为他们见到自己应该会很冷淡、不满、生气甚至愤怒,没成想他们竟然毫无心怀芥蒂之意,真是够宽容大度的。
    柯蓝塞秋茶,尝尝。秦璇道。
    贺秋渡说了声谢谢,却没有要去喝那杯香气四溢的红茶的意思。他端正挺直地坐在那儿,声线沉沉地开了口:林叔叔,我今天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问您。
    林远枫见他神情郑重,不由一肃,什么?
    贺秋渡望着他,是有关林杳然的事。
    一秒微妙的沉寂。
    林远枫看了眼妻子,斟酌着问:然然他怎么了?
    贺秋渡单刀直入,林杳然从小到大一直都住在家里吗?有没有独自在外居住的经历?
    林远枫愣住了,他不知道贺秋渡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然然身体不好,一直生病,我们做大人的时时刻刻盯着都不放心,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呢?
    贺秋渡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用力攥紧到骨节发白,然后微颤着慢慢松开了。他沉默不语,半晌,忽道:他现在不就一个人,也没见谁管过他。
    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
    秦璇有点儿惊讶地眨眨眼,然然也就看着小,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哪能再让我们事事管着?然后,她又意味深长地一笑,再说了,这孩子虽然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其实相当有个性呢,我们就算要管也管不动他。
    贺秋渡本来一直没看她,这会儿听到她开口,眼神便撂了过来。
    黑漆漆的瞳仁像凝着一团化不开的墨,叫她没来由地背后一凉。
    贺秋渡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林远枫,您这儿有林杳然以前的照片吗?我很想看看。
    这个嘛我还真没有。林远枫露出为难之色,然然上学时候就从这个家搬出去了。走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东西都一并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原来如此。贺秋渡很理解地颔首,我常听林杳然说,爸爸一直都特别疼他,还想着您会不会存着他以前的照片,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林远枫笑笑,勉强而尴尬。
    其实,客厅的壁炉、墙壁、窗台还有花架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照片,一家三口的旅行合影、林萤不同时期的成长记录、夫妻俩的甜蜜时刻,等等等等。它们被装饰在各种各样的漂亮镜框里,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温情与歆羡。
    只是没有林杳然的位置罢了。
    虽然这个家很大。
    贺秋渡静静看着这里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听到林远枫的回答后,会感到深深的失望,可事实并没有。现在,他只是觉得心痛。消失了所有情绪,只是单纯地为林杳然心痛。
    孟芸芙死了,林杳然还活着,却也成为了被视而不见的幽灵。
    秦璇轻轻碰了碰林远枫的膝盖。
    小秋啊,和然然的事,你也别太在意。林远枫有点生硬地道,都是老爷子们的打算,我和秦阿姨还是支持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
    我明白。贺秋渡一副大度豁达的晚辈样子,听说您和林夫人也是自由恋爱,您还是林夫人的粉丝,经常给她送花捧场。
    贺秋渡一口一个林夫人,林远枫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思绪全然飘回过去,仿佛又看见舞台上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世上再没第二个孟芸芙,但孟芸芙再好终究是逝者不可追,而日子也总还是要过下去。
    于是,林远枫很快收回情绪,然然连这事都和你说了?
    贺秋渡不置可否地笑笑。
    秦璇一直观察着丈夫,见林远枫脸上浮现出动容之色,不悦地干咳一声,提醒他别忘了正事。
    你和然然虽然没能像老爷子们指望的那样,但能交个朋友也是很好的。林远枫一说完,秦璇就迅速接上话茬,小秋,你现在还在西壬影业,对不对?
    贺秋渡点点头。
    好巧,我侄女秦珊去年也进了西壬。秦璇点开一支网剧预告,这部是西壬今年要上的新剧,小珊在里面演女主角。她第一次演戏,你是她师兄,希望你能多指点指点她。
    林远枫应和着,小珊年纪和你还有然然都差不多,你和她又都是一个圈子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是啊,有事儿也能互相帮衬。秦璇顿了顿,问林远枫,对了,然然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不会还一直闷在家里不和外界接触吧?这样下去可不行,年纪轻轻的性子倒越来越古怪。再说都成年人了,哪能一直靠家里养着呢?
    林远枫有点不满,含含糊糊地随便应付了一句。
    他心里清楚,秦璇一直都不喜欢林杳然,至今仍未当年流产的事耿耿于怀。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如果能生下来,绝对是林家最有前途、最适合继承家业的小少爷。不像林杳然,那样的身体和性格什么都做不了,还得靠老爷子每个月给他打巨额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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