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春雨这里什么都有,宫梧桐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当即便进入了卷轴的炼丹室,开始炼丹。
    明修诣孤身坐在温宅的台阶上,仰头看着一旁的梨花树发呆。
    温宅根本不像是用笔画出来的,明修诣坐了一会没等到宫梧桐,索性就在门口打坐冥想。
    梨花树上繁花盛开,风一吹便飘花瓣,一片片落在明修诣的身上,只是这树终归是用墨画出来的,花瓣掉落后没一会便缓缓变成墨滴。
    宫梧桐炼丹两个时辰,等终于将药炼出后出来找明修诣,就见他小徒儿闭眸冥想,满脸脏兮兮的墨痕,活像是从地上滚了好几圈。
    宫梧桐:
    宫梧桐一言难尽地看着明修诣,见他修炼的认真,也没打扰他,索性也敛袍坐在他身边,仰头看着头顶梨花树。
    自从无法入睡后,宫梧桐便一直上蹿下跳地寻找能让自己精神振奋的东西,什么好玩来什么,很少有这种安安静静和人一起赏花的时候。
    宫梧桐一直紧绷的神识乍一放松,险些将他直接拖入黑暗中沉沉睡去。
    但脖子上的红绳好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入眠对他来说,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宫梧桐轻轻吐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他先掐了个决用灵力将自己护住,而后抬手招来风将梨花树吹得摇摆不止,花瓣下雨似的扑到明修诣脸上身上。
    没一会,明修诣像是去挖了半个月煤似的,已经黑的看不见脸了。
    宫梧桐笑得差点倒下去,没一会又玩腻了后,便开始将徒弟垂到地上的发撩起来,高高扎了两个马尾,还寻了个粉色发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温宅时不时有人路过,瞧见明修诣那副尊容吓得差点脚下打滑,忙不迭跑了。
    这么大动静,明修诣修炼再怎么认真也该醒了,他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微微皱眉,将灵力归入丹田中,这才睁开了眼睛。
    他将神识从内府中抽出,刚一睁眼就看到宫梧桐那张脸怼到自己面前,吓得他往后一扯,手撑在身下,控制不住的灵力直接将地面冻出一层寒霜。
    这一惊吓差点让明修诣走火入魔。
    宫梧桐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道:徒儿,要不师尊给你改个姓吧。
    明修诣轻轻吐了一口气,也不觉得生气,他往后坐了坐,省得离师尊太近。
    他不知为何宫梧桐会突然说起这个,规规矩矩道:师尊何出此言?
    宫梧桐笑眯眯道:因为你现在一点都不明啊。
    说着,他拿出一面镜子放在明修诣面前,认真道:你姓暗得了。
    暗修诣:
    明修诣猝不及防对上镜子里那张黑乎乎的脸,差点真的走火入魔,他倒吸一口凉气,忙伸手去摸了摸脸,果然触到了一手的墨痕。
    回想起前段时间宫梧桐趁他们睡着后在脸上写的那几个没出息,明修诣简直又无奈又好笑,只觉得整个三界大概没有人像宫梧桐这样爱玩闹了。
    宫梧桐消遣完了小徒儿,心情大好。
    明修诣冥想半晌,消耗殆尽的灵力恢复大半,宫梧桐玩闹够了,便溜达着回了温宅里的住处。
    昨日他在明修诣的外室看了一晚上的话本,今日倒是有些意外地去了隔壁的房间。
    明修诣不明所以,但宫梧桐说话行事向来让人难以捉摸,他也没多问,孤身回了房。
    宫梧桐将房门关上,想了想不保险,又加了个禁制。
    他回到内室里坐在榻上,大概又想到了什么,快步跑出去把门上的禁制给撤了。
    不行啊。宫梧桐心想,我若死在这里了,没人收尸可太可怜了。
    宫梧桐第一次服用逢春灵丹时,被那药力冲的直接陷入了沉睡,不过好在只是半刻钟,清醒后便一直靠着那灵药撑了这么多年。
    现在逢春灵丹没了效用,宫梧桐换了一种新灵丹,里面的灵物全是顶级药材,宫梧桐估摸着药劲,觉得他这次第一次服用这个新药,八成还得昏睡半刻钟。
    但这是活命的代价,他也没怎么自怨自艾。
    宫梧桐拖鞋上榻,他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一躺下便拿起了灵药想都没想塞到嘴里。
    不愧是加了昭阳髓的灵丹,灵力顺着喉咙传遍四肢百骸后,宫梧桐便隐约察觉到脖子上的红绳开始缓缓动了。
    陌生的黑暗一点点袭来,宫梧桐奋力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将锦被一角塞到口中,想要堵住自己的声音。
    但他昏昏沉沉的,根本并未发现自从脖子上的红绳越缠越紧时,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发出嘶声的呜咽,像是被一点点扼死的灵兽幼崽。
    若是宫梧桐知晓这灵药生效后能让他昏睡整整半个时辰,他怎么说也要将门上的禁制重新布上。
    明修诣就住在对面,他正在洗脸,还未擦干净就察觉到了隔壁奇怪的动静。
    他在魔族待了好多日,察觉到那似乎是走火入魔时才会出现的气息,当即快步跑过去。
    明修诣起先不太确定,还规规矩矩地敲门:师尊,我能进去吗?
    里面没人回应,只有一声好似啜泣的呜咽声,接着那灵力气息越发暴戾,室内也传来桌椅摆设直接被灵力催碎的声响。
    这下明修诣彻底等不了了,直接拍门进去:师尊
    在榻上的宫梧桐猛地睁开眼睛,只是那异瞳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漆黑双眸,素日里好像什么时候都有精神的眸子却涣散无神,漠然的神情好像悲天悯人的神佛,无情无感,万物众生在他眼中皆是死物。
    明修诣用灵力护住身体,飞快冲到宫梧桐面前。
    只是他还未站稳,宫梧桐脖颈处的红绳猛地收紧,一道道血痕顺着那白皙的脖颈划过锁骨,甚至积了一捧血才缓缓流到凌乱的衣襟中。
    明修诣察觉到宫梧桐的异常,越发觉得他是走火入魔了,他正要说话,却见宫梧桐面无表情地一歪头,呆滞地说:娘亲,囡囡不会水。
    明修诣一愣:什么?
    宫梧桐此时的神情根本不像平时的他,倒像是被什么夺舍似的,很快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神态,口中说着一些胡言乱语,有些甚至不成句。
    明修诣听得毛骨悚然,正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温春雨的声音。
    进入他的识海,入他的梦。
    明修诣怔然:入梦?
    温春雨道:嗯,你的寒冰灵种很特殊,你用灵力试试看能不能安抚他的噩梦。
    明修诣一听,当即不再犹豫。
    是。
    第37章 天命河流
    温春雨说的是噩梦,但当明修诣将神识探入宫梧桐的识海中,才发现并非如此。
    因为噩梦并不会让宫梧桐神魂痛苦成这样。
    识海中是一片无尽荒原,宫梧桐孤身站在最中央,眸子涣散好像被抽去了魂魄。
    周围无数宛如河流的黑雾一道道朝着他的神魂撞去,每掠过去一条就在他神魂上留下一道伤痕累累的印记,不过又很快愈合。
    明修诣愕然看着。
    整个识海中有成千上万的河流,全都散发出只有宫梧桐自己能看到听到的嘶吼咆哮,仅仅只是看着让人心生寒意毛骨悚然。
    磅礴的情感、痛苦扑面而来,一瞬间几乎有数百条河流从宫梧桐身上穿梭过去。
    识海中的宫梧桐满脸木然,但躯体却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纤细的脖颈被勒得鲜血淋漓,哪怕成了这副惨状,他无论如何还是清醒不过来。
    明修诣茫然至极,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帮宫梧桐摆脱这种只是看着就觉得绝望的痛苦,好在他想起来温春雨叮嘱他的寒冰灵种,犹豫一下尝试着释放出丹田内府的灵力。
    没了灵力压制,寒冰灵种像是春风下的草似的疯长,铺天盖地朝着宫梧桐身边四处逃窜的河流袭去。
    只听到嘶嘶寒霜冻住的声音,扑向宫梧桐神魂的河流似乎是惧怕地停了一瞬,但很快便破开寒霜,继续张牙舞爪地扑向宫梧桐。
    明修诣离得近了,隐约听到那些河流发出的嘈杂声音。
    郎,在何处啊?为何不归?
    缝缝补补,凄凄切切。
    我不想死谁想死呢?
    娘错了。
    明修诣一怔。
    那仿佛是万物众生从生到死的命轮,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河流。
    有人命中早夭,河流便只有短短一截;
    有人天生富贵,河流紫中带红,河流不息。
    但无论是何人,在宫梧桐这里只是一条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河流。
    每个人的命轮从宫梧桐身体中穿梭而过,残留下来的情感仿佛钝刀,让他还活着却能感受到挫骨扬灰的痛苦。
    一旦入睡,三界众生的未来天命皆在识海中汹涌翻滚,宫梧桐哪里能承受得住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
    明修诣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想全是对的。
    宫梧桐在红尘苑很少入睡或打坐冥想,只有宫确在时才能休息片刻。
    而且当年江巳只是将宫梧桐弄晕,便被云林境摧毁金丹,甚至不惜和整个孤舟城交恶。
    宫梧桐佛骨和魔骨共生的躯体早就注定他会不凡,那双能看穿世间一切的眼睛更是让无数人惊羡,但天道之下,从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东西,更何况是看破天命了。
    明修诣心思急转,身体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最中央宫梧桐所在的地方,寒冰灵种的灵力铺天盖地地横扫出去,将密密麻麻险些将宫梧桐吞没的河流冻结在原地。
    无意中一条细微的如同头发丝的河流扫了明修诣的手臂一下,当即连寒冰灵种融合到内府的痛苦都能忍受的住的明修诣竟然直直跪倒在地,痛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只是一丝而已,就能让人这么痛苦。
    明修诣一时间竟然不敢想宫梧桐这些年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明修诣终归是个金丹期,灵力就算耗尽也仅仅只是能将九牛一毛的河流冻上三息,很快便被轻易破开,继续朝着宫梧桐扑去。
    宫确的控梦能强行逆转宫梧桐的识海,强迫宫梧桐入美梦,但明修诣明显没有这等修为,也不会控梦的禁术,只能靠着那微弱的修为冻结河流,妄图能让宫梧桐好受点。
    只是他还是太过弱小,强撑了片刻,体内的灵力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明修诣死死咬着牙不肯退出去,就在这时,宫梧桐的神识终于有了些动静,榻上躯壳无神的眸子也在一点点浮现光芒。
    明修诣一愣,这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整个识海一片狼藉,明修诣正要将神识退出去,无意中突然感觉到一道幻影在自己眼前一闪。
    那好像是长大成人后的自己,一袭黑衣长身玉立,浑身上下萦绕着一种儒雅沉稳之气。
    而在他面前,宫梧桐衣衫半解,勾着他的脖子暧昧地低笑。
    明修诣看到幻境中的师尊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手指,色气又撩人,眼尾轻轻勾起,一双异瞳全是潋滟风情。
    宫梧桐凑上前咬了咬明修诣的脖颈,含糊地说:假正经啊徒儿。
    明修诣:
    明修诣倒吸一口凉气,猝不及防直接跌出了宫梧桐的识海。
    榻上的宫梧桐已经彻底清醒了,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低低喘息着,大概是喘得太急呛到了,猛烈咳了半晌竟然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还沉浸在那惊世骇俗一幕的明修诣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上前给宫梧桐顺气。
    师尊
    宫梧桐咳得唇角全是血,就连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实在罕见,明修诣呆了一下。
    他正要用灵力为宫梧桐理一理经脉,却后知后觉自己体内灵力已经消耗殆尽,只好徒劳无功地拍着宫梧桐后背。
    宫梧桐咳了半天,终于喘过气来,整个人力道一泄,直接跌到了明修诣怀里。
    他脖子上的红绳已经松了下来,露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还在不住往下流血。
    明修诣轻手轻脚地将他扶着躺回软枕上,瞧见那刺眼的血颇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宫梧桐给了他一个眼神,用嘶哑的声音提醒他:药。
    明修诣顺着他的眼神往一旁的小案上看去,果不然发现一瓶药看来宫梧桐早就有准备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修诣看到宫梧桐这样感觉更难过了。
    他默不作声地将药拿过来,一点点涂在宫梧桐脖颈的伤口处。
    那药大概是宫梧桐自己炼的,涂在外伤上几乎转瞬便痊愈,连一道疤痕都没留下,明修诣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将瓷瓶放回去,突然发现那瓶上有两个小字。
    「合欢」
    明修诣:
    明修诣突然面无表情地将药放回去,一点都不想细想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宫梧桐余光扫到明修诣的动作和表情,哪怕病恹恹的马上要归西了,却还是乐不可支地笑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明修诣是能忍能狠的假正经,没想到竟然和他爹一样,是个真正经。
    这样一想,宫梧桐笑得更厉害了。
    明修诣见他虚弱成这样了还在拿自己打趣,又心疼又无奈。
    宫梧桐笑完后,懒洋洋靠在软榻上,若无其事地问他:你做什么闯到我识海里?
    明修诣见他一点都不打算提方才的事儿,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发问,规规矩矩道:温师叔让我进去的。
    宫梧桐笑他:傻子,他让你进去你就进去啊?
    他躺了一会顺了气,又挣扎着坐了起来,明修诣赶忙扶住他,但手刚伸过去却被宫梧桐一把扣住手腕。
    别动。宫梧桐将灵力送入明修诣的经脉,一一探查后发现他只是灵力耗尽,并未被自己识海中的东西伤到,这才将手松开,道,下次不要胡闹。
    明修诣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刚才险些送了性命的不是他一样,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讷讷道:师尊识海
    宫梧桐抬手在明修诣的眉心轻轻一弹,将小徒儿弹得往后一仰。
    玩去吧。
    他这副态度明显不想多说,明修诣捂着眉心,还是没再多问,乖乖行礼告辞了。
    只是刚走出房门,他才猛地想起来宫梧桐识海中那一闪而过的旖旎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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