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渠想都不敢想。
    但容暮坚持,周渠只得应下。
    待到饭后,送走周渠的容暮也没急着上榻,顺着丞相府走了半圈,而暗三照例走哪儿跟哪儿。
    当容暮找到宫里府上大夫那,这才把人赶了出去:你在外头候着,本官有私事要同大夫说。
    以为容暮有什么隐疾不方便为外人所听,暗三踌躇片刻,听话的留在门外。
    片刻以后,容暮面色如常地出来,无人知他怀旧中藏了些不该藏的东西。
    见他出来,暗三又随即跟上。
    就像光下的影子,从白天到夜幕都紧紧伴着容暮。
    容暮看着天边不停的落雪,以及无需回头就觉察到的跟着他的黑色身影,容暮眼底最后一层寒冰渐渐凝结而起,一抹烦闷涌上心头。
    怎么都避不开这人
    是夜,屋里只闻炭火刺啦的作响声,而外头风雪呼啸。
    容暮侧卧在榻上,头枕着腕骨,他已经维持着同样一个入睡姿势快有一个多时辰了。
    他鲜少到了亥时还未入睡。
    但此刻一直紧跟不离的暗三就在外间,容暮一想到他要被这样曾经刺杀华老将军的人保护,容暮不免抿唇发笑。
    而楚御衡更是让人觉得好笑,一个要杀他的人说派一个顶尖的杀手扬言保护他,这算什么道理。
    屏风外那人的呼吸终于平静了下来,容暮动作轻柔地从枕头下取出迷烟来,整整一包全都投掷到不远处燃烧正旺的火炉里。
    倏然间,烟雾缭绕,四散而开。
    容暮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帕子捂了嘴,怕药量不够,又多投了一些。
    片刻后,容暮下了榻子走出屋子。
    而月亮门那头周管家远远地等着,他一早就知道容暮的打算,但当这一日当真要来时,他才知自己如此不能忍受。
    他自知自己不比宋度,宋度是容暮自己选出来用的人,而他是华老将军两年前暗地里指过来照顾小主子的人。
    鲜少有人知华家那个胎死腹中的幺子就是当今的丞相,周管家陪着容暮的时间短些,不过两年时间,可无子无女的周管家真当容暮为自己的孩儿看待。
    就因为小主子万分相信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由他来办,周管家才不忍心大人下这样的决定。
    这么好的大人,怎可日后就消弭于人世间,变得籍籍无名。
    大人真的要这么做么?
    我还有退路么。
    大人周管家闻言,恍惚语塞。
    周叔切勿这般伤感。这是容暮第一次唤人周叔,语毕后容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般的亲昵,我当下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信任周叔,也信任华老将军,但就因我身份尤其特殊,才不得在京中久滞。
    细细同周管家解释着,容暮微微上扬的睫梢上还滚着冬夜的湿润雾气:我的事若陛下事后来问,周叔你就敷衍了去吧;若陛下不问那也无所谓了。
    好
    周管家闻言眼角红了去,将伞递交给容暮,抬步去倾倒备好了的火油。
    容暮期间一直静静等着。
    庭前的雪很软,一脚踩下去已达脚踝处,可容暮似乎不冷一般。
    脸白得像瓷,嘴唇艳似火,黑檀色的发丝融入了黑暗中。
    他在为即将要做的事情无声地燃着骨血。
    看周管家在他住了有五年的屋子周围倒满了火油,容暮摸出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玉佩,将其交给周管家手里,自始至终他都万分从容。
    这个放在屋里暗三腰间,一起烧了吧
    没有玉佩,楚御衡是不会相信他死在火海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已送达~
    晚九点可能会有一章,如果到点没有,那就晚安啦~
    第40章 焦枯尸骨
    说来也奇怪, 昨日的大雪来得还很突然,今日就艳阳高照,暖融融的阳光像点燃了东边的火光, 整个东面都笼罩在赤橙的朝霞之中,而西面还尚且昏沉。
    都已经正月下旬了。
    这极不寻常的晴雪交替着实引起楚御衡的注意。
    但楚御衡没工夫多思, 此刻看着案机上数不尽的奏折,还没批阅他的额角就开始发痛。
    若是容暮还在, 这会儿就不会积攒这么多的奏章。
    先前每日呈送到他桌上的奏章都是经过容暮先筛选过的, 那些不重要的奏章容暮就会先处理的, 最后落入他手上的都是于朝堂而言万分重要的折子。
    现在容暮要休养身子, 所有的奏章必然会全部存于他这边。
    打眼瞧着这堆成小山的奏折,楚御衡沉沉叹了一口气, 纵使心里积压着一股难言的火气, 他也需开始批阅起来。
    这么一提笔,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停下。
    小宣子已经备好了早膳:陛下, 该用膳了。
    好。
    楚御衡停笔才发现他握着狼毫笔的手骨已经映刻出红痕, 那是长时间握笔才会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手上这样的笔痕很少,大多还是习武练剑时留下来的薄茧。
    这就让楚御衡不由得又想起容暮来。
    阿暮身子奇特,即便从北疆回来手上落下了冻疮, 不过养了些时日,手就好了, 就跟没受过那等冻疮一般。
    而且阿暮的右手经常握笔的那几处关节也磨出了淡淡的薄茧子, 可不甚明显, 他只有摸着才会有所感觉。
    而且楚御衡一直没同容暮说过, 那样的薄茧落在容暮手上也显得很可爱。
    容暮身上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从头到脚都长在他最喜爱的点上。
    楚御衡尤其喜欢容暮那双手,既能写出让京城人千金难求的字画, 也能雕刻出拙劣的玉佩。
    容暮能雕出那般不堪入眼的玉佩,全灏京也就他会喜欢了。
    也不知容暮收到他反赠回去的玉佩会如何,应当会日日挂着的吧
    等到用完膳重新归座在御座上,楚御衡提笔之间想的也是容暮。
    一想起容暮,楚御衡就停不下来。
    容暮现在还没出发去江南他就想得受不了,若真去了江南数月不见,他又该当如何
    但楚御衡全然忘记年前那三个月,容暮去了北疆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现下的楚御衡已经思索着容暮走的这半年要好好在重整朝政。
    等阿暮这次回来,不能让他每日再被这么多折子挤压着时间。
    之前容暮还抱怨在京城之中没有三五好友,等他养完身子回来就多给他留些自己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容暮心里最重要的必须是自己。
    楚御衡也相信容暮会做到这点。
    他和容暮相识了已满十年,现在过了年就已经十一年了。
    端曜元年到端曜十一年,已经快十一年了。
    这个世上除了他的血脉胞妹,还有谁能越过容暮在他心间的地位
    楚御衡这么一批折子,直接从日出东方批到日头高涨。
    批了整整一上午,楚御衡头脑都有些昏沉起来,最后还批阅出一股子莫名的火气,一连饮了两大杯冷茶,邪火才浅薄地消减了下去。
    但他偏首看去,桌上还有一半的折子积存下来,刚想出去舞几回剑的念头又被压下来了。
    阿暮不帮他分担部分的折子,他已经许久不曾在午前舞剑了
    当他对着这些无关痛痒的折子垮脸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喧闹。
    楚御衡皱着眉,是何人敢在他御书房前如此燥作?
    抬眼看去,是楚绡宓提着裙摆闯了进来。
    金钗半插发髻,将落不落,可见来得匆忙。
    而小宣子则急急忙跟在后头,着急上了脸,满脸惊恐的模样。
    陛下恕罪,杂家没有拦住,殿下着急要进来!小宣子害怕得两腿直发颤。
    有人要闯天子的御书房,他守在外头也没将人拦下来,这若是天子认真起来,他可是要被拉出去砍脑袋的。
    楚御衡的确不悦,楚绡宓这般着实失了作为一国公主的礼数,但他刚想责备,就见楚绡宓眼眶湿漉漉的,抹了脂粉的脸上明显留有几道泪痕。
    皇兄,你派人去找阿暮了么?!
    匆匆忙行了礼,还不等君王斥责,楚绡宓赶紧发问。
    楚御衡皱眉,冷冽的面上似有疑惑:找他说甚?
    皇兄!惊疑一声,焦急着的楚绡宓骤然哽住了一口气,皇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楚御衡被楚绡宓说了一半的话引得愈发奇怪:你怎得越发急躁了?
    楚绡宓一路跑过来步履匆匆,这会好不容易缓了些气息,方将自己刚得来的消息传到了楚御衡耳边
    阿暮的丞相府昨夜起了大火,外头人都说阿暮人也没了!
    喀嚓一声,楚御衡手中的狼毫笔骤然被折断,尖利的断痕扎入掌心,楚御衡却宛若没感知到一般,自上往下垂眼看人的视线直叫楚绡宓噤若寒蝉。
    别拿这种事说笑。
    阿暮听了会觉得不快活的。
    楚绡宓急得直跺脚,看着毫无反应的自家兄长,三两步走到楚御衡面前:没开玩笑!阿暮府上就是着火了!现在整个灏京的人都知道了!
    从宫里出发去丞相府,御驾上的楚御衡一路浑浑噩噩。
    明明是焦急着的,可心就像空了极大一块,怎么都填不满。
    容暮怎么会轻易的就死在火海里了
    他明明还说要去江南养身子。
    一定是外头的人瞎说,说什么不好,居然说这些,还在新年伊始之际说这些对容暮不吉利的话。
    若让他查出是谁传的谣言,定要那人的脑袋!
    只是希望容暮知道了别生气
    楚御衡心急如焚,等到了丞相府,他还没下马车就听见外头的喧闹声。
    已经有好些百姓已经聚在丞相府外头了。
    昨夜那火来势汹汹,雪天里亮着小地方的天,今日他们起来,才知原来是丞相府走了水。
    听说那位大人就在屋子里头呢,也不知道救没救得出来,但看丞相府里侍从都如丧考妣的模样,众人都估摸着那位大人凶多吉少。
    哎
    天妒英才啊
    众人本在唏嘘,但看金龙御驾上下来的威严男子身上还着着龙袍,气质冷凝,普通百姓们哪敢再闲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楚御衡看也不顾看,径直往容暮的院子走去。
    庭院主路的积雪都被清扫干净了,堆成块儿状的雪落在一旁,而两边深达脚边踝骨的雪此刻被踩得七零八落,无数的脚印落在上头,就像要在楚御衡面前重现昨夜众人接水扑救时候的兵荒马乱。
    等楚御衡看向圆拱门对位已经被灼烧的辨别不出原本模样的破败屋子,流动的血在脑穴里发疯似地悸动,整个人都晕眩起来。
    极大的一间屋子早就不见原本模样,大火肆虐而过,暖阳照在上面,更是呈现一种极不自然的惨白壮烈。巨大房梁坍塌下来,青石瓦掉落在焦木,有零有整,瓦片本该呈现出原本的青绿色,当下却被熏得焦黑。
    其间,还有穿着灰白仆服的仆人穿梭于焦木之中,正在周管家的安排下,搜寻着大火过后的屋子。
    楚御衡将将凝住了脚步,每靠近一步,腿下就像灌了沉沉的铁水一般,轻易动弹不得。
    周管家见楚御衡来,本就浑浊的双目红意不减。
    陛下
    言语之间,这位老者隐约含有泪腔。
    楚御衡痴痴地看着前头的枯焦乱象,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还是同他一起进来的楚绡宓红了眼率先质问。
    阿暮他人呢?
    大人他就在屋子里头听到周管家这么说,楚绡宓心存的唯一侥幸也陡然间破开来,原本困在眼眶里的泪如决堤的河水,不断地流出。
    阿暮怎么会呢?怎么会就在这里头呢?
    素来珍爱身上艳丽宫袍的女子什么也顾不上了,老管家的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楚绡宓当下一屁股坐在雪上,脑袋埋在膝盖里哭得万分惨绝。
    听着楚绡宓尖利的哭腔,楚御衡紧紧攥着拳头。
    他掌心还有方才捏断狼毫笔时留下的血痕,急切时一用力,整个拳头都无声地被染红。
    可他也不在意。
    看着还在默默垂哭的周管家,楚御衡撑着从腹腔一涌而上的一股气,无人知他说话时唇舌都在发颤。
    阿暮他人在哪里。
    周管家不懂天子为何又问一遍,只颤着染着焦灰的手,指向前头的断壁残垣:大人就在里头。
    你看见了?
    此刻若有人稍微分些注意给楚御衡,都能听到此刻天子本就低沉的声线被压得极紧,就像随意一挑拨,就会砰的一声断裂。
    可周管家尚且悲绝,哪里注意到天子异常:可昨夜大人很早就进了卧房,然后就走了水。夜里突然起来的大火,众人都在熟睡,哪里来得及扑救。今早侍从们就寻遍了丞相府,也没有瞧见大人的身影。
    那暗三人呢?
    暗三还护不住一个人?
    陛下是说那位黑衣侍卫么?那位昨日和大人起了口角,还没入夜就不知去向了
    周管家按着容暮留下的话术应付着天子。
    言下之意,就是容暮定然在屋子里。
    虽说管家所说的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但楚御衡依旧不愿意相信。
    楚御衡上下齿紧紧地咬在一起:继续四处找!
    说不定阿暮半夜一时兴起去了别处呢,毕竟他之前住在宫里,还半夜兴起去了珍书坊
    还看了一夜的古籍。
    对!
    阿暮一定是离开屋子去别处了。
    但搜寻的侍从一声大叫,白白地打破了楚御衡最后的希望。
    找到了!
    楚御衡急忙上前去看,原本在地上哭的楚绡宓也脚步错乱地过去。
    侍从找到的是一具已经烧得焦黑的尸体,面容不辨,散发着一股莫名难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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