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医生被尊敬惯了,现在他的话题没被接上,他满脸不悦。
    医生啊,外面下雪了,路上注意安全。梁白玉勾了勾有点苍白的嘴唇。
    黄医生提着药箱往楼梯口走,没回头的说:你挺有能耐的,手段也厉害。
    摇椅吱吱响。
    楼梯口刮上来一阵寒风,伴随着一句,好自为之。
    .
    临近三十,村里又出了个事。
    周婶快死了。
    事情的起因是,她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拿菜刀砍杨大勇。
    那杨大勇当时从丈母娘家回来,他喝了酒,一个人走在大塘埂上,根本没防备,肚子上被砍了一刀,听说肠子都出来了。
    周婶还要砍第二刀,她自己突发疾病,人就倒下了。
    看了个全程的村民惜命没敢上前,等那两人都不行了,才满村的大喊大叫。
    大家伙杀鸡宰猪忙得要命,说八卦看热闹的时间还是有的,他们从杨大勇家出来,就一窝蜂的跑到周家小平房前窃窃私语。
    没人进去,不想沾到晦气。
    梁白玉过去时,引起了很大的骚动。他没在意那些声音和视线,经自进了周家。
    丈夫死了,孩子没能出生,这个家只剩一个傻了的寡妇,冷冰冰的,空气里漂浮着各种气味,有霉气,也有垃圾的臭味。
    寡妇喜欢到处捡破烂。
    尤其是小孩子用的东西,什么小鞋子毛衣开裆裤之类,都是别人家不要了扔掉的。
    堂屋堆满垃圾灰尘很厚,梁白玉踩过几个脏兮兮的塑料瓶往里走,他拐进了一个开着门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着血腥气的酸味。
    床前有一滩带血的呕吐物,周婶披头散发的躺在床边,她的脸上跟手上都有血,是杨大勇的。
    婶婶。梁白玉将她眼睛上的头发拨开,一缕缕的别到她耳后,没带任何厌恶的看着她这张丑陋狰狞的脸。
    周婶有些涣散的双眼睁了一下。
    是我啊,白玉啊。梁白玉弯下腰靠近些,让她看清自己,我来看你了啊。
    周婶像是认出了梁白玉,看他的眼神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她靠外沿的那只手动了动,被他不嫌脏的握住。
    嗬嗬周婶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发不出声音,她已经说不了话了。
    梁白玉问道:识字吗?
    周婶的胸口起伏很微弱,给不了别的反应。
    梁白玉的手徒然一疼,他垂眼看抠紧了他的周婶,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喊声,白玉。
    是赵文骁来找他了。
    周婶抠梁白玉的手抠得更大力,那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口气,她有什么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梁白玉用另一只手放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周婶的嘴巴张大,抠着梁白玉的手垂了下去,啪地砸在了床沿上面。
    肥大脏破的棉衣袖子里有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是个秀了朵小花的鞋底。
    小小的,婴儿穿的,泛着层黄色,有些年头了,针脚很密。
    腊月二十八这天傍晚,这个傻了很多年的寡妇断气了,瞪着眼走的。
    梁白玉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轻轻合上。
    第38章
    寡妇死了。
    梁白玉把周家堂屋的垃圾堆点燃,让她和她家一起被火海吞噬。
    那火大的哦,快把天都熏着了。
    周家门外的村民们大骂梁白玉杀人放火,赵文骁黑着脸出面解释,他说他们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火也不是人为的,只是他自己没把烟头踩灭。
    赵文骁平时没少在村里散烟,还是好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家多多少少都会给他面子。
    所以有赵文骁的袒护,这场以正义之名对梁白玉的讨伐才消停。
    不过,街坊四邻的背地里还是要碎嘴。
    火烧起来的时候,寡妇没准还是活着的呢,他们又没亲眼见到。
    而且他们不信火是赵文骁一根烟头引起的,他被梁白玉迷了魂,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很正常。
    大家指责梁白玉的不是,他们觉得要是他不去寡妇家,说不定她能过这个年。
    真是没安好心!
    寡妇傻了,他又没傻,不知道自己妈干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吗?他年纪轻轻的活得像个妖鬼,不就是他妈遭的孽报应了他身上。
    父母欠下的债,子女还,有因有果,天经地义。
    他们笑寡妇去了地底下不傻了,铁定会气得爬上来掐梁白玉脖子。
    也不晓得梁白玉晚上做不做噩梦。
    .
    火蛇将整个周家小平房全部卷了起来,隔壁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不想让那些灰跑到自家。
    有部分本想等寡妇病死了,趁机进周家翻翻瞧瞧,有什么能用的就拿回去,这火一放,他们就没辙了,只能用眼神剐了梁白玉几刀,不甘心的离开。
    梁白玉看着周家一块块的烧没,火光不断在他眼里沸腾跳跃,像要通过他的眼窜进他心里,把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点燃,他捂嘴轻咳了几声。
    这里的烟太大了,别站在这,我们回去吧。赵文骁揽住梁白玉,手掌摩挲他单薄的肩线。
    梁白玉双手环着自己转身:不想回,我去断桥那走走。
    我陪你去。赵文骁带他避开路上的泥水,捡好走的地方下脚。
    结果梁白玉晃悠着东张西望的走不稳,赵文骁被他手肘拐得一脚踩进泥里,皮鞋跟西裤上溅了很多泥点。
    赵文骁的神情顿时就难看了起来,梁白玉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怒气,偏头跟他对视,眼神无辜。
    你怎么往泥里踩啊?梁白玉费解道,是我撞你了吗?
    赵文骁有点讨好的笑:没有,是我自己没注意。
    噢。梁白玉说,那你走路看着点,别跟小孩子似的。
    没等赵文骁回应,他就独自前行。
    当梁白玉转过身的那一刻,赵文骁面上的笑意就不见了,他掏出纸巾擦西裤。
    弯腰时牵扯到了背上的伤,痛得他攥住纸巾,额角渗出虚汗。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头找他,更没有等他。
    白赵文骁才喊出一个字就停住了,他脑海中浮现县城看电影的那次。
    于是他像那时候的陈砜一样,站在原地没动,也不出声。
    快走到拐角的清瘦身影一顿。
    赵文骁屏住呼吸,他看见对方向后转头。
    寻找他的眼神,让他记起一些画面,都是许多年前的,不为人知的。
    赵文骁的心底生出了一个隐秘暗沉的感想。
    幸好
    .
    断桥上铺着一层银白,还没人来过。
    梁白玉躺上去,身体压着厚厚的雪,他闭起双眼,像是想体会以雪为床的感受。
    赵文骁从上往下看他:你为什么要去周家?
    好奇。梁白玉说,婶婶傻了好多年,没伤过谁吧,怎么今天攻击人了呢,还拿菜刀砍,那是要致人于死地啊。
    还能是因为什么,一个神智不清醒的人,行为是不可控的,也没法预知分析判断,没有理由。赵文骁两手搭在桥的扶栏上面,杨伯伯被她砍了一刀,就是倒霉,撞她刀口上了,这次不是他,还会是其他人。
    梁白玉拢了拢身上的宽大黑外套,领子被风撩得往他瘦白下巴上拍,他把头歪向一边,脸颊碰到了松软的雪,呼吸里是一片无杂质的冰寒。
    听你这么说,杨鸣大伯岂不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才会遇到这种不幸?
    人有时候不能不信命。赵文骁抬起头,面朝天空,我做生意的,就很信这一点。每次接一个活都会拜佛。
    你还拜佛啊?梁白玉的眼半睁着仰视他,调侃道,那你给佛祖磕头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求佛祖保佑我财源滚滚?
    赵文骁朗声大笑,有股子事业有成的魅力。
    .
    不多时,赵文骁躺在梁白玉边上,跟他肩挨着肩,腿靠着腿。
    有浓烟随风瓢到了这里,他们都闻到了。
    赵文骁问梁白玉为什么要放那把火。
    梁白玉很久都没说话,像是陷入了沉睡中。
    难道是周婶死前恢复正常了,让你那么做的?赵文骁侧身对着他。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啊。梁白玉用鼻尖蹭着雪玩,我是觉得,周家没人了,她一死,连个给她收尸的都没,不如一把火烧了,免得她死后遭到什么污辱。
    在那之后,他又用极其微小的音量说了一句:Omega有多稀少,就能让多少人变成畜生。
    赵文骁问他说的什么。
    梁白玉叹气:我就想啊,婶婶挺不容易的,死对她来说,或许是个解脱。
    赵文骁瞥到什么,将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捞出来,发现了几道很深的血痕,一看就是指甲抠出来的。
    这是周婶弄上去的吧,我去的时候,见到她抓你了。赵文骁沉声道。
    梁白玉不是很在意:就破了一点皮。
    赵文骁低头去吹梁白玉的伤处,拿他没办法,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白玉,你怎么只记得别人对你的好,不记得别人对你的坏?对一个害过你的人,你都能这么宽容善良。
    梁白玉忽然笑了下:也不是。
    像有的,害了我,我可是要讨回来的。他抿住一小口雪,让那点凉意滑进他的喉咙。
    赵文骁维持着给他吹伤口的动作撩眼皮,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一副要替他出头的架势:还有谁?
    梁白玉跟他对视。
    半晌娇俏的眨眨眼,打个比方嘛。
    .
    杨大勇老伴早走了,Omega儿子嫁到了县城,家里就他一个,他那人爱贪小便宜,借个东西都不还,非要一次次上门找他要,邻里间不是很瞧得起他。
    但他儿子每年正月里回村待的那几天,他家门槛都要被挤破了,就凑热闹。
    这次大家认为他年纪大了,现在肚子上挨了那么狠的一刀,凶多吉少,怕是等不到儿子回来。
    杨大勇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黄医生刚走,屋里头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
    倒完血水的杨父回屋说:老大,我让玲玲去找小汪了,叫他明儿个去县城的时候给常新带话。
    杨大勇气息虚弱,意识模糊。
    杨父把地上那些带血的卫生纸团跟布条捡起来,丢簸箕里,他扫扫地,拎着簸箕跟笤帚出去。
    门前的沟里有血水,杨父将簸箕的垃圾拨进去,看它们很快被血水浸泡,大过年的见血,太不吉利,他匆匆扫了一些积雪进去盖住那层血色。
    杨父回了自个家。
    老大那边能说话了吗?杨母坐在院里,腿间放着个菜篮,她手拿一个萝卜,一圈圈的搓上面的土粑子。
    哪能啊,都不太认得清我。杨父唉声叹气。
    杨母一个眼刀飞过去,杨父立刻对着地面呸呸几声。
    过年叹气不好。
    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杨父帮着搓萝卜,小周傻是傻了,可她就没伤过人,这次怎么
    她已经走了。杨母说,咱不知情的,就别说了。
    杨父再次叹气:今年村里一出接一出的,往年多太平。
    往年有人没回来。杨母来了一句。
    杨父不赞同,又不敢顶嘴,他就把萝卜扔进菜篮里,表示自己的意见。
    你扔什么扔?杨母厉声道。
    杨父怂惯了,下意识就把萝卜拿起来:我,我手滑。
    杨母冷哼了声,利索的揪掉萝卜根:小赵本来是要和玲玲谈亲事的,后来他给鸣子做了临时标记,两人亲密无间的过了几天只差临门一脚,我以为他们能成,结果呢,他和梁家那位好上了。
    村里多少人看咱家笑话!杨母将这段时间一直憋着的不满倒了出来,气都喘不顺了。
    感情的事强求不来。杨父赶紧给她抚抚心口,玲玲不都说自由恋爱,自由,自己选择自己做主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杨母挥开他的手,提着菜篮去厨房。
    鸣子都去三姨奶家几天了,怎么还没回来?杨父朝她喊。
    不就是贪玩,今天不回,明天肯定回。厨房里传出杨母的声音,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好操心的。
    杨父碎碎叨叨:咱鸣子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呢,不在发热期比较安全。
    哎,也不知道老大能不能撑得过去杨父把小板凳搬到屋檐下,自言自语了声。
    .
    周家那场火的最后一点火星灭了之后,梁白玉出现在了杨大勇家。
    白玉,你怎么到这来了?守着大哥的杨父忙问。
    我来看看杨伯伯。梁白玉把手上的礼品放桌上,他见杨父往后看,便说,小赵总回去给我拿围巾了。
    下雪怪冷的哈。杨父给他抽板凳,你穿的还是少了,棉袄棉裤都得穿。
    我还行。梁白玉打量杨大勇家,视线从迎财神的贴画上一扫而过,杨伯伯醒了没?
    杨父摇头。
    那我可以进去吗?梁白玉忧心地询问。
    可以啊。杨父给他开门。
    第39章
    老话讲,相由心生。
    这相,不单单指皮囊,还有骨和气。
    一个人处在青春年少时期,是不太能用相由心生这说法去判断的,毕竟还稚嫩,没经历过什么事,各方面都在成长阶段。
    随着年龄的增长,相由心生就真的渐渐体现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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