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这么快,第二局就也开牌了。
    柯老师? 余长乐唤他,递给他一杯冰拿铁,辛苦了,要你晚上还陪我们在现场。
    柯屿习惯性地勾了下唇,目光却是出神而涣散的,这在余长乐眼里很奇怪。他好像被某种可怕的东西攫去了心神,在电影学院教室白色的灯光下,如同一种僵硬的尸白。
    余长乐收敛了寒暄的笑:我让果儿先送你回酒店。
    果儿还在外面啃外卖,上海菜浓油赤酱,她不是很吃得惯,正心中窃喜可以顺便减肥,耳边便听到余长乐喊她。
    哎余老师!果儿夹着筷子对他挥了挥手。
    柯老师不舒服,你送他回去休息。余长乐吩咐道。
    果儿一怔,好的好的。她应道,想返身去拿上自己和柯屿的背包,但目光甫一触及到柯屿的脸,心中顿时一慌,哥?
    余长乐无声地冲她一撇下巴,目光责备,意思是还傻愣着干什么。
    我、我去跟商陆
    不用了!柯屿蓦地出声制止她,似乎失去了控制音量的神志,声音之大让两人都吓了一跳,不用了让他好好忙。
    走的时候,正经过选角的大教室,就在楼梯拐角处。商陆坐在阶梯座椅的第一排,搭着腿,脊背笔挺而脖颈修长,气场看着很难接近。侧扶手的小桌板展出,上面放着喝完了的空水瓶,黑色钢笔的帽尖被旋下,他的眉轻蹙,正在海选的花名册资料夹上写着批注。
    柯屿经过,盛果儿欲言又止,商陆不知道他心爱的人此刻正从窗外经过。他没有抬头,如昼的灯光下,只有一道暗影很淡、又很轻地从他身上一扫而过。
    记得提醒他喝水。与米娅错身而过时,柯屿这样说。
    车子就停在教学楼外的露天停车场,正是暑假,留校的学生很少,路上行人寥寥,总觉得夜更空旷了些。果儿想问他怎么了,但心里惴惴不安地,让她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样,硬是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她从没有见过柯屿这副模样。过去的柯屿是游离的,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世界,平和之下,让果儿觉得他随时会消失、会离开。但和商陆在一起的这几年不了。他很喜欢商陆,很喜欢自己,阴晴雨雪,他也都很喜欢在这世上的每一天。
    商陆近深夜才归。
    房是单独开的,为了掩人耳目,两人晚上也并不留宿,只是他已经习惯了入睡前先去跟柯屿说一声晚安。
    房门传来电子锁启动声音,倏尔门开了,套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临着窗的一盏落地台灯亮着,灯光在漂亮的灯罩下是暖黄色,勾勒出柯屿夹烟抱臂而立的侧影。
    冷气开得很足,几乎冷了。商陆关上门,鼻尖先闻到浓重的烟味。他还未有动作,柯屿说:别开灯。
    怎么抽这么多烟?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都没有扫尽这缭绕的烟雾,在这四五个小时里,他不止抽了一包。商陆轻嗅了嗅,放下平板和笔记本,走到柯屿身边时,便想把他抱进怀里。
    他也的确把人抱进怀里了,却发现柯屿身体冰冷,不正常地发着抖。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手背贴上额头,要确认他有没有发烧。余长乐只说他状态不对,他发的短信柯屿没回,打的电话也没接,二十多个人都等着他开会部署工作商陆后悔了,他不应该为了工作疏忽他。
    很久以前,有个人单方面要跟我打赌,柯屿张口,回的却不是他的问题。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指尖快把烟管掐断了,因为咬着牙根的缘故,下颌线明晰如石刻,我不愿意赌,却也不能离开牌局,因为赌的,其实是我的命。我不能左右自己的命,所以只能等着牌揭开的那一天。
    商陆的怀抱一僵,但只是转瞬即逝的,他问:赌了什么?
    他和我赌了两个秘密,两个换了别人无所谓,但因为我有了在乎的人,所以也变得非常重要的秘密。第一个秘密,就是口口声声很喜欢演戏的我,其实有心盲症。我在乎的那个人,他把我当天才,虽然全世界都觉得我是花瓶,但他说我是天生的演员。因为他总是说这句话,我想为他争一口气,最起码,不应该让他失望。
    南山岛的风车山上,台风快来了,他说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我说,吾心与子心同。为了这份知己之情,我笃定要献出这一生所有的努力。只是我还是会惶恐,怕在他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其实现在想想,我是很自私的,明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却还要贪图他的拯救。
    这一局,在前一年的末尾开牌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有心盲症。我在乎的那个人,他为了我很多天不睡觉,一帧一帧地看我所有的表演,为了我多花了六千万,还要说这是他的投资之道。牌面揭开的那天,跟我打赌的人发了一条短信,他说,还有一局。
    第一局,是我赢了。
    因为抖得厉害的缘故,烟咬进嘴里时也是哆哆嗦嗦的。柯屿神经质地抿了一口,没有表情地笑了一笑:第二局
    商陆蓦然收紧了手臂,兼而从他嘴角抽走烟管,你累了,睡一觉,明天再说。他勤于锻炼的手臂发力,几乎把柯屿勒得胸腔都觉得疼,里面那颗心脏好像被可怜地挤压到,一声比一声跳得更沉重、缓慢。
    第二个秘密,就是宣称自己没有被潜规则过、正常交往过六次异性恋的我
    背后的怀抱离开了,商陆大步转身,柯屿,他嗓音发紧,失去了刚才的沉稳,我不是很想听。
    柯屿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了。他叫住他,你怕什么?他注视着商陆的背影,笑了一下,回来,抱抱我吧。
    你不回来吗?柯屿垂下眸,眼神掩在浓影中,我挺想你能抱抱我的。
    他蓦地被商陆拥进怀里,几乎是撞了进去。
    当我求你,商陆不住地吻他的耳廓,别说了。
    我在乎的那个人,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他,因为他长得真好我不知道,我想我可能第一面就很喜欢他。去心理诊所睡觉,医生说,你催眠的时候经常提起他,如果真的很喜欢,就去努力抓住他。其实,我也很想抓住他,只是我不配。
    在认识他的前六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畸形的生活呢?我不敢告诉他,因为这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世界。我不敢告诉他,因为我更怕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反抗?如果反抗了,为什么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六年?鱼死网破的话,总会有个结果的,比如我死了,残废了,或者他死了,残废了,或者成为一桩轰动社会的大案子。为什么没有?我怕他这么问我。我回答不出。我不仅没有死,而且名利双收,赚了很多钱。我问心有愧吗?
    柯屿仰面看着商陆,抿了抿唇,眼里那点黯淡的光就快要消失了,仿佛是商陆的错觉。
    我问心有愧。他说。
    我在乎的那个人,他对我越好,我就越愧疚,愧疚自己为了自保,竟然跟那个人周旋了、若即若离了这么多年。愧疚自己每次背对他跪在床上时等着他鞭打我时,是那么自觉,愧疚自己曾经跟他接过那么多次吻,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拍了那么多恶心的照片。
    我以为这一局可以到我死都不开牌的,柯屿笑了笑,在落地窗外的月光下,伸手描摹着商陆的眉眼,现在我知道了,我是赢不过自己的命运的。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运气不怎么好,想得到的总会失之交臂,想留住的总会事与愿违。还是在南山岛的时候,你说你爱我,那是我最好运的时刻。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人和我打赌时说过的话,他说,我就跟你柯屿糟糕的命运赌一赌,看这次你的命会不会眷顾你,让这件事到死都瞒着。他说得不错,我很想让这件事一直被瞒着,一直到我死,我死了,如果我在乎的那个人知道了真相,他怎么生气,怎么失望,怎么痛苦,我也都不知道了。
    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那也是命运使然,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他问我,告诉我答案,意味着不是我在对付你,是你的命在对付你。你输了,是你输给了你的命,你见到过阳光又失去,是你命中注定。
    我不在乎,商陆哑声说,我不在乎,你不用赌,不需要赌,你跟谁赌?只是赌我会不会知道吗?然后呢?为什么不问问我知道了会怎么样?我现在告诉你,不会怎么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个赌没有任何意义。
    商陆,柯屿原本抵在他胸前的手微微用力,变成一个将他向外推的姿势,可是我在乎。
    在你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很在乎。
    第145章
    我在我心里很好,商陆扣住他手腕,不要胡思乱想。
    柯屿问:你看到了多少照片,多少视频?
    商陆难以启齿,笼统地说:不多。
    柯屿残忍地问:你愿意让我也看看吗?
    商陆忽然明白了他不开灯的意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看不清他,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神情、他即使咬着牙也依然发抖的身体。
    柯屿,商陆顿了顿,嗓音很紧,不要这样。
    柯屿笑了笑,脸撇向窗外的高空夜色,其实不管是哪一张,我都看过。拍的时候,我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他会逼我看。
    他会捏着自己的下巴,用好物共赏的语气着迷地说:「宝贝,看看你的贱样。」那些照片很丑,遍体鳞伤,像欲望的奴隶,跟他穿着衣服的样子判若两人。汤野便会不断地重复:「你的粉丝一定不知道,你脱光了衣服是这副模样,你看看你,你这样,还怎么让他们喜欢你?」
    这是汤野的精神调教,比鞭子打在身上更让人遍体发冷,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冷。
    他想要一个真正的从精神、心理到调教都绝对臣服的奴隶,最好把他当神一样供奉。
    柯屿有时候忍不住想,汤野对他持续数年的兴趣,大约不过是因为他太过倔强,倔强到日复一日听这些屈辱的垃圾话,他还能无动于衷。谁听了两千天的「下贱」,能不真的认为自己就是如此下贱呢?
    在丽江的时候,你骗我说背上是猫挠的,其实是他的鞭子抽的。在南山岛,我们在一起了,商陆忍住眼前的晕眩,这是他连续一个多月无法成眠的报应,你背上还留着他给你的伤疤。
    与其说这是一句陈述,不如说是一个隐喻。
    是的,他们在一起了,还带着汤野赐予的伤,伤口经久不愈,淤青经久不散,像一个丑陋的勋章,昭告着他时过境迁的问心有愧。
    嗯,柯屿从夜色中转回脸,但仍然没看商陆,那天在你家里,你那么失态,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对吗?
    商陆没有否认,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急促,仿佛说慢了柯屿就会误会他,是,但不是因为内容怎么样,是因为太过突然,我没有做好准备,我
    你那么快就适应了,柯屿回忆起那一晚,商陆偷渡过来的拥抱,看了照片,知道了事情,不敢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和汤野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迫不及待地原谅了我。
    我不需要知道你跟他是怎么回事,那不重要,商陆用力地、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你和他的过去,虽然我很想知道你的过去,开心的我就陪你笑,不开心的我就哄你,但是你有你的自由,你和他之间的,是爱也好,被迫交易也好,是爱过了又不爱了也好,你不想告诉我,就一辈子都不用告诉我。
    房内很安静,听得到商陆讲话后无法平静的喘息。
    他只是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要在现在立刻努力地、毫无转圜余地地说服他。
    柯屿,别人也许不明白,你不会不明白,你的过去,并不能决定我如何爱你。今天如果不是我,是换了另一个人,我也希望你记住这句话,一个人的过去并不决定他应该如何被人爱。
    我明白。柯屿静静地说。
    虽然觉得该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但商陆心里仍有一种隐秘的忐忑,仿佛在告诉他,别高兴得太早。他勾了勾唇,从眼底浮一抹温柔:既然明白了,就过来,好不好?
    忍不住撒起娇来:我好累,你抱一抱我。
    事情都说开了,柯屿也被他说服了,他心里并未对汤野余情未了,也不喜欢受虐的快感,这意味着过去三年,柯屿并非在将就他,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温柔是无聊的乏味的。
    商陆想,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真正地睡一觉,紧抱住柯屿,圈着他、勾着他、亲吻他,在耳边把这一个月的忐忑都以柔情蜜意说尽,再和商檠业约一个新的时间
    我们分手吧。
    商陆的笑只浮现出一半便凝固在脸上,只是一秒之碍,他好像没听懂柯屿这几个字的分量,向上勾起的唇角压下,不要开这种玩笑。
    因为知道你很忙,晚上明宝给我打了电话,一直跟我哭,她说,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和钟屏在一起很久了,她问我,钟屏为什么要骗她,说他们只接过吻,没有上过床,是不是钟屏其实喜欢那种刺激痛苦的方式。她问我的时候,我很心疼,我告诉她不是的,那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要安慰的人不是她。明宝什么都不懂,所以能这样哭着问我,但是你不能。
    我
    商陆,其实你明白的,你没有来问我,不是因为你不在乎不介意。不是因为你没有这些疑问,不是你不想知道答案,是因为你怕。柯屿很用力地眨了眨眼,你比谁都明白,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就会走。所以你要瞒我一辈子。
    商陆闭了下眼。是因为太缺乏睡眠的缘故吗?他觉得心脏在不住地、笔直地往下沉。
    挂完明宝的电话,我一直在想,你是用什么心情看我对你撒谎,看我对你逞强说,网上都是造谣,我没有伺候过他,没有和他有任何不正当关系?陆陆,柯屿这样唤他,要什么样爱意,才可以支撑你看我撒一辈子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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