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尽年光 作者:年小初

    第 80 章

    陈臻撇了撇嘴,抿紧唇,没有说话,只是擦著身子从严迦祈身边走过了。那一刻,一股强大的悲伤气流完全席卷了他。事後严迦祈想,如果当初的他能够勇敢一点,勇敢到转过身去拉住陈臻的手臂的话,那麽他接下来一年半的小学时光,就一定不会是记忆中的那样。那样苍白,比以往更加苍白。那样孤独,比过去更加孤独。陈臻关上门,走了。而那一天,小迦祈久久地站在教室里,直到下午快上课时,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走进来。不过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不自在,因为从很早很早之前开始,他们看见他,也都当做没看见他。而现在,他终於也进步了:他看见他们,也可以当做没看见他们。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无视,这些年他一直在练。练了多久,就难过了多久。不过现在看来很好,毕竟,他总算是炼成了。那麽由此看来,每件事情的成功都是需要契机的,而他的契机就是,陈臻对他流放,和驱逐。预备铃拉响的时候,严迦祈走上前去拉开了窗帘。却很诧异地发现天空黑云密布乌云滚滚,那分明就是一副,快要下雨的变天气象。於是,窗外室内,终於都是一样的黑。严迦祈靠在窗边仰头看天,很奇怪自己居然会觉得,此刻暗黑的云层竟然会比刚才正午的日光,还要更加千倍百倍得明亮。否则,这天色怎麽会害得他既看花了眼眸,又看湿了眼眶。他就一直这麽傻站著,忘记了铃声,也忘记了一切。所以,当老师走进来的时候,他便非常理所当然地,又被罚站到了教室最深最暗的角落。而陈臻是在这节课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大半的时候,才姗姗来迟懒懒出现的,但他却仍然很平常地,在被老师不痛不痒地数落几句之後,便又悠闲自得地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严迦祈确信自己肥胖的身体即使是藏在暗角里,也是很难让人忽视的,可是陈臻这一路走来,却连一眼都没有看他。事实上,他甚至没有花力气去弯出一个余光应该拥有的柔软弧度。然後他坐下来。於是那整个下午,严小胖傻傻看著陈臻的背影,就好像发了一辈子的呆。他确信陈臻是不会再理他了,因为他甚至连对付自己接下来一波又一波儿的找茬儿,都显得不那麽情愿和热衷了。事实上更多的时候,陈臻对於他根本就是一副完全漠视的态度,好像这个班里根本没他这个人,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曾有过他这个人。而严迦祈,也在数不清第几次被班主任逮住痛骂站墙角之後,渐渐放弃了对陈臻自以为是的捉弄。从那时起,被人排斥的孤单,终於无可挽回地走向了,不被接纳的孤独。陈臻讨厌他,更讨厌他,或许也是最讨厌他。这个是事实就像是一根刺,时时刻刻都哽在严迦祈脆弱的喉咙深处。每一次,当严迦祈看到陈臻皮笑肉不笑地和那些分明是他无比讨厌的同学玩在一起笑得开心时,他都会觉得很难过很难过。他难过陈臻的忍耐和伪装,却更难过陈臻竟然宁愿对著别人虚情假意,却也不愿意和他说上一两句真心。於是那些剩下的小学时光,也就这麽静悄悄地流过去了。严迦祈所拥有的,仍然只是陈臻那一道漂亮,却逆了光的模糊背影。接下来的日子简直过得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即使现在的严迦祈努力,努力地回想,也依然觉得那其实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芜和空白。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六年级下半学期,小学生涯的最後一个学期。

    开学的那一天,春色迷人,阳光灿烂得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小迦祈跟妈妈牵著手走进教室等待报名,而那时候,他的心情明媚得,和这窗外的绚丽春光还有一些像。

    他想了整整一个寒假,最後终於作出决定,无论他将要受到怎样的羞辱,无论他将要受到怎样的伤害,甚至无论他将要受到怎样的忽视和漠然──但他还是必须要再努力一次,去不顾一切地挽回他。

    不可否认,这样的心情超越了被羞辱被伤害被忽视之後的全部痛苦。

    它超越了一切。

    而在打定这样的主意之後,严迦祈便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整日整夜的胡思乱想,直到昨天,恐怕天知道他已经在脑子里构思好了多少种和好作战计划。而为了防止自己再说出某些得罪人的愚蠢话语,他甚至还为每一种作战计划都配好了台词:他会说的,然後陈臻可能会说的,再然後他会接下去说的……

    这当然是一个无比庞大无比繁杂的琐碎工程,然而严迦祈却深深乐在其中,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之相匹敌的绝妙魅力。在那些天马行空的宏大想象中,陈臻会跟他说话,陈臻会跟他说很多很多话,陈臻甚至还会对著他笑,告诉他那些神奇的桌面小游戏究竟是怎样的玩儿法。而他也终於可以融进那一大群人中,再没人排斥他,不过他更欢喜的其实是,在某一个安静的空间里,世界只有陈臻和他。

    於是他耐心却又贪婪地等待著,小眼睛一直黏在大门口,好久都不愿意眨一下。他看到谁来了,谁谁又来了,谁谁谁又来了……就这样看过了好多好多个熟悉却陌生的谁谁某某,然而陈臻那张极易辨认的脸,却依然没有出现在他殷切热烈的视线中。直到最後,家长都离开了,而他们被要求好好坐在位子上,听老师说开学前的惯常讲话时,陈臻依然没有出现。

    班主任的声音真是好讨厌……小迦祈一边偷眼望著门儿,一边在心里低声嘀咕著。他开始有些担心,陈臻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发生意外了?还是家里出什麽事儿了?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让他心惊肉跳,胆战心惊。“好了,最後再说一个事儿,”听到最後两个字时,全班同学都极其默契地发出了一声解脱般的叹息,“陈臻同学因为家里有特殊原因,所以这最後剩下的半个学期,他就不会在学校读了。”

    一秒,或者是四分之三秒的安静之後,全班瞬间爆发出一阵几欲掀翻屋顶的喧闹声。“天哪!!!她说的是真的吗?”“不会吧!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靠!他走了,那我答应给我妹儿带的情书咋办!”“……放心,就算陈臻还在这里,他也不会要你妹儿的。”“你……”

    话题各种被歪,然而这都无法掩饰住所有人的诧异和震惊。不过严迦祈和他们相比,就醒悟得稍微晚了那麽一点点,当所有人的争论都已经到达白热化程度的时候,他才终於将失神的眼眸从大门口给艰难地撤了回来。没错,艰难地。他好像是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向著大门看,那麽陈臻便终将会出现在那里,然後白所有人一眼,带著一如往常无懈可击的高傲说一句,你们都是白痴吗,我就在这里啊。

    然而那儿连一个石子儿都没有。

    最後,当所有人都带著他们或高或低的争论声走得干干净净时,严迦祈却依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专属於他的狭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眨眼,心跳,呼吸。从某个熟悉的角度望过去,那里终於再也没有一道,漂亮非凡,却是逆了光的模糊背影。

    连模糊都再也没有。

    片刻之後,他慢慢将手伸进书包,轻轻撕碎了那些无比傻气的,和好作战计划稿。

    遇上一个人总是很难,然而失去一个人,却总是简单。遇上一个人之後世界开始很小,然而失去一个人之後,世界却竟然变得如此浩瀚。

    天空完全黑掉的时候,严迦祈想,他的整个小学时代,也终於走到了尽头。

    陈臻离开了,留下的是一波又一波热议他的风潮。从此严小胖每天都能在校园里听到各种各样关於陈臻的,这样或者那样的传闻。他听得很欢乐,也觉得很搞笑。而如此诡异的,甚至可以说是变态的心情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个午後,当他听见某个传说中的漂亮姑娘对著她的小跟班儿们高傲并且炫耀地扔了一句【我就觉得奇怪诶,陈臻为什麽要在上个学期期末叫我给他写同学录呢,原来是因为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了呀】的时候,这份难言的微妙心情终於以光速飙升到了它的极致,直逗得小迦祈在当场就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然而笑著笑著,眼眶就模糊了;只是笑著笑著,声音便哽咽了。

    他不知道究竟该说那姑娘可怜,还是说她可爱,然而那时他分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张飘满了粉红桃心,溢满了薰衣草香的温情同学录,其实是班上另一个羞涩的小女生趁著陈臻不在教室的某个课间,给偷偷塞到书桌里去的。而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很容易猜了,陈臻回来弯腰摸书发现同学录皱眉随手往旁边的桌子一扔。

    OK,这便是这整件事情的全部过程。

    漂亮姑娘说完这话,便带著一副愈加得意非凡的骄傲神情,领著她的众多崇拜者,翩翩然往前走了。直到她们走到很远很远的长廊尽头,严迦祈却仍然能够听见那些崇拜者们【哇啊!陈臻果然对你与众不同诶】,【只给你一个人写?哎!那你在他心里肯定与众不同了!】【诶诶,那他要是以後还联系了你,你一定要记得跟我们说哦!】等等诸如此类,天真的傻话。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陈臻的离开其实是对的,因为这里的人,全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而和自己这种完全被排除在外的冷落相比,严小胖想,那种被狂热人潮汹涌簇拥的空虚,恐怕才是最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这样一想之後,小迦祈终於开始感到一丝释然。尽管他依旧觉得孤单。

    不过小学已经结束了,他也应该要慢慢试著学会长大,学会接受,学会忍耐。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需要他接受并且忍耐的事情,就在他下定这个决心的几天以後,竟然真的那麽灵验地发生了,如同狗血家庭伦理剧的狗血桥段一般,极其狗血地发生了。

    如果让现在的严迦祈去回忆这档子破事儿,尽管他还年轻,但是很多细节他也不大能记得很清了。他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在某次不知原因的抽血测试的几天之後,他被他暴怒的父亲给硬生生从班主任老师的课堂上给拽出去了。在被爸爸大力快速地拖拉著往前走时,严小胖一边艰难地挪著和大人完全匹配不了的细小步子,还一边在心里窃窃欢喜,他的爸爸好英勇呀,竟然不怕得罪那个既阴冷又凶恶的班主任大婶儿,瞧她刚才的脸色,好像都气得快要生烟儿啦,哈哈。

    然而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锺内,他的这个认知便被无情地颠覆了:原来这个敢於得罪更年期班主任的英勇男人,竟然,不是他的爸爸。“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你究竟还想带著这孩子瞒我多久!?”爸爸的声音是小迦祈迄今为止听过的,前所未有的狂暴,“让我帮你养孩子,你他妈打算得还真是周到,啊!?”

    妈妈站在爸爸面前,尽管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是一派冷然。她没有害怕,没有发抖,她甚至没有退後。她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後微扬起下巴,淡淡看著眼前正处於暴怒中的丈夫。“当初是谁说的,无论我变成什麽样,都会爱我要我疼我的。”她这麽说著,可却很不相符地露出了一个几欲作呕的嘲讽表情。“我说过我是说过!”爸爸暴喝出声,“可这不是让你带著别人的孩子嫁给我的理由!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哈!没错,不要给脸不要脸。”妈妈的声音突然压低,变得极其冷,也极其狠,“这世道果然变了,强奸犯竟然还有脸跟受害者说,不要给脸不要脸!”“是!是我他妈的强奸了你!可你竟然还有脸以这破身子去对别的男人张开大腿,甚至还带个野种回来说这是我的孩子,愿意跟我过一辈子!这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你给我闭嘴!小迦祈不是野种!”妈妈像是一只突然受了刺激的刺蝟。她立马竖起全身的利刺,尖声开口,“他的孩子不是野种!不是!”

    爸爸一愣,随即大声冷笑:“哈哈!看看看看,本性终於露出来了是不是!”他一边说著,一边阴鸷地逼近一步,钳住妈妈的下颚,恶狠狠地说,“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咳咳……”妈妈痛苦地咳嗽几声,抬头时,却冲著爸爸微笑了一下,眼神轻蔑,“你不知道,你永远都别想知道。”然後双方开始进入狂怒状态,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地大声争吵,甚至动手打起来。

    而那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野种的严迦祈,此时此刻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里,满脸惊恐地看著眼前剑拔弩张的父母亲,难以抑制地低声哭泣。

    他已经不小了,不小到,足以让他明白,野种究竟是个什麽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他不是爸爸的孩子,可妈妈不告诉他,他究竟是谁的孩子。

    所以他是野种。

    那一天是怎样结束的,他确确实实已经忘记了。记忆出现了一天的断层,後来的他只记得,那天之後,妈妈牵著他的手离开了那个,他已经生活了十一年的家。

    然後他转了学。後来严迦祈在初中时听说自己那时的转学还在学校里引起了一场长达几天的小轰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离开,是和陈臻的离开,连在一起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笑,然後一边摆手一边埋下头,继续证明作业本儿上的全等三角形,说道,怎麽可能,只是巧合,没有关系的。当然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他们是无论如何都等不起来的,两个孤独的三角形。当然他也曾经试图接近过陈臻,可是他的方法没有对,不仅没有给他温暖,还用自己的尖角,深深刺伤了他倔强的自尊。不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就在不得不离开实验一小的前几天,严迦祈还是特意找了一个无人的中午,坐在阳光遍地的教室里,默默看向陈臻当初的那个位置。

    那儿空了,而他现在坐的这儿,也将很快便要空下去。光影上下沈浮,如同这段动荡不安的岁月。

    严迦祈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不过这些柔软的光束倒是让他乐观了起来,想,或许还可以再遇见。

    毕竟流光似水,四季轮回。而春夏秋冬,无论如何,总是会有那麽几个豔阳天。

    灿烂明媚,一如当年。

    第四十九章

    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严迦祈还是没有想到,他的母亲竟然会连这个黄金周都没能挺过去。或者照余音自己的说法是,熬。

    失去了挚爱,生命之於她,分分秒秒,都是如刺的煎熬。

    严迦祈是在第六天的傍晚,在出病房去买了一碗清粥回来之後,被突然告知母亲过世的消息的。而那时他正端著那碗热气腾腾的香粥,怀著在离开江臻後第一次难得拥有的喜悦心情,踏脚迈进了病房里。

    几个熟悉的主治医生都神情严肃地围站在病床四周,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著什麽。严迦祈听不到,不过就算他能听到,估计他也听不懂。

    他听不懂。可是他知道,他即将要面临的事实,一定是既残酷又丑陋。

    听见门口的响动声,几个主治医生都慢慢转向门看著他。那些隐藏在镜片棱光背後的复杂眼神,让严迦祈尽管捧著暖人的粥盒,可却依然觉得刺骨的冷。他张张嘴想告诉他们他已经知道了,你们不用再说了,可是他拼尽全力发出的音节,却尽数被眼前的雾气所湮灭。“严先生……节哀吧。”一瞬间,天旋地转。严迦祈世界里的最後一个支角,也由此轰然倒塌,只泛起尘埃嫋嫋。

    医生们早已看多了生死,也自然看惯了严迦祈此刻的表现。因此他们都轻车熟路,一个接一个地侧身离开。可他们路过他身边时的每一句“请节哀”,都让严迦祈忍不住地想要把手中的热粥,狠狠泼上他们的脑袋。

    他知道他会哀,可是他更知道他不能节。那种硬生生从骨血里撕扯,然後分离出来的感觉,一生一世,都是流动的伤,永不愈合。

    医生们终於都走出去了。严迦祈眨眨眼,把眼睛里的雾气都挤出去。然後他抬手关了灯,捧著香气扑鼻的热粥,靠著坚硬的门背,慢慢,慢慢地蹲下来。

    他开始吃。一小勺一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只是难免逃不掉,越吃越冷的命运。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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