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坐在楚御衡的对面,容暮本就白净的脸氤氲在滚烫翻腾而起的热气之中。
    听到楚御衡突然发难般的询问,容暮透过雾气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微臣何时说了微臣不喜桂花?
    那你为何不喜朕送你的桂花酿?一时之间,楚御衡没理清楚其中的不同,你若当真喜欢,又怎么会将这些酒都留到如今?
    容暮压下一口浓汤:微臣认为,喜欢桂花和不喜欢桂花酿二者并不冲突,微臣喜欢桂花,但对桂花酿微臣避之不及。
    楚御衡抿唇,听容暮这么说,只觉些许伤感。
    记忆往前追溯而去,他同容暮第一回 亲密接触,便是借了桂花酿的酒劲。
    可容暮如今却言不喜桂花酿
    一顿饭以尴尬开场,同样以漠默然而结束。
    用完午膳,午后的光景影影绰绰,看着容暮手持杯盏侧首看窗外的模样与之前并无二致,楚御衡再无旁的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多看了两眼容暮,楚御衡摆驾回宫。
    *
    待人走后,容暮才无由地松了一口气。
    容暮折着纤细如玉的骨节,瞥眼而去,外头白雪堆积,那一袭俊拔黑衣流连过峰石拱门,终究消失在雪色里。
    家仆无声而入,收拾桌上的遗留佳肴,又带起屋外料峭冷雪寒气。
    宋度也上前,对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一坛桂花酿颇为踌躇。
    大人,这酒还没用完怎么处置?
    容暮眼里的寒霜偷偷融化:重新搁置回去吧。
    看着宋度带着酒坛子离开,容暮心中曲折宛转,难以描摹。
    他喜欢连中三元时的金桂缠枝,因为那象征他多年苦读后得以开启官场的第一步,是他决心扬名立万后努力得到回复的一个标象,更是每三年殿试头名被圣上亲手赐下的荣誉。
    而他不喜桂花酿的酒那是因为自己自小在庙中长大,虽未出家为僧,但庙中的素食戒断等也颇为严厉。
    以至到如今,他只用过一次酒。
    还是在宣布殿试成绩的前一夜,楚御衡偷偷带着桂花酿从宫里出来见他的那一次。
    楚御衡那时虽以为帝君,但朝政缠身,他们已数月未见,最近一次相见还是在殿试之上,那时他为考生,楚御衡坐在高台。
    所以当楚御衡从宫里出来见他时,他等待成绩的微微忧虑一扫而空。
    楚御衡特意同来陪他,还拍拍圆滚滚的酒坛子:怕某些人忧思,朕给阿暮带了些好东西来。
    他并非担心成绩不好,书写时下笔如有神,对这次殿试的成绩胸有成竹,他只在忧虑明日见到楚御衡时该说些什么,反而没料到楚御衡会主动寻他。
    所以面对楚御衡的调笑,他只摇摇头,稍稍烫了耳尖。
    不管是何原因,能见到楚御衡他就如了愿。
    后来楚御衡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登上屋顶看满天繁星,还给他递上酒坛。
    他初次品到酒的味道。
    辛辣,难以下咽。
    只喝上一口,他就忍不住做呕而吐出。
    可他还记得当时的楚御衡,眉眼含笑,多情的黝黑双目颇为勾人地看着他。
    或许他被酒气熏的双颊发烫,这落在楚御衡眼里便是他不胜酒力,一小口桂花酿就让使他面色红润至此,楚御衡伸手替他抹去嘴角溢出的酒汁,还故意耸肩挑眉调笑:这般不能喝酒,这么娇气离了朕怎么办。
    他那时心气高,最受不住楚御衡用此等方法去激他。
    闻言就抱起酒坛仰头喝了起来。
    最后一切就宛若失控了一般,酒坛在月色下倾倒,没喝上几口的酒水濡湿了他的袖摆。
    他不知只喝了这么些,就能让人酣醉如此。
    月明星稀,唇舌相触,呼吸之间都裹挟着夜幕时分不动声色的极致欢愉。
    第一次饮酒。
    以及第一次同楚御衡那般亲密,水乳/交融。
    容暮人生中的数个第一次都在那一夜里,随着桂花酿的浓郁酒香悄然而逝。
    现在容暮再听楚御衡提起桂花和桂花酿,只觉过往风流已经烟消云散的寂然。
    许是因为那一夜里酒中的一场意乱情/迷,他就搭上了自己后来的几年岁月。
    但让他重归当日,他或许还会如此。
    毕竟那一日的楚御衡太为耀眼,也太过有欺骗性,竟能瞒过月光,将他装进眼眸。
    第34章 昔日情分
    昨日昏沉了一整日, 华淮音睁不开眼。
    他只知似乎有人将他从牢狱里搬了出来,随即马车慢慢悠悠的晃荡,他就到了一处温暖适宜的场所。
    华淮音现在终于能睁眼看看周围, 不过腿骨胀痛,华淮音还闷哼了好几声。
    床头的烛火已经熄灭, 烧焦了的一点烛灯芯弯着细细的焦黑身骨,无声彰显出他已在这处躺了有些许时辰。
    不是寒冷脏污的狭小天牢, 他睡着的床榻绵软温热, 除了腿骨依旧疼痛不已, 他此刻浑身干爽, 血腥气都洗去不少。
    这到底是何处?
    屏风那头忽然有一灰衣小侍端着水盆进来,见他醒了, 立刻眉开眼笑。
    少将军可算醒了, 我家大人今早可问了好几回呢!
    你家大人?
    华淮音干燥破裂的双瓣轻轻颤抖, 发出的声音却可忽视无闻。
    小侍没听到他说的话, 当下手脚麻利地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着脸, 又给喂了几口温热的茶水。
    少将军且在榻上前安生的躺着,我这就去唤我家大人过来。那人端着盆子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而华淮音方才喝了几口水,此刻唇腔的干渴被压下去;他想起身, 但腿骨一点也使不上力来,只得干巴巴的躺在榻上。
    整个屋子别样的精致, 从墙上摆放的画作到屏风的精致雕纹, 都透露出他看不懂的文人墨气。
    但虽看不懂, 他也知这些都是好东西。
    而他结识的那些武将匹夫里可没有人会用这些东西, 有点闲钱就拿去锻造长剑长弓,怎会花在文雅的画作摆件上?
    华淮音思绪飘摇,一袭白衣身影倏然晃荡在他脑海中。
    乖乖
    他莫不是被容暮从牢里给捞出来了
    但等他当真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轻浅朝他走来, 华淮音也不惊讶,他心头微痒,像是心口有做未愈合的伤疤,绵痒得让人使忍不住伸手去挠。
    朦胧里,华淮音脑海一道光闪过,似乎在天牢里他就见过这般场景。
    那时他浑浑噩噩卧倒在地上,听见脚步声袭来,抬眼只见白色的鞋靴一尘不染,再想往上看,就已失去了神智。
    但白衣胜雪,着实给华淮音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原来那时出来的男子就是容暮啊。
    华淮音心口暖暖的,仔细想来,容暮这人的确不错,那等高位还能坦诚对他,危难之际有何人来天牢里瞧看过他?
    武将式微,他又无文人好友,就算死在天牢里,也没有高位之人会为他说句话。
    可容暮来天牢里助他。
    容暮是个好人。
    他要和容暮做兄弟。
    可华淮音就怕容暮嫌弃他
    容暮不知这人这么能胡思乱想,到了华淮音榻边就停步榻前,还是那般嘴角微抿轻笑:少将军可感觉好些了?
    华淮音紧着一张脸,面骨上的刀疤耀武扬威:是丞相大人将末将救出来的?
    容暮点头:少将军是昨日从天牢里出来的。
    华淮音想起之前天牢里那袭红衣的闻栗,那人心狠手辣,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还想着和眼前人做好兄弟,华淮音突然有些急迫起来:你疯了,你从闻栗手上把我带出来?!
    容暮看他紧张模样,回道:少将军本无罪,本官将少将军从哪里带出来,又有何妨。
    华淮音额前筋脉狰狞,不可思议:我脱罪了?
    闻栗手上本就无证据,只想用私刑让少将军画押罢了。
    他居然!华淮音胸中怒火激昂,一个没忍住就想坐起身来。
    但大腿骨的疼痛又将他重新压了回去,一时之间剧痛难忍,冒出一身冷汗:闻栗无得证据就将我从将军府捉拿到天牢里,还对我用了刑,若是我这双腿当真救不回来了,就是拼了命我也要和闻栗算账。
    粗粗地喘着气,咒骂之余华淮音还不解气,脸上的刀疤愈发狰狞:果然文人都无心!
    文人都无心么
    当属文人之一的容暮面色忽变。
    抿了抿唇,容暮弯腰挑了挑屋里暖炉里的炭火,红亮的心星飞溅而出,却在碰到他手的前一刻戛然而落。
    看着暖炉烧得更旺了些,容暮沉默着一言不发。
    华淮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话。
    容暮将他从牢里捞出来,还好生照料着,自己那句文人都无心的话说出来格外寒人心。
    华淮音暗地里咒骂自己的狼心狗肺,被褥中的手无声攥紧:我那话不是在说你,我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很好,是闻栗的行径太过分了!
    容暮见此无奈地摇摇头。
    华淮音为人单纯朴素,有什么都摆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明白心中所想。
    他本就没有怪责华淮音的意思,华淮音如何他现在也了解了两分,壮志未酬,年近而立之年,功业无成,也无一妻一子,况且他对朝堂文人的怨恨早就扎入根骨,一时半会儿轻易改变不得。
    二人闲聊着,气氛还算融洽。
    容暮还应下华淮音,日后周渠若来看他便将人放进来的。
    但周渠即便要过来,估摸着也是月底的事了,周渠作为灏京的四大皇商之一,同他丞相府最好还是不要有过多的牵扯。
    至于华淮音还提出想要回将军府医治,容暮并没答应下来。
    这段日子华淮音还是在他眼前安生待着,他这丞相府左不过已经布满了楚御衡的眼线。
    二人言行都被楚御衡看在眼中。
    何必节外生枝地离开。
    不过即便华淮音要走,也该同他一道。
    思及此,容暮看着榻上如坐针毡的男子,邀请道:本官估摸着开春就去江南养身子,少将军可有闲情同本官一同去江南看看?
    同你一齐出灏京,去江南?华淮音摇头,我不便出京。
    他父亲去北疆前方警醒过他,日后非有必要,不可私自离开灏京。
    本官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方无罪伤到了腿,出京去江南同本官一道养身子的事本官会禀报陛下,你且安心便是。
    华淮音愣了愣,若是换个人这般诱着他出京,他定会早就举起砂锅大的拳头替那人脑袋开个瓢。
    但看容暮从容柔和,华淮音忍着腿上的剧痛,蓦然将直言拒绝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我再想想
    华淮音这么一想,直接拖延到了正月十四。
    临近元宵日,庭外的雪快化了个干净,但雪融时来的清冷,纵使有着日光,也格外冷人。
    容暮一大早起来就听见外头喧嚣的声音,穿好厚实的冬衫出去一瞧,就发现宋度正带着几个仆人敲着屋檐上的冰溜子。
    屋檐下的冰溜子拖得老长,冰条晶莹剔透,足有人一臂之长,挂在砖瓦檐上,一排排地闪着银光。
    宋度刚敲了一根下来,刚才还细长尖利的冰溜子落地瞬间就变得粉碎,瞥见自家大人已穿戴好起身了,宋度连忙将手中的长竿递给一旁的仆从。
    大人今日睡得可比昨日久了些。
    被宋度推回了暖和的屋子里,容暮手上被塞了一盏热茶:昨日太过困倦。
    看着睡得两颊飘红的自家大人,宋度还在乐呵:大人身子疲乏,就该多睡睡。
    从北疆回来,自家大人每日睡着的时辰远比之前多了许多,临近年关那几日,大人更是晨阳高照才会松懒起来。
    睡的时候久了,大人的面色也养得好了起来。
    之前白的像瓷一般的肤色红润了许多,就像冬日过去,初春探来的生机盎然,就连之前在北疆起了冻创的手,也在一日好几次敷药的情况下好上许多,现在看去,大人的指节盈盈如玉。
    可算渐渐都养回来了。
    宋度心口徜徉着莫名的喜悦。
    午膳之前,容暮照例要去华淮音屋里看一看。
    可还没过去,周管家就带着醉仙居的周渠进了容暮的书房。
    白日里容暮书房的轩窗关得紧闭,一方暖炉此刻无声地放着红褐色的暖光。
    见了容暮,一身褐袍的周渠眉开眼笑,躬腰问安:丞相大人安。
    周老板来得及时,本官正打算去少将军那处看看。容暮刚巧收拾好准备去华淮音那处,索性带着周渠一起去看华淮音。
    沿路,容暮笑着同周渠交代华淮音的近况:宫里御医说了,少将军身子骨底子好,当初晕厥过去一为疼痛,二为牢狱里饮食不佳,如今腿骨用了药,又三餐定量,少将军的身子已经渐渐养了回来。
    一切都劳丞相大人了。周渠黑白分明的双目中流动着感激,要不是丞相大人及时出手,少将军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容暮摇摇头:他未做过的事不用认,自会有公道在。
    周渠连连应下,面上到底是恭敬的模样,一路上周渠都在对容暮致谢。
    华淮音的腿养的不错,还好没伤到骨头,否则伤筋动骨百来天,纵使现在接上了腿骨,华淮音也需在榻上安稳躺些时日。
    糙惯了的华淮音鲜少这般养尊处优,一早就醒了,当下翻着容暮送来的话本子。
    一边觉察里头男女痴缠着实无趣,华淮音一边又忍不住翻向下一页。
    周渠过来时,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斜靠在床榻上,手上还翻动着书册。
    这?
    周渠无声地停下脚步,狐疑地看了容暮一眼,眼神里似在暗问容暮里头安生看书的可真是少将军?
    容暮顿首。
    他送来不少东西供华淮音玩乐解闷,可最后华淮音把弄着画本子不松手。
    他也觉得稀奇,但也随他去了。
    华淮音早就在等着容暮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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