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站在门边:马上。
    过了十分钟,门再度敲响,柯屿打开,先看到一面巨大无比的乳胶床垫。工人歪脖子扛着,气喘吁吁:商陆吗?
    柯屿回头,商陆倚门抱臂,一扬下巴,天然命令的姿态:进来。
    床垫搬进次卧,原本的铁艺弹簧床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过了片刻,工人又从楼下货车搬下一张书桌和一把办公椅。书桌是黑胡桃木的,办公皮椅卡其橙色,不用上手就透着一股子细腻高级。两样东西按吩咐贴墙窗摆好,搬家工作便潦草地结束。
    你柯屿眼睛一瞥,看到办公椅品牌,一瞬间想问的话从嘴边消失了。
    商陆很快说:都是假的。绅士地一点头:感谢收留,相处愉快。
    门毫不犹豫地关了,充满了不言自明的疏离。
    柯屿回到厨房,将排骨装盘,又盛了一小半碗饭。
    麦安言要是知道他片刻之间给自己找了个室友,估计会气到当场暴毙。
    他的新片角色名叫飞仔,从老家汕尾来到都市城中村中,一面被繁华的金钱物欲冲击裹挟,一面又以令人绝望的姿态在排挤中挣扎。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刚进坑里的时候会拼命想爬出来,时间久了他就会说,其实在坑底也挺舒服的。导演唐琢当时抽着烟,用这句话作为了整部电影的注脚。
    柯屿接到试镜邀约时很惊讶,显然,这种片子是奔着拿奖去的,他的演技会令他首先被排除在外。
    唐琢那天跟他聊了十个小时,从成长经历到电影、人物,无所不谈,最后才说:我看过你在栗山那里演的乞丐,柯老师,不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但我知道你是做过功课的。
    必须承认,唐琢的这句话打动了他。
    柯屿在玻璃餐桌前坐下,陶碗与桌面轻叩,发出一声清脆动静。
    要认真采风的话,他必须把自己放置在绝对真实的环境中,不仅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更是切实参与千言万语,商陆出现的时机很对。
    餐桌玻璃下压着缠枝花桌布,桌面上只是简单的一碗一筷一盘。箸尖伸入盘中,另一只手却是夹着一本掌面大小的笔记本,单手翻开了书签页。
    商陆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这位木先生口罩半摘堆在下颌,两眼专注地只盯着手里的本子。本子不大,故而他单手便可以轻易翻页,这让他在专注之中又多了丝随性的慵懒,让商陆想起留学时,在街角常见的抽着烟的法国女人。
    画面有点意思。
    商陆抱臂倚墙站着,长腿屈膝交叠,唇角微勾。
    再看两秒,眼里才注意到了些别的内容。
    譬如木先生虽然自称毁容了,但从侧面看却是骨骼流畅,从眉骨到鼻基底再到下巴,曲线在过分硬朗前绝妙地有了点温润的弧度,是一张浓烈又并不让人觉得被攻击的脸。
    佳骨天成。
    柯屿咀嚼的动作很慢,看的速度也很慢,再翻页时,眸光随着微瞥注意到商陆,拿筷子和翻页的手便同时顿住。
    商陆反正也是偷看地正大光明,被撞破并不觉得尴尬,反倒漫不经心道:在看什么?
    柯屿不回答他,先啪地单手将笔记本一合,再慢条斯理地拉上口罩。
    这样的脸还要藏着掖着,商陆猜测,或许是另半边脸有胎记,或者疤痕。
    天色尽黑,气温降下,风吹过带出些凉意。两边临街店铺更显热闹,热气氤氲,模糊了许多贫穷的细节,满目只有烟火气。
    商陆很少吃晚饭,万家灯火,他径自一人漫无目的闲逛。等看到一家士多店时,顺便走了进去。
    接到商明羡电话时,他正在琳琅杂乱的货架上挑选日用品。
    大姐。
    商明羡每天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她步履很快,细高跟在大理石地面发出笃笃声,但讲话的气息完全不喘:听明宝说你去宁市了?
    嗯。
    她进电梯,从高层下来的员工个个低头叫晚上好Monica,接着便自觉鱼贯而出等下一班电梯。商明羡按下楼层,银色电梯门合上,照出一身职业套装的纤条身影。
    明宝给我发了照片,你怎么去那种地方?
    采风。
    胡闹,商明羡以长姐的姿态训斥一声,香港的贫民窟不够你采?
    不一样。
    商陆把手机夹在耳下,只言片语回得漫不经心,腾出手从货架取下两瓶沐浴露,开始比较。凭良心讲,他在十四岁去国外前根本就没自己花过钱,对这些牌子陌生,对价钱也毫无概念。
    好吧,回头大哥问起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商明羡笑着叹了口气。
    她松口了,商陆也仍是神色淡淡,只说了声谢谢大姐。
    注意安全,凡事低调,不要跟人起冲突,有事给我电话,或者找明叔,知道?
    商陆这才笑了一声,他笑起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又带点坦荡的味道,看着很倜傥。
    低调什么?你是众星拱月惯了,才觉得走到哪里自己都是焦点。
    商明羡吃了一记微讽,倒不觉得生气。电梯下到VIP地下车库,她赶时间赴宴,上车一边脱高跟鞋一边笑骂道:没大没小。总之呢
    总之呢信号不太好电话传来盲音,商陆不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等他拎着两大兜日用品回到出租屋时,柯屿已经洗过了澡。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桌子,他伏在打扫干净的餐桌上写字。听到动静并没有抬头,只礼貌性问候:回来了。
    手机里传来一道女声:你在跟谁说话?这套呢?快看一眼!
    声音一出,柯屿明显身体一僵。
    是应隐缠着他为明天的晚宴选造型,又东拉西扯聊八卦,他没那个耐心,便开了外放边听边梳理账单,完全忘了商陆随时可能回来。
    应隐声音很嗲,见他没回,便撒娇赌气叫一声:柯老师!
    柯屿手比意识更快,一个条件反射就挂了电话。
    柯老师?商陆微挑眉。
    木柯,柯屿掩在口罩下的面容冷静,姓木,名柯。
    商陆饶有兴致:柯老师是二十四小时都带着口罩吗?
    是。
    那么想必睡觉也是不摘的。
    他问得戏谑,但听在柯屿耳朵里有种咄咄逼人的味道。都说星光养人,他是明星,合该气场更强,但跟商陆相处不过几小时,却好像总是落于下风。
    手机震动,把柯屿从发脾气的边缘救了回来。他抄起划开,是应隐一口气给他发了十几张试装照。
    商陆在玄关柜上放下东西,以他的角度,只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屏幕上一闪。脸的印象小于衣服的,那件衬衫裙商明宝前几天刚买了一条而小姑娘的置装费是他们兄妹里最奢侈的。
    心念疾闪间,商陆微怔。
    柯屿气质很好,好到即使穿着廉价,也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娇滴滴的漂亮女人、柯老师、出众的外貌和贫困的生活环境商陆眼神微眯,玩味地反应了过来。
    行,看来是特殊职业者。
    看来这年头叫老师都是他们的一种情趣了。
    柯屿浑然不觉自己眨眼间就从星光红毯给贬到了白马会所,商陆夸他女朋友漂亮时,竟也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着嗯了一声。
    没想到他漂亮的女朋友第二天就找上了门。
    我靠,他连看都没多看我一眼你知道吗?应隐衣服没换,还穿着赴宴的小礼服裙,揪着披肩愤恨骂道:还让服务生给我拿披肩!去他妹的!
    她忙活了一白天加一晚上,折戟沉沙铩羽而归,正在柯屿面前要把那个天杀狗日的GC继承人陈又涵大卸八块。
    柯屿眸光扫过披肩:你还带回来了。
    你不懂,我要随时提醒我自己狗男人,应隐咬牙切齿:有钱了不起啊!
    不等柯屿说话,她又嘤了一声:呜呜呜有钱又长得帅真的好了不起。
    大概谁也想不到当红小花应隐私底下是这样子的。她很漂亮,游走在妩媚和天真之间,是公认这一代花里最星途无限的一位。对男人,她更是游刃有余手到擒来。
    柯屿完全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意难平,甚至气到要连夜找上门来吐槽。他坐在沙发上,一手搭着沙发靠背,笑叹了一声:靓女,你看到婚戒时就应该知难而退。
    我以为他跟那些男人一样,应隐捂着胸口平静了会儿,声音低了下去:他们那种人哪里有真的婚姻?
    我教你,他似笑非笑,既然他和太太这么恩爱,你不如顺便再相信爱情一次。
    柯老师!你到底是安慰我还是想气死我?应隐跺了下脚,一想到这么好的男人不属于我,我就更气死了!
    柯屿忍着笑,但到底也是没忍住,毫无同情心地大笑了起来。
    笑声遮掩了铝合金门开合的动静,商陆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穿着T恤运动裤,一脸困倦地走了出来。
    他看着明艳照人的应隐,英俊的脸有点懵。
    应隐一愣,手忙脚乱背转过身。柯屿比她还措手不及睡得好好的起什么床?!
    是他掉以轻心了,之前接应隐上楼时商陆便已经睡下,口罩被顺手扔在了茶几上,现在特意去拿的话简直是此地无银。
    商陆对这隐藏的兵荒马乱一无所察,慢吞吞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戴隐形眼镜的视线模糊朦胧,他放下杯子,不自觉微眯眼看向柯屿的方向:打扰了,女朋友?
    完全人畜无害的眼神和语气,跟昨天无处遁形的强势判若两人。
    柯屿一愣,观察他两秒,不动声色地试探说:不打扰。对了,今天是几号?可以帮我看一眼日历待办吗?
    日历在电视柜边,离商陆的大概一米多一点的距离。
    大晚上的看什么待办?应隐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商陆昨晚上画分镜画了个通宵,加上时差的缘故,脑子比视线还模糊,竟然遗憾地抱歉:对不起,我近视。
    他一说完,屋子里两个人都明显松弛了下来。
    我去拿眼镜。他转身回屋。
    小鬼好乖。应隐有点意外。
    再戴着眼镜出来时,她明显被帅到一下。一件普通的圆领白T被穿得肩宽背直有型有款,银边细框的近视镜在脸上莫名贵气。
    商陆两手插在运动裤兜里,俯身看了眼:今天27号,没有待办。
    一扭头,两个戴着口罩的人嗯嗯点头,应隐捂着胸口浮夸说:哦是吗真是太好了!
    商陆:
    垃圾演技。
    还有种被提防的不爽。
    出于家教,他冲应隐简单打招呼:幸会,商陆。
    接着便打算回屋继续工作。
    耳熟的名字让应隐下意识出声道:商陆?这姓很少见,香港商宇的二公子也叫商陆。
    她是豪门通,宁市港澳的豪门名录她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商陆并不慌张,淡淡地问:是吗?
    商家是最低调的家族,向来只有大哥大姐在外面抛头露面,二姐在国外做学术,剩一个商明宝,小姑娘虽然整天花枝招展追星追得废寝忘食,但也用小名。他敢保证,哪怕现在翻遍互联网,也绝对找不到他们三兄妹任何一张照片。
    应隐笑道:不过据说他长得很丑。
    商陆:
    这他妈哪个小报造的谣?
    应隐对此很肯定:很显然,如果帅的话早就曝光了。
    商陆含蓄地辩白:也许他只是比较低调。
    场面莫名其妙就诡异了起来,应隐跟他针锋相对:商宇的大公子我是见过的,大哥既然这么其貌不扬,二公子很难长得好看。
    你见过?商陆狐疑。
    电视。应隐得意洋洋。
    商陆忍辱负重:据我所知,他长得不比陈又涵差。
    乍一听陈又涵三个字,连柯屿都没反应过来。应隐一愣:你听到了?
    迷迷糊糊听到一点。只能怪应隐每次提及这三个字时都音量拔高情绪激动。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做梦,给恶寒得一激灵他妈的,他没事梦陈又涵干什么?吓醒才发现声音来自客厅。行,这富婆还有点人脉。
    你怎么会认识陈又涵?应隐戒备地打量他。
    贵气并不比贫穷更好隐藏,眼前这个人的确从头到尾都跟穷字搭不上边。
    商陆轻描淡写:不认识,听过。
    GC是宁市龙头企业,听说过陈又涵的确很正常。
    你又知道他长得帅了?应隐眯眼。
    电视上见过。商陆原话奉还,却听到柯屿笑了一声。他沐浴灯光而立,虽然戴着黑口罩,但过分好看的眼里都是笑意。
    那你又知道商陆不比他差?应隐跟他杠上了。
    猜的。毕竟,商陆勾起半边唇角,我很难认为跟我同名的人会长得有多丑。
    他这一句年轻气盛,应隐一愣,再开口时已经是另一种语气眼神,手指撩着头发说:宝贝,你好可爱。
    商陆眸色一变,警觉地往后退半步。
    操?这富婆怎么回事?当场挑逗可还行?
    到底年轻,被这么一撩有点措手不及,又瞥了眼柯屿的方向,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最终十分委婉地说:谢谢姐姐,我还年轻,不想那么早放弃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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