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就重新出发了。
    山道旁漫山遍野绽开着鲜红欲滴的妖艳花朵,团团簇簇地隐没在草丛里,在林荫下,萧瑟寒风半点不曾泯灭它的极端生命力,它们美而嚣张,招摇舒张着心脏般的花瓣。
    “这些是狼毒花,只有在土地受损后才会生长。”阿寿侧着头端详着那些花朵,“我们杀掉了疯神,祛除了山林的沉疴……却也让污浊的诅咒之血渗入这片土地,长出这样的花。”
    “但这是必须要做的,我们不是山林的裁决者,只是它的依赖者,只有让它长久地安康无虞,我们才能祖祖辈辈地生存下去。至于森林修复自己时对我们造成的影响……十年百年,我的族人们总是能克服的。”
    “谢谢你,我的朋友。”他转向辛秘,纤细的睫毛挂着朦胧晨雾,“你帮助我们斩杀了敌人,我愿意回报你。”
    修长纤细的森林之子挥了挥手,飘渺遥远的阳光洒下,又被一只只巨大的脚掌踏碎。
    象群来了。
    这一次它们不再激进愤怒,它们平和而愉快,悠闲地扑闪着自己巨大的耳朵,脚掌落在地面像是某种柔和的鼓点。
    为首的母象一侧长牙在与黑蛇的战斗中碎裂了,只有短短的一截,但这半点不会损伤她睿智而强大的模样,只让这位温和的领袖披上了镀血的勋章,让她更加坚定勇敢。
    “地动之后山川更替,我的族人愿意送你们出去,免于虫蛇猛兽侵扰。”阿寿说。
    母象应和低鸣一声,眼皮有些下垂的温和眼眸看向众人。
    “祝你们顺利,也祝你们得偿所愿。”众人收拾齐整后,阿寿笑眯眯地说,他半身笼罩在树丛的阴翳里,唯独面上的笑容盛满了阳光,纯然而灿烂。
    “从此以后大约无法再会,但往后神明的记忆里,永远会有你们,下一任,下下任……千百年后若你们还能进入山林,神明掌管的每一片叶子都会记得你们。”
    他们从凌晨出发,象群稳健而迅速,他们靠族群的记忆和野性感知着方向,绕过悬崖,淌过溪流,只经历了一遍日升月落繁星满天,就走出了这片黑得过分的无间密林,回到了正常的山林中。
    辛宝正带着人等在这里。
    “大人……!”约莫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地盼望过,骤然看到辛秘,这个面孔黧黑的中年人几乎红了眼眶:“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即使向来端得住感情,辛秘此时也柔和了面庞,她坐在象背上,冲着他微笑。
    一切都好像被抛在身后,那些伤痛的、危险的、惊慌的记忆,都在见到熟悉的家人后一一化解。
    是啊,她快要回家了。
    ——即使那个家园已经战火纷飞。
    “大人可曾顺利?”辛宝率先拱手询问,他的职责就是管事,总要对旅程有总的把握。
    辛秘皱着眉想了想,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即使算是有所斩获,但总是没能完成最初的目标,现在他们与来时相差无几,除了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外几乎算是白走了这一程,而辛氏正在受难,她必须要想个法子。
    遥远的家乡战火危急,见到辛宝之后,那些被重重心事压抑着的、属于中原的挂念与困扰又一股脑地重回脑海。
    象群重而稳健地奔驰着,辛秘远远望着山林两旁远去的景色,默默捏紧了掌心的东西。
    离开山林之前,她需要做出抉择。
    绕开一片树木倒伏的谷底,跨过快要干涸的浅浅溪流,他们回到了李洛儿的寨子。
    同样是乌叔盖出来见他们,他仍然是那副冷冰冰不想搭理的模样,只是这次辛秘在他赶人之前就有些急切地开口了:“李洛儿呢?”
    他是知道“李洛儿”这叁个汉字的,耳尖一动,辨别出她想要见李洛儿后,思忖片刻便带她回到了那处角落里的庭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夙愿已了,但这次的李洛儿更清瘦了一些。不过她的笑容轻松了很多,就仿佛长长久久困着她的什么东西毁灭消失了,她浑身都感到轻盈和放松一样,衣袂翩翩,好像一只轻巧的蝴蝶。
    辛秘注意到她的发梢和指甲都有些长了。
    “重新获得自然规律的感觉如何?你再也不能长生不死了。”辛秘轻笑。
    李洛儿握了握拳,感受尖尖的指甲刺在掌心的轻微痛感,“很好。”她也笑着说:“我很喜欢这样每一刻都在生长和衰老的感觉。”
    “我有个问题很想问你。”辛秘直切主题,眸色带着困扰,“看在我替你解决了大麻烦的份上,希望你能告诉我真相。”
    李洛儿静静地看着她,随即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次一定不骗你。”
    她们谈了很久,从午后到落日,再到星斗漫天,辛秘才重新回到队伍里。
    她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整个午后只是闲暇之谈而已。
    但霍坚能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明明不是什么能洞彻真相的聪明人,但仍觉得辛秘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没有理由,他说不上来原因,其他人也几乎没有发现她的差别,但看着辛秘平淡的侧脸,她漠漠的黑瞳,她眺望着落日时眼角眉梢的决然,霍坚有种心惊的预感。
    他尝试着在林间休憩时靠近她……自从与黑蛇的一战结束之后,她就很少亲近过他了。
    于是他在靠近她叁步的身后站住了,双足稳稳地立在有些潮湿寒凉的泥土上,望着她的背影,犹豫着不知怎样开口。
    要直接问吗?你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大事,并且不准备告诉我?
    ……可他是谁啊,他是狐神的什么人,凭什么这样问呢?
    那,旁敲侧击一下,看看她最近有什么烦心事,试着帮帮她?
    ……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窘迫的退缩感像浪潮一样席卷而来,霍坚抿了抿唇,迟疑地望着她纤细背影,脑海中纷乱的思路混混沌沌,他承诺过要对她献出自己全部的真心,但她不想让他知道时……过于守礼的男人又不知道是否该主动靠近。
    辛秘忽而回过了头。
    “你站在这里不出声,是要刺杀我吗?”她问,面上有着娇横的挑衅。
    “不不……”霍坚被她忽然出声惊了一瞬,尴尬回答,顿了一会,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很高兴,也没有不高兴,犹豫着,到底还是担心她要做什么,试探性开了口:“只是觉得,您最近思虑很重。”
    辛秘黑得发沉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无光之湖,有一瞬间霍坚觉得她像是要发怒了,又像是快要哭出来……那湾湖泊里漾着粼粼的动摇波光。
    ——她有一瞬间,是想要向他倾诉什么的。
    可辛秘只是沉默地、沉默地看着他,在这窒息的寂静里,她恪守了百年的准则熄灭了短暂燃烧的情绪,那些星火一点点融化消失,泯灭在湖底。
    “当我需要你知道的时候,你会知道的。”狐神轻轻说。
    她没有骗他,但也没有告诉他。
    霍坚在这样的回答里嗅到了诡异的危机,他茫然地看着辛秘,唇角动了动:“……您真的会需要我吗?”
    他这副样子像是微妙地取悦了神明,辛秘笑了笑,是一贯调皮而得意的嚣张笑容:“你是我的下属,是我的家臣,我当然会需要你。”
    这样的承诺没有让霍坚安心,他想要追问,可辛秘已经转回头去了。
    象群的行进速度极快,在山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树林边缘。
    来时的船还停泊在岸边,留守的辛氏族人手忙脚乱地奔来行礼。这些人都是跑惯了江湖的可靠之人,往常都是精炼沉稳的……但此时每个人面上都带着难掩的惊慌和茫然。
    他们看到辛宝带头从林间走出时,就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急切。
    ……发生了什么?
    辛秘脑中有什么紧绷的弦似乎快要断裂,侧额的血脉突突跳动,她意识到会有什么可怕的消息在等着自己。
    辛宝同样警觉,他挥挥手让下属屏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包括欧阳浔和霍坚,他们和一干“外人”一同,被礼貌地请到了不远处休息。
    留守的负责人面色惶惶,向辛秘递上了薄薄一封信笺。
    那信纸短短细细,还带着卷,显然是从信鸽脚爪上的竹筒上取下的。
    ——是桑洲来的消息。
    辛秘的血液在一瞬间汹涌奔流,她微微闭了闭眼,让这具久经操劳又刚受过伤的凡人身躯气息平稳后,平稳地接过了那卷纸。
    冰凉的雪花从天而降,贴在她的侧脸,她信手抹去,展开了信笺。
    上面只记载了短短的一行字。
    ——梓献城而降,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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