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时节水面平缓,除了夜半江雾时有一伙水匪有所异动,被辛宝和欧阳浔带着人摆平之外一切皆安稳,这艘木船摇摇荡荡地横跨了整面江水。
    第叁日清晨,遥遥地,辛秘望到了江边腾起的白色浪花边,那里隐约出现了陆地。
    而那片土地上的风貌,与内陆实不相同,植株遮天蔽日地茂盛,嶙峋曲扭,依稀有虫鸣鸟叫的怪异调子悠悠传来,着实诡异。
    “船要靠岸了。”辛宝一如既往地躬身向她汇报:“我们的商行在苗疆没什么人手,才将将起步……但我将一些可靠的人都调来了,就在岸边候着。”
    如果辛宝都觉得可靠,那这些人是真的可靠了。
    辛秘脚将将踩实地面,就看到了岸边站了一小撮人。这些人都穿着苗疆当地的扎染布艺,露在外的小腹、手臂、面孔等处都泛着健康的蜜色光泽,胸前耳上挂着颇有异族美感的银饰,当啷作响,无论男女头上都用绣着花样的布巾缠着,都好奇又拘谨地看着这群异族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辛氏商队在本地的游商,此时得了一笔钱财,应召来办事的。
    有人是药商,对辨识药草很有经验,当然也能辨得清毒草。
    有人是小行脚商,整日里在山里寨子间跋涉奔波,熟识地形山路,会通过天上的云辨别第二日的天气。
    还有的是寨子里最顶尖的猎户,原本是被商队雇佣来做护卫的,等闲猛兽近不得身。
    以及……
    辛秘目光一转,落到队末一位老者身上。
    那老人须眉皆白,腰背佝偻,浑浊的双目也在打量着来人,落到辛秘身上时仿佛鹰隼般将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这位是方圆千里内,十八座寨子中年纪最大的智者,云鹤叟。”辛宝含蓄地介绍到。
    他没有说这位老人的用处,但辛秘已经懂了。他们此行是来寻找传说中的金龙秘宝的,这东西虚无缥缈,就连大历皇室拥有的也只是一张含糊不清的舆图,霍坚曾允诺到了苗疆就会将他知道的线索和盘托出,可若是能很轻易地找到,又带她这个天生能目视宝气的神明来做什么?
    像苗疆这样,山脉闭塞,文字不兴的地域,很多故事都是靠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那些曾经也许是历史的真相,化成一句句歌谣,一段段舞蹈,在不同的寨子里被记着。
    辛宝特意搜罗了一位这样的老者,未尝不是想试试金龙李氏当年藏宝时是否有留下痕迹。
    辛宝很谨慎,也确实应该如此。
    辛秘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算算日子,又是许多天过去了,即使她们提前知道消息,朝中乱象此时应该已经无法遮掩,桑洲的兵马围困她无法可解,眼下这虚无缥缈的金龙秘宝,竟成了她手中最有力的依仗。
    她得找到那些金银珠玉,将它们握在自己手中,再与其他人去做交易,尝试着在滔天战火熬炼中换得家族幸存。
    这也是她为什么,在辛宝交代这些事时没有屏退欧阳浔的原因。
    他不可靠,但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狐神视线一转,泠然黑眸已经对上了欧阳浔疑窦丛生的神色,那往常带笑的狡猾男人正一手支颌,远远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幕。
    他不知道辛秘,或者辛氏这一行是在做什么,这支队伍的配备,就好像真的打算深入十万大山里去开辟一条商路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呢?辛氏的家神本尊在这里,她又怎么会做这种杂事?
    欧阳浔断然猜不到这些人大张旗鼓地,是来寻找话本上讲过的“金龙秘宝”。但本能告诉他,这一切可能是天大的机遇,也可能让他贸然踏入前所未见的泥淖,殒命于深渊,危险与机会正摆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回复。
    ——辛秘仍然耐心地,冷淡地看着他。
    她也在等待着他的回复。
    江南,桑洲。
    “族长!”辛二疾奔而入,从屋顶一跃而下:“东屋又捉住了两名混入的斥候,他们杀了几个下人,混了进来,已经捆了押入地牢了。”
    “好。”瘦弱美貌的族长并不抬头,修长手指握着笔,在信笺上疾笔狂书,那只手青白惨淡,手背上苍白到血管根根分明,“审了吗?”
    “审了。”辛二低下了头,咬了咬牙。
    辛梓裹紧自己身上的大氅,感觉骨子里仍有挥之不去的寒意,有如跗骨之蛆,他叹息一声,不再管那气血衰败的不适,继续发问:“是谁派来的?”
    “……”辛二顿了顿,又看了看憔悴的族长,低声回答:“……是辛贵妃。”
    “哒。”
    笔尖凝滞了,一滴浓墨从饱蘸的毫毛上滴落,在信笺上晕开一圈污渍。
    辛二不敢抬头,他只看着自己灰尘扑扑的鞋尖,半晌才听到上首隐约的叹息。
    “知道了,下去吧。”
    辛二有些迟疑,犹豫着站在原地,脚步将抬未抬,一副还有话说的样子。
    辛梓再次落了笔,又叹了一声:“你要说什么?”
    话毕他咳嗽了两声,脸颊边上晕起两团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将胸臆之间的闷痛平息。
    他自幼体弱,甚至可以说是气血衰败。这种病没法根治,只能将养着,少劳碌多休息,饮食辅以针灸,药石不断,才能多活两年。
    可最多也不过叁十。
    自从辛氏家神出行之后,族中内乱不停,细作和心怀叵测的族人嗡嗡绕绕混杂在他身边,几乎每日都有不同势力派来杀手或者斥候打探情况,他的睡眠时间一再被压缩,案卷上堆满了来不及批复的书信,地牢里横流的血液结满厚厚一层。
    他还中过毒,两次。心腹们已经竭力在保证他饮食药物的安全,但整个宅子,喧喧嚷嚷的几百号人,不知是谁笑面之下含着刀剑,也不知是谁忠心又包藏着祸心,辛梓这一只就像是泥潭中孤立无援的大树,被藤蔓捆扎吸附,被虫蛇咬吮……他们的机会太多了。
    第一次,辛梓险之又险地挺了过来,第二次,他差点就死了。
    昏迷了整整一周,气息衰弱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心腹们人心惶惶,族人们上下打探,曾经安详静谧的雾中辛氏,如今已是油锅下的烈火,煎熬众人。
    好在狐神的小宠物,那只山野里的精怪小狐狸衔回了一株草药,这才将将保下他的命来。
    辛梓甫一醒来,就如无情雷霆,干脆利落地处决了下毒相关的族人和那些在人群中煽动恐慌的探子,其中好些嫡系,这些人的亲属在宅子里哭天抢地,这脆弱削瘦的年轻人不为所动,眉眼苍白而冷峻,亲眼看着一场场处决,直到靴底溅满了血。
    他的成长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从狐神羽翼下庇护着的那个干净瘦弱的青年,变成扛起整个辛氏的冷面罗刹。
    如今他已经二十出头,再这样劳心费力,怕是没有几年时间了。
    可……他不得不。
    家神在外,他是族中最后的仰仗,以财帛美女换取的安逸太过虚假,这庞大的辛氏表面珠玉华贵,可内里早已烂朽得千疮百孔。
    霍坚带着皇帝的手谕到来,猛烈打破了潭水之上剔透的浮冰,露出下面晦暗深渊和勾缠泥污。
    这些都是他的责任。
    见辛二坑坑巴巴,面上纠结,牙关咬紧,辛梓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这美貌得有些阴柔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唇瓣泛起死气的苍白,“但是不必说了。”
    辛二咬牙,拳头握紧,拧着自己的衣摆,几乎要将那结实的布料扯破:“……可、可……”
    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恨恨地红了眼睛:“辛贵妃……辛枝小姐,她为什么要这样啊?她明知您的身体状况,为什么非要逼您……就真的……”
    就真的这么恨吗?
    因为当时家族动乱,辛梓留下接任族长,而辛枝成为了嫁入深宫的那一个,所以……这样恨自己的胞弟吗?
    辛梓没有表情,他的眉峰是修长微弓的,黛色的眉尾直入鬓角,有种瘦骨嶙峋的清隽,就仿佛一尊冰似的雕像,快要在风中化掉,反而使得骨相更加严酷。
    “我不知道辛枝是怎么想的,但是辛枝一定很了解我们。”他失色的嘴唇轻轻一扯,“她知道桑洲的舆图,知道桑洲的兵力,知道桑洲的布局,甚至知道辛氏统兵的家世生平。”
    “这一仗很难打,我来不及思考辛枝的想法。”
    辛二迷茫地离开了,他脸上的无措与惶然这些天里几乎萦绕在每一个辛氏族人的脸上。
    辛梓强撑着又看了一会物资清单,最终还是看不下去,猛地站起,惨白面孔只有眼中充血,那赤红的眼眸中短暂地露出脆弱、愤怒、惘然……
    衰弱的心脏剧烈跳动,只是站起这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活动,就让他四肢末端一阵血液匮乏的无力,他眼前发黑,呼吸断断续续,几乎就要这么晕厥过去。
    他咬着牙,用青筋暴起的青白手掌死死支撑着台面,撑起自己的身体。
    不能晕,不能晕……他要撑住,最后的时候,他一定要撑住。
    玉漏滴滴轻响,屋外的鸟雀不知人间疾苦,照旧啼叫。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过气来。
    年轻的族长擦掉自己满头的汗水,重新恢复了从容平静。
    苦命社畜,被迫上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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