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备下的粽叶经水洗过越显青郁,饮花小心地将它卷起,直到确认不会漏出东西的程度,才往里注入米粒和红豆。
    “这雨真是说下就下啊,”林采容瞧着门外的天气,担忧道,“你今天应该不走了吧……”
    饮花封粽叶的动作顿住,抬眼望向她。
    上一回见面还是回来取一些入夏的衣裳,转眼过去半个多月,母亲似乎一日更胜一日地显出疲态。
    大约因为长时间的低头忙碌,鬓边的发丝稍显凌乱地垂了几缕下来,饮花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多看了她片刻,提醒了声:“头发。”
    话头起得突然,林采容乍然回过神,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拿手背将发梢往后蹭了几下,就当整理过了。
    “不妨事。”
    饮花没对她的笑脸回以什么相同的表情,只是低下头,将这一个粽子包裹完成,然后在母亲和弟弟不知所以的眼神中站起来,去将手洗净擦干后,拿来篦子站到她身后,二话不说替她重新梳理起来。
    这或许能算是饮花少有的示好举动,林采容却不习惯。
    她下意识避让开,拒绝道:“不,不用……”
    饮花淡淡道:“母亲再动,头发掉进粽子里去,可就不怪我了。”
    姚淙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欣喜的意思脸上根本藏不住了:“就是就是!娘就让姐姐给你梳头吧!”
    随着姚淙这句话,饮花感觉到手心里的头发配合地往回退了退,她抿唇,一言不发地给整理起来。
    “父亲雄黄酒喝多了,在里屋睡得正熟,到晚上也不一定能醒得过来,”姚淙凑过来取粽叶,顺便一脸期待地看着饮花,道,“姐姐今天就留在家里吧,好吗?”
    姚淙正是个子疯长的年纪,眼下又是高了一些,坐在小小的扎凳上显得格外不相宜。
    可她已经说好会回寺里。
    林采容忽然开口,话语间吞吞吐吐:“饮花啊,之前是我跟你爹不好……”
    饮花梳理发丝的动作一滞,听她继续道:“往后你的婚事我们不会再擅自做主,你……你就回家来,好吗?”
    雨下得大了,经风一吹,斜斜扫进门槛来,堂屋内的一小块地方跟着被打湿,饮花正欲挪步去关上一扇门,就察觉到手中的发丝稍动。
    面前背对她坐着的,她该称为母亲的人,此时微微转过身子,正正将她挡在了自己后头,而方才感到的凉风和细小的雨点,都随之遽然消失。
    她像根本没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本能一样地挡了一下,满心只关心着她的回答。
    林采容小心翼翼地又问一遍:“至少今天在家住,好吗?”
    姚淙看得着急,帮着开口道  :“姐姐不知道,之前爹爹非要急着定你的亲事,母亲劝阻过,还因此又被父亲拳脚相向……”
    “淙儿!”
    “娘!”姚淙说完紧张地看了看里屋的方向,声音又低下来几分,忍着怒气说,“母亲与我都劝阻过,可父亲一向如此!姐姐也知道,我们家但凡忤逆父亲意思的,总逃不过一场……”
    “别说了!”
    林采容的声音被空中一道惊雷盖住,饮花垂着眼,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饮花绷着唇角,将发髻的最后一步完成。
    这只是他们之间隔着的千千万万件小事之中的一件,饮花根本不会因为这样就决心再也不回家,她只是觉得很烦,和很麻烦。
    她已经看过许多个家庭了,有的比她过得好,有的比她过得糟,都是人生寻常事,她如今并不再像从前那样,每一个生辰的日子都悄悄许愿,希望阖家团圆,无争无吵。
    又希望,他们都爱自己。
    而这些,她或许都已经在另一个地方得到了。
    头发已经重新整理好,与女儿享天伦之乐的瞬间便好似成了一个虚无的梦,不过她对她是不够好,就算她不愿意待在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林采容如是想。
    她只是有时半夜醒来,想去看看孩子们睡得好不好,看见饮花空荡荡的房间时,总会有抑制不住的愧疚,她是个软弱的妻子、母亲,注定一生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那她的子女又可不可以呢?
    等不到女儿的首肯,于是她想说算了,饮花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被雨声盖过了一些,但她听得清楚。
    “我会留下的,今天。”
    “为什么选在今天?”
    一室昏暗,隆隆的雷鸣声响起之前,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照见屋子的一角。
    这里安静得出奇,雷声响过之后,又恢复成仿若无人之境。
    寂行面色冷得出奇:“回答我。”
    跪在地上的人仍是合手呈拜礼,指间挂着一串檀木佛珠。
    他闭着眼似在念佛,良久睁开眼,开口道:“毁了师兄主持的茶会是寂归的错,寂归听凭责罚。”
    “我问你为什么选今天!”
    寂行极少发怒,不,事实上寂归从未见过他发怒。
    而当他做了这样的决定,师父、师叔、师伯……他们任何一个人向他倾泻怒火都不意外,除了寂行师兄。
    寂行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寂归也就这样望过来,平静、从容,似乎眼下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寂行咬牙,将声音压在齿间:“你明明知道,私下去向师父提,师父也有应允你的可能,为何非要在今天,你明明知道……”
    “因为我想还俗,师兄,”寂归打断他,镇定地望向这位除师父外,他最敬着的师兄,说,“我当真想要还俗,不愿意留有余地。”
    明明知道,菖蒲茶会盛名已久,全寺的人都在场,更有大批大批的香客涌来,在这一天,在所有人面前对师父说想要还俗,此后便再无留下的可能。
    不允,他就算留下也是留有污点的门徒,六根不净的人如何做和尚?知事们决不会允许损毁寺院清誉的事情发生。再者,对外一概说的是,一众子弟,本当来去自由,若是不允,岂非打自己的脸?
    而在私下里呢,师父疼他,必会处处挽留,再不济罚一顿了事,接着让他继续待在这里,虽有允他离开的可能,但他不敢赌。
    因为要给她那个未来,便不能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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