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楚神色一顿,收回视线,盯了眼自己的肚子,若无其事道:不想,你继续说。
    城外张奎领了几百骑兵,越过护城河上的桥,丝毫不惧地进了城门,见南鄀百姓在瞧他,还毫不客气地回以震慑一瞪,瞪得不少百姓都吓破了胆。
    身后桥后,萧昀懒懒散散站着,神色睥睨,胸有成竹,叫人信服。
    谢遮先前半天插不上话,这会儿终于能说话了,凑到萧昀近前低声说:陛下如何笃定城中并无埋伏?
    不笃定啊。
    不笃定?!谢遮差点叫了出来。
    是啊,萧昀煞有其事道,所以你没看见朕没打头阵?
    谢遮沉默了好半晌,才道,那张奎?
    是他自己非要去的嘛,朕也不好拒绝他伤他的心。
    谢遮嘴角微微抽搐:那万一有埋伏他被抓了怎么办?
    萧昀懒洋洋说:所以朕更不能去了啊,他被抓了,朕还能和端王谈判捞他,朕被抓了,就你们这脑子,能捞朕出来?
    谢遮嘴角不受控地抽搐了好半晌,陛下圣明。
    说正经的,总有风险不是,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赌一把罢了,赢了血赚,输了想办法捞人呗,萧昀笑说,总归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张将军要么立大功立头功,要么丢点人遭点罪,总之朕弥补他嘛,升官发财没跑的,朕不会抛下他不管的。
    谢遮消化了好半天,叹了口气。
    好好一回事,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总是那么贱兮兮的。
    朕反正猜没有埋
    那边张奎夹紧马肚,甩了下马鞭,挥舞着双刃斧进城拼杀。
    南鄀百姓立在两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地面忽然整个陷了进去,马腿一弯,马扑进了坑里,张奎也被摔了出去,栽在了大坑里,双刃斧差点砸到自己。
    跟他进来的骑兵也栽进了坑里,被周围伪装成百姓的南鄀士兵擒获。
    城外萧昀满脸震惊地看着这幕:我操,这还是那个要脸的端王吗?!
    谢遮:
    萧昀:这么脏,朕都怀疑出这主意的是自己了这也太脏太赖了!
    谢遮:
    萧昀:他们是不是换主帅了?这不是端王的手笔啊。
    大宁士兵目瞪口呆,原本吵吵的城外鸦雀无声,南鄀士兵士气大振。
    萧昀眨眼冷静下来,脸色阴沉。
    大宁士兵反应过来,开始唾骂敌军,南鄀士兵也不甘落后,一时骂声不绝。
    孟衡凑上来,面色凝重说:陛下,城中有埋伏,我等先行撤军,想办法换回张将军?
    战场有输有赢很正常,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不定,无需因一时得失气急败坏,一个决策的失误也伤不到萧昀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无上威信。
    南鄀现在和他们也不是死战的关系,绝不至于杀张奎,定会留着他和他们谈判,张奎的生命安全不用担心。
    萧昀嗤笑:撤军?张将军都替我等踏平了陷阱,这时撤军,对得起张将军么?
    诸将愣了半天,顿时大喜,心道自己糊涂,差点正中敌军下怀。
    旁人都是中了埋伏便慌,方寸大乱间立即下令后撤,重新整顿,可如今埋伏已完,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还是陛下清醒。
    萧昀冷眼看着。
    他才不信这个邪,端王不就是想让他撤军,能摆他一次,能想到他下令中了埋伏不退反进?
    这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
    又是一员小将请令,他得了萧昀应允,便领着几十骑兵纵马过桥,疾驰进城,绕开了张将军的那个大坑,就要朝南鄀士兵杀去,马蹄又是一弯。
    他脸色大变,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拼命拉扯缰绳,还是无法阻挡自己朝面前逐渐塌陷下去露出真容的大坑跌去。
    城外萧昀眼睁睁看着原本昂扬的小将从地平面上消失不见,满脸不可思议,过了好半晌:我操。
    他这辈子有过无数次不可思议的表情,却从没有一次比这次还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人这么了解他在想什么?仿佛是按着他的心思在给他挖坑?
    刚好比他想的多想一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但凡多想或者少想一步,都是自己赢。
    可偏偏刚刚好,就是一步不多,一步也不少,精准预判了自己的每一个想法。
    城外大宁士兵再次傻眼失声。
    连续两次失利,萧昀怒从中来,冷笑一声。
    他就从来不信邪,端王能摆他两次,能想到他两次中了埋伏都不退反进?
    他挖多少个,自己就叫人以身填多少次,填无可填之时,就是他杀他个片甲不留的时候。
    萧昀第一次正视起了端王,嗤笑一声,冷冷道:还有没有
    萧昀脸色忽变。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
    无数将领出列请命,浑然无惧。
    萧昀却沉着脸,好半晌一言不发,身边人心惊肉跳。
    萧昀终于看向了身侧的谢遮,沉声说:按照我的性格,是不是多少次都根本不信邪,不退反进,要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谢遮一愣,萧昀过往的战绩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他循着和他二十年的交情,靠直觉想了想,说:多半是。
    他是说出口的刹那,眼前的萧昀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怪异起来。
    像是暴怒、羞愤、不可思议和狂喜交织。
    他沉默两秒:退兵。
    他丢下这两个意味不明的字,戴上盔,翻身上马,转头纵马回营。
    主帅大营里,张奎的好兄弟董禄红着眼:陛下为何撤军?!明明陷阱都已经被踩掉了!这时候撤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昀看着手底下一群心有不甘来找他的将领,也没气恼,淡淡说:你们想把自己都赔进去?
    将领们一愣,怒火停了停,过了几秒,茫然道:陛下何出此言?
    事情复杂,长话短说,萧昀揉了揉眉心,城中有人无比了解朕,堪比朕肚子里的蛔虫。
    所以朕所有按照原本习惯思考轨迹会做出的决策,都是正中他下怀,都是错的。
    将领们都愣住了,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道:怎会如此?
    萧昀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总之,那里面少说挖了十几个坑吧,你们要是不信,他们城门还没关呢,你们自己带兵去试试就是了,不过栽进去了,朕可不捞你们。
    张奎他们朕会想办法捞的。
    将领互相看看,都心服口服地下去了。
    将领走了,谢遮才进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怎会如此?
    萧昀打仗至今从未如此失利过,几乎可以说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将领走了,大营里只剩下萧昀和谢遮,原本大气镇定、乾坤在手的萧昀瞬间变脸,掏出衣襟里的纯白手帕就扔在地上,跳上去踩了又踩:操他妈,谢才卿那个小贱人在里面!老子就说不该瞎他妈坠入爱河,精虫上脑什么都说,老子裤子都快给他扒没了!呸!已经给他扒没了!神秘感,深沉,高高在上,以夫为天,天啊,都没了操!操啊!老子被他看透了!!朕苦练多年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他看透了!啊!!他居然敢牵着朕鼻子走!!
    谢遮看着那个狂躁地跟个三岁孩子跳来跳去践踏手帕的俊美男子,心情一时说不出的无比复杂。
    好家伙,这牛逼啊,偷偷摸摸了解朕了解到这种地步,还帮南鄀帮端王,和端王穿一条裤子耍朕,朕说怎么端王的流氓招式跟朕似的,好家伙他从朕这儿取了经,改行当端王的贤内助了!!难怪端王不交人!他就在夜明关内!老子为找他辛辛苦苦喂了半月蚊子满头大包,他就在里面他居然都不出来见朕!他这会儿一定在和端王嘲笑朕,啊啊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老子找着他,萧昀深吸几口气,老子、老子要要操死他!
    对,老子要操死他!老子找到他,老子要囚禁他,让他当老子的小奴隶,老子再他妈对他表露出一丝好,老子就他妈是个大傻逼!
    谢遮看着萧昀自顾自发泄、自言自语解决问题,觉得呆在萧昀身边很大一个好处就是,他从不需要旁人开解,自己就能最快速度找到行动方案,虽然正确与否不太稳定。
    萧昀看着地上那块脏兮兮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帕,仿佛看到了被百般折磨哭泣求饶的谢才卿,终于舒坦了一点点,脑中灵光大闪,沉默几秒,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跃跃欲试,哼笑一声:老子是他能这么轻易能看破的吗?他看破的只是老子想让他看到的外面的一小点,他还沾沾自喜,老子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杀他个措手不及,让他看看他的主人有多神秘,有多深不见底,实力有多深不可测。
    第87章
    两日后,江怀楚刚起,换上衣袍走动试了试,见肚子依然有些明显,颇为无奈地又换了身更宽松的。
    他换好,细白的指轻戳了戳肚子,唇边带笑,和它道了声早安。
    用膳的时辰还没到,他坐到一边,拿起一边桌上的《论语》,轻声继续念。
    亲信敲门进来,江怀楚放下书,蹙眉看向他:张奎还绝食?
    亲信点点头,神色不忿:属下给他送,他直接打翻了。
    亲信的右手臂上全是汤水和油。
    他还辱骂您,这两天就没停过。
    江怀楚思忖片刻,施施然站起:我去看看他。
    亲信一愣,愤懑道:他如此不识好歹,王爷为何要待他如此之好?我南鄀虽缺将才,却也不需要招降这种人,他也不是能招降的性子。
    他是真的不明白,王爷没给张奎上刑,还以礼相待,叫人好吃好喝伺候他,张奎非但不感激,说这是嗟来之食,他死也不吃,还高声唾骂王爷,二日不绝。
    江怀楚摇摇头。
    张奎当初对他不错的,后来他被萧昀抓进监牢,张奎是武将里带头替他说话求情和萧昀对着干的。
    两国交战,各自为营,不损害南鄀的前提下,能对张奎好些便好些。
    他是铁骨铮铮的忠臣,只是效忠旁人罢了。
    监牢里,江怀楚戴着帷帽,示意身后要跟的亲信留步,自己拎着食盒下去。
    还没靠近张奎所在的囚牢,连绵不绝的骂声已经传来。
    端王个臭不要脸的,还光风霁月呢,我呸,厚颜无耻。
    你们有本事杀了我,不然等老子出去,老子要一斧头劈了端王!
    老子宁死不从,你们这群小瘪三别想老子投降!
    张奎正两手攥着栅栏,脸红脖子粗地朝外骂,眼见一人靠近,声音停了停。
    那人戴着长至脚踝的素色帷帽,脸隐在飘逸的帽裙后,一点都瞧不见,露出的一点脖颈上的肌肤过于白净。
    身材绰约、气度大气清雅,瞧一眼就知晓不是寻常人。
    那人开了锁进来,张奎眼神警惕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食盒上,恶声恶气道:老子说了老子死也不吃!
    吃完我让你出牢。
    来人声音温润平淡,却并不熟悉。
    呵你说什么老子都不吃等等,你刚说什么?!出牢?!
    对。
    那人和张奎保持着一点距离,在有些肮脏的监牢里,显得过于一尘不染。
    张奎嗤笑:端王抓的我,就凭你能让我从这儿出去?你别想陷害我!
    来人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张奎看着那串开自己身上枷锁的钥匙,眼睛瞬间直了:你你怎么会会有
    吃不吃?
    张奎沉默半晌,一个大老粗红着个老脸过去,三下五除二把人带来的粥喝了。
    他两天没吃东西,眼下回过神,才察觉粥熬得细腻绵稠,极其养胃,霎时不好意思起来。
    这人是真为他身体着想。
    你是何人?
    三个要求,一,好好在我给你安排的住处待着,不惹是生非,二,别说见到过我,三,不为你们皇帝再出一点力损害南鄀,安安分分等他和王爷谈判,咱们王爷说了,招降不了你,杀了不值钱,留着更烦,所以条件谈妥了,不会故意不放人。
    张奎老脸通红。
    他没想到这人只有这么点要求。
    只是不再出力进攻南鄀。
    陛下手下还有那么多员大将,根本不差他一个。
    其实他是这人所放,光是出于道义,他也不可能再危害南鄀了。
    你信得过我?不怕我出尔反尔?
    江怀楚暗自一笑。
    张奎向来一言九鼎,从不食言,他信得过的。
    我能放,自然也能抓。
    张奎:你是端王的人,为何帮我?
    江怀楚没说话,只是将钥匙塞给了他,转身离去。
    张奎在身后瞧。
    牢里阴暗,借着微弱的一点光,他盯着那人清瘦的背影,觉得这人哪儿都无可挑剔,就是腰有点突兀的粗。
    内应传消息说,张奎被从牢里带出来,舒舒服服地在南鄀住下了。
    内应去问,张奎却怎么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帅大营里,谢遮看着眼前戴上人皮面具的萧昀,彻底傻眼了。
    这两日他还以为萧昀在大营里琢磨怎么捞张奎呢,结果萧昀就亲手做了张人皮面具。
    陛下,你这是要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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