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是天然的保护。当一位神明身处自己出声成长之地、也就是他所属的神域时,其他等同的存在很难看清他的状态。
    这里的风云草木都在庇护着他,他就是这方天地意志的象征,只有神明们离开自己的神域在外,他们的存在才会被其他神明轻易捕捉。
    这也是为什么辛秘可以借由项圈伪装,装做自己还在桑洲闭关镇守家族。
    虎神确实在她的家族、她的神域里没错,但……这位神明的陨落太过突然,继任的神明尚未诞生,甚至还未被天道孕育……就仿佛那处大地撕裂陷落,风云狂嚎变色,自然的秩序扭曲断裂,所有神明都注视着那里,都在为那忽然空白的区域而震惊。
    欧阳浔动作不能说快,但绝无拖泥带水,恐怕他是一回到族中就开始整顿筹划,这才能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成功咒杀虎神。
    “……神明、也是会被杀掉的吗?”小狐狸呆呆地听着辛秘的分析,忽而打了一个冷战。它好像才发现无所不能的辛秘原来也会脆弱似的,紧紧地贴着她,甚至开始细细发抖。
    辛秘垂着眼睫梳理它的毛发,修长冷白的手指伸进它绒绒脖颈里,“我们辛氏是仅存的几支古族之一,上古之时我们便开始依附他族而生,这样多的日日夜夜总在权力中心周转,掌握一些古老的与神相关的秘密也非意外……所以,杀灭神明的法子,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别担心。”
    王朝更替,许许多多氏族衰败灭亡,而辛氏卑贱却顽强地延续着,兜兜转转,不管是献上财物还是联姻生存,总是在每一任旺族身侧相随,因而族中流传的秘术也不在少数。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霍坚询问,“白日我发现许多鸟类都有异动,周氏的神明可以命令百鸟……他一定知道我们在此处,现下西山有异,他定也能猜出我们与欧阳氏联手。”
    在欧阳浔带兵赶来助阵之前,比起武力他们还是出于绝对弱势的,即使之前周氏猜不透他们要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在今晚之后,不想正面冲突或是兵力不如欧阳氏的他们也一定会向这边落单的辛氏家神出手。
    “动身?动到哪里去?”辛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宽广大地,哪里能躲开鸟儿的双眼?”
    霍坚抿了唇,感到为难。
    他一个人带着辛秘躲藏还可以,只是少不了会让辛秘吃苦,更何况这里还有几十名辛家人,这样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不可能躲藏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低头应诺:“我会护好您的。”即使不知该怎么做,他也会努力拼上性命护好她。
    辛秘看着他,笑了一笑。
    “前进吧。”她说,“虽然没料到欧阳浔在这时忽然动手,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两地相隔,讯息无法及时传达,尽早回到桑洲领地,我的力量才能最大化。”
    晚些时候,辛宝带着游荡在外的四名护卫回来了,他们正是当时在商队里护送家神的精锐,在孟县酒楼里遇到伏击后听从辛宝的命令,绕道先行回到桑洲传讯接应。
    再次见到完好无损的家神,这几个精壮战士都松了一口气。
    “族长令我等在外游走,不要被围困,”辛十二单膝跪地,将藏在衣襟夹层里的账册交出,“这是族长交于我的,要我一定亲手交给大人。”
    那些都是辛氏这些年积累的产业的清单账本,密密麻麻、堆堆迭迭,大小款例一应俱全,说是这个行商世家的命脉都不为过。
    辛秘摩挲着薄薄泛黄的纸页,几乎能想象到辛梓做出的决定。
    她无声地叹着气。
    “阿梓他……很努力了。”小狐狸以为她不满意辛梓,着急出声:“族里的青壮年和府兵守了城好几天,但是我们没有战船……周氏的那些人调来了战船,他们很快就打到城边了,前几日他们还只是围城,第叁日开始他们开始焚烧粮草,向城内投掷火油……”
    “那些行商还住在外城,城墙受损他们也伤亡了一些人……阿梓开始让他们进内城,可周氏很快就打进来了,阿梓他也是看着我们的人节节败退出现伤亡……才、才降的……城里的大家,不管是族人还是外姓人,都很敬重阿梓……”
    它急急说话,眼泪又开始打转。
    辛秘揉了揉它头上乱糟糟的灰毛,“我哪里有怨怪他。”
    要怪,也只能怪苍天不公,神明无力,不是吗?她的族人宝爱着她,她却救不得他们任何一人。
    “先休息吧。”她最后命令。
    夜色深重,入冬的桑洲潮湿阴冷,温吞浓白的雾气一点点弥漫开来,遮蔽星月。
    狐神几乎脚不着地,以神力漂浮前行,一点声音都没有地静静离开了自己倚靠的软榻。因为无需睡眠,她面上是精神奕奕的冷淡之色,长发衣衫一丝不乱,微勾的眼尾瞥了蜷缩在床脚边打呼噜的小狐狸一眼,便收回视线,足尖在窗口蝴蝶落地般轻点,整个身体轻盈地陷入潮湿夜雾里。
    她本想就这样安静离开,可走出一步,便像察觉到什么一样忽然停住了步伐。
    “……你为何在此处?”她带着冷的声音刺破浓雾,直直向后抛去。
    寂静只持续了一小会,一个强健的身影便搅动雾气,从身后黑暗中显露身形。
    他微棕的粗硬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披散,凌乱的发丝连同睫毛一道沾染了雾气水珠,显见是在夜色中等待了许久。
    男人眨了眨眼,眼睫上的水雾凝结成珠,倏然滚落至刚毅的侧颊。
    “我想和您一起去。”霍坚低沉地回答。
    辛秘转身看他,神色有些复杂,起初还带着些玩味,后面却只有沉沉一片乌黑,“你知道我要去往何处?”
    霍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去危险之处。”
    狐神智慧,狐神狡猾,可与他相处的不长不短半年时间里,她一直显露着最至纯至性的模样,她唯独不会骗他,也不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所以……正如狐神了解他如同视己之掌般,他也记住了这个乖张神明的真实模样。
    “辛氏族长危急,辛贵妃也表露出了自毁倾向……您不会坐视不理的。”
    即使她表现得再镇定、再冷酷,他也会记得,在山中得到桑洲被围困的消息时,失控扑在他怀里的属于凡人辛秘的眼泪。
    凡人可以软弱,神明却不能。
    所以,她一定会主动出手,去保下自己最爱的亲人。
    辛秘只是转瞬之间就读懂了他的想法,被揣测的冒犯感让她冷哼一声,可心里那种酸软发痒的闷痛也在蔓延,她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放弃了责骂他的想法。
    “跟好我。”她转身,面上带着些讥诮:“我带你去会一会你的前任主人。”
    纷繁的云雾裹挟着他们的身体,月色浓稠,暗夜潜行。
    到达桑洲城的护城河时,辛秘的衣袖无风自动,缓慢地漂浮着,她正在与这片生她育她的领土联结沟通,大地的震颤即是她的心跳,波涛的起伏即是她的脉搏,万兽是她的眼,风声是她的呼啸。
    她微闭双眼漂浮起来,乌黑长发墨染风流,肆意飞舞。
    她深深呼吸着带着焦土水汽的空气,让属于家乡的气息游走于自己浑身每一寸血肉,桑洲城的雾气扭曲流动,水潭里残败的红莲重新怒放,树叶咛哝,鱼虫聆听,祠堂的旧钟怦然敲响。
    ——桑洲的守护神,归位。
    那一刻她猛地睁开眼睛,遥遥对上站在护城河之内的修长男子。对方清俊文秀,长发高束,礼法宛然。
    他们互相对视着,眼中金戈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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