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过神,已经是深夜。
    顾千欢眼眸深沉,看着画作,画是死物,不会说话,那么人呢?
    *
    像是一夜之间换了夏秋,雾城气温转凉,顾千欢看日子才知道,时间已经走到了八月底。
    顾千欢穿了一件薄薄的米色针织衫,下身天蓝色修身牛仔裤,恬静的气质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如玉般的温润。
    顾千欢才有空打量顾风曜,他套了件黑色外套,休闲款硬生生被他穿出一种锋利感,配上极富侵略性的容貌,感觉也越发鲜明。
    见到他,对方笑了下:欢欢,今天我就是你的专属司机。
    顾千欢微微挑眉,在车库选了一辆炫目的轿车,大红色异常醒目,华丽的车身高调张扬。
    顾风曜跟了上来,诧异地看了眼车子。
    顾千欢只当不知道。
    随即,顾风曜打开车门,他又微俯下身,手掌垫在车门顶侧,顾千欢从他身侧掠过,鼻端嗅到一点清冽味道。
    车子飞快行驶在路上,之前已经去了一次,这次很是轻车熟路,炫红色的轿车驶进斑驳的水泥路,这样的豪车几年见不了一次,引得过路人纷纷驻足。
    一会儿,顾千欢到了地方,他们看见了拎着酒瓶的王生。
    看见顾千欢之后,王生一脸惨白和不安,可当他在看到一侧停靠的豪车后,闪烁的眼睛放出贪婪的光,这样炫目的豪车使得他心底的贪欲打倒了心虚,王生捏着啤酒瓶子,惴惴不安地等着他们发话。
    顾千欢看他一眼,说道:我想跟你谈笔生意。
    他不疾不徐,在这荒废的院子里,将一张银行卡摊在桌子上:里面有二百万,你只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它就会是你的。
    二百万?!
    王生惊愕地瞪大了眼,心头一下子火热起来,他贪婪地盯着银行卡,恨不得现在就从他手里抢过来,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故作怀疑道:真的假的?
    顾千欢眯起眼,凛冽的视线盯着他,看得王生后背发凉,知道这样的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直接说:你想问啥,说吧。
    顾千欢正要开口,王生突然反悔,目光透出几分贪婪:慢着,你们开得起这样的豪车,二百万是不是太少了?
    我要加价!五百万?不,一千万吧,一千万你问我什么都行。
    顾千欢攥紧手指,他本就是强忍着,王生这样的小人撞死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不是为了知道真相,他连半句都不想说。
    对方的贪婪让他越发厌恶,忍着恶心直视对方:一千万?
    王生却以为他这是妥协前奏,自大地扬起头:一千万,不二价。
    顾千欢冷笑一声,直接折断卡片:你也配?
    他临走前收敛了一切表情,面无表情地看向王生,王生手脚冰凉,拎着啤酒瓶的手开始颤抖。
    直到他们离开后,王生猛灌几口啤酒,不敢去看外边,听见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不甘压倒了方才的惊惧。
    这唾手可得的钱财面前,害怕算什么。
    他这会儿倒是不急了,之前以为顾千欢是来寻仇的,现在嘛,他哼着小调儿,等着他们回来。
    轿车里,顾千欢揉着酸胀的眉心,目光落在飞速后退的景物上,浅色眼瞳看不出丝毫情绪,一片寂静。
    顾风曜透过后视镜看向青年。
    他的眸子黑沉,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次可能不会那么顺畅。欢欢的手段还是稚嫩,王生是在街头巷尾长大的混子,对于这种人,钱财只会助长他的欲望,只有绝对的压力,打疼他一身软骨头,吃够了疼才会乖乖听话。
    顾风曜盘算着,心里有了章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在他联系好人手之后,王生出事了。
    清晨,饭桌上只要简单的几道菜,顾风曜夹着菜,时不时看向青年,他在这里,只要他在这里,看见他,他的心稳稳地妥帖地放在胸腔里。
    简单的饭菜,也叫他吃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顾风曜忽然笑了起来。
    蓦地,他手机响起,接通后,顾风曜皱起眉头,对方却像是吓到了,语气断断续续:老板,他、他出事了
    顾风曜愣了一瞬,有些疑惑:谁?
    手下手脚冰凉,看着眼前一幕,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他嗓子崩得死紧:我、我在栖霞路,你人让我盯的那个人,他、他死了!
    顾风曜瞬间放下筷子,脸色发沉,顾千欢看着问了句:怎么了?
    半小时后,他们赶到栖霞路,这段路面已经用明黄色的警戒线圈出一个圈,警戒线外围是好奇的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声音直往人耳朵里钻。
    这死的是哪家的?
    谁知道啊,都碾成泥了,啥都看不清楚,真可怜。
    呵呵,死的是那个酒鬼混子,真是作死哟,喝酒了还往马路上趟。
    顾千欢拧着眉头,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进去看看,手腕被男人抓握,顾千欢晃了晃,问:怎么回事?
    正巧,警察走进警戒线,人群下意识四散出缺口,顾千欢抬眸去看,下一刻,他的眼睛被男人捂住,陷进一片黑暗中,顾风曜俯下身,喉头滚动,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欢欢,别看,很脏。
    说完,他冷酷地看向水泥路上一滩人形,氧化后的大片褐色血水上,是碾成肉酱的尸体,叫人作呕。
    这样的污秽不该脏了欢欢的眼。
    顾风曜沉默一瞬,一面为青年复述惨状,手下早在电话里将信息交代清楚,他说道:欢欢,死的是王生。
    顾千欢脑子嗡鸣一声:他死了?
    顾风曜知道他的念头,喟叹一声:死了。我派的人跟着他,天不亮他拎着酒瓶在路中心走,被路过的大货车碾成了肉酱,当场毙命。
    顾千欢沉默片刻:你说,这是意外吗?
    就那么巧,在他来之后,王生突然意外死了,他看现场,单凭顾风曜的复述,碾成肉酱,当场毙命,这样酷烈狠戾的手段,顾千欢抓紧领口,胸口沉重,宛如压坠了一块巨大石头,说不出的压抑。
    一会儿,他身上被冷汗浸湿,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探,恶意汹涌,朝他席卷而来。
    顾风曜低下头,揉上青年发顶,再迟钝也该察觉不对了。他胸腔里的心脏因假设疯狂跳动,无法想象失去对方的日子,喑哑着声音说:我不信。
    顾千欢笑了起来,眼底一片漆黑:我也不信。
    王生的案子被定为意外死亡,肇事的大货车司机被逮捕,案子以一种非常顺利的趋势,在短短五天内彻底结案。
    按鹤谨的话来说,就是啪地一下,很快啊。
    快得叫人不可思议。
    结案报告写的是死者醉倒在马路上,正是大货车的行驶盲区,故而算是意外死亡,大货车承担部分责任。
    这些话,顾千欢一个字都不信。
    *
    万里晴空,秋高气爽。
    顾千欢下车,看着□□下的警徽,心绪不宁,他期待又抗拒着,由顾风曜领着进入警局内部档案室。
    顾风曜已经事先打好招呼,向工作人员出示条子后,他在浩瀚如烟的档案里,抽出一份牛皮纸档案袋,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他看向青年:欢欢,找到了。
    比起漫无目的的寻找,顾风曜选择釜底抽薪,直接查找档案袋的记录单。
    顾千欢看实了那份档案袋上的名字后,瞳孔猛缩:顾明声,秦臻真。
    那是他父母的名字,顾千欢心头一刺,抿紧嘴唇默不作声。
    因为时间不多了,顾风曜直接拆开袋子:各种证明、记录、以及现场照片一目了然。
    他手下一顿,看着几张彩色照片。第一张是车祸现场,背景是大片殷红刺眼的血迹,变形的汽车里面,温婉女人双手抱紧,无数玻璃残渣扎上她的后背,鲜红血液在她背后绽开,染红了她身上浅色衣裙,她却像是毫无痛觉般,维持着一个怀抱姿势,死不瞑目的眼睛望向怀里。
    有人像她这样,那双水润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温柔和哀伤,仿佛在依依不舍地送别。相机拍下她,也将这一幕完全定格。
    顾千欢已经捡出自己需要的单子,见他停顿半晌,他走了过来,无知无觉地问:你在看什么?
    顾风曜身体僵硬,想要遮掩,但他动作远比思想快,下意识就翻开了第二张相片。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完
    十二点二更。
    明天可能会提早更新哒!
    第63章
    随着他的动作,顾千欢朝桌面上看去:什么东西你还藏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顾风曜痛苦地闭上眼睛,晚了,根本来不及。
    他手边第二张相片大咧咧摊开。
    车子被机器切割开,温婉女人怀抱的东西终于露出面貌,那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他趴在母亲尚存余温的怀抱里,精致漂亮的小脸染上血迹,手边是碎开的棒棒糖,他睁着懵懂的眼睛,拿着碎掉的棒棒糖,递给妈妈。在他还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的年纪,已经经历了一切。
    他在死去母亲的庇护下活了下来。
    顾风曜照片底下,发现了一张压着的法医鉴定单,上面清楚写着:车祸发生时,女主人在副驾驶,驾驶位上的男主人反应很快,猛打方向盘让自己直面最严重的撞击,将生的希望留给妻子。
    而他的妻子秦臻真本该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活下去,她却选择了抱紧怀里的儿子,唯一的挣扎是挪动位置,在玻璃窗碎裂之刻,用她的血肉之躯挡住所有冲击,其中最尖锐的一块玻璃,则从背后直接捅穿了她的心脏。
    秦臻真当场毙命。
    这场极其惨烈的车祸中,唯一幸存者是他们的孩子。
    啪嗒啪嗒
    泪水滴落在桌面上,落在照片上的女人脸上,顾风曜猛地回过神,发现他竟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扭头去看,顾千欢抿紧嘴唇,脸上惨白一片,一双桃花眼仿佛被水浸没,浸透出乌木般的深黑,从眼睑到下颌,流下长长的似疤痕的泪痕。他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压抑到不能再压抑。
    顾风曜后悔莫及,他怎么能让欢欢看见这样惨烈的照片,他那时候多少岁?七八岁?顾风曜记不清楚,已经被他哭了三个字占据全部心神。
    他立刻就要收起后面几张照片,顾千欢先他一步,一把抓进手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就擦掉,流出再擦掉,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没有尽头。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第八张,他被医护人员抱进怀里,一侧的担架上,是他死去的爸爸妈妈,白布正要盖在他们脸上。
    总也看不清的面容在此刻补齐,原来,他的爸爸妈妈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的啊!
    顾千欢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擦不净的泪水流出来,他捏着照片,死死盯着白布盖着的两人,他张了张嘴,第一次知道,原来疼到极致是连声音都发不出的。
    他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像是要把一颗心吐出来,剜出来,怎么那么疼,怎么能那么疼啊
    顾风曜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擦掉他眼中的泪,他喜欢的那个人痛苦到极致,却连一点哭声都没有,那么深的压抑几乎叫他窒息,顾风曜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怎么能叫他这么痛,怎么能叫他那么疼
    欢欢,别哭,别哭好不好,你一哭,我心都碎掉了,别哭啊欢欢,我心里好疼,欢欢,我的欢欢,我会一辈子陪着你,我陪你一辈子,欢欢,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欢欢你杀了我,我求求你,求求你,欢欢你别哭
    他卑微到了尘埃里,青年眼里滚落的泪珠烧灼皮肤,似熔岩滚烫,似刀尖锋利,捅穿他的心脏,他此生感受到最热烈最极致的情绪,无一不是因为他,痛苦的,欢愉的,美好的,惨烈的,汇聚成最深沉的爱。
    顾千欢是他的光,只有他,唯有他。
    他选择他成为自己的光,别无其他。
    欢欢,你看我一眼。他捧起青年的脸,从他的眼睑到下颌,咸湿的泪水灼烧他的口腔,如一团火焰,沿着神经一路烧进灵魂,他感受到填不满的渴求,灼烧灵魂的火焰与心脏一起震颤,跳动。
    欢欢,我爱你。
    这是顾风曜曾经以为的,永远不可启齿的告白,他卑微、虔诚且热忱地跪伏在青年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似囚徒般祈求他的垂怜。
    他冒犯了他,他亲吻了他。
    求你把我锁起来,锁进你心里,判处我最重最重的罪罚,永不释放,无期徒刑。
    地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好似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
    从档案室出来,顾风曜虚虚扶着他的欢欢,他垂下眸子,只看见一截素白的脖颈,黑色的发旋。
    顾风曜眼神黯然,随即,衣角被什么扯了扯,顾千欢悄悄抬头,湿红的眉眼如一支最浓艳的玫瑰,静悄悄地绽放在他心田。
    顾风曜呼吸一滞,喑哑着嗓子说:欢欢,怎么样,想说什么别顾忌?
    顾千欢眨了眨眼,没说话,湿红漂亮的眉眼是最浓墨重彩般的一笔,勾得人心弦骤乱。
    很明显,说的就是顾风曜。
    他捏紧指尖,指骨都隐隐发白,才克制住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心脏,才控制住自己的本能:欢欢,我带你回家。
    顾千欢张了张嘴,说出第一句话:我不喜欢你这么说。他顿了顿,异常认真且笃定:我没有家。
    爸爸妈妈已经死了,老师也死了,他曾经以为洋房会是自己以后的家,后来它被他一把火烧掉,连同的还有他唯一期待过的感情。
    他怎么还敢去期待啊。
    顾风曜心口疼如刀绞,一刹那,后背被冷汗浸湿,被沉重汹涌的情绪压抑得近乎窒息,他手脚冰凉,声线颤抖:好,欢欢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顾风曜发动轿车,有意无意地瞥向副驾驶,顾千欢就在那里,他低着头,窗外流光溢彩点缀着男生漂亮的侧颜,攀爬的阴影落在细白脖颈处,像是攀爬的纹路,奇异又神秘。
    顾千欢拿着打印下来的几分文件,一字一句地筛查。
    从始至终,不曾给他一分关注。
    顾风曜眼神黯然,点开一首歌,舒缓优雅的曲调在狭小的车内流淌,驱散沉闷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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