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老人会想,或许人不该活这样长。
    他黏在肉神像上,腐败酸痛之感片刻不离。老国师年老体衰,体质甚差,不时被精炼过的肉泥排斥。他唯有隔几个月食用一副仙躯,才能叫肉神像消停片刻。
    想当初,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却要生吞人尸,连着骨头内脏一并嚼碎,硬生生吞下肚去。老国师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只想必要的讯息传下去,亲眼目睹大业终结的一瞬。
    生为凡人,这兴许是最大的荣光。
    然而自从当今圣上突然投降起,状况急转直下。肉神像的仙躯核心突然起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一堆半死不活的活肉泥。紧接着地动不止,精气中断。没了精气来源,那些活肉泥渐渐也失了生气,变得青紫肿胀、臭气熏天。天气暖和不少,蛆虫开始啃噬腐烂的死肉,只留他一人苟延残喘。
    江友岳没有回来,曲断云也没有回来。连下人都不再过来打理,他的面前只有飞虫盘旋,供果霉变。
    百年大业如何了?老国师不晓得。过了多久呢?他亦是记不太清了。
    腐肉的尸水漫到地上,神祠内一片死寂。透过停满虫蝇的纱帐,他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扉他必须看到一个结局,必须
    吱呀一声轻响。
    刺眼的阳光投入屋内,肥胖虫蝇哄然而散,乌云似的卷起一阵浓烈尸臭。饶是如此,来人身上的血气依旧慑人,铠甲摩擦发出轻微声响,听着便教人心寒。
    武将?
    老国师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现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形。那人一身精甲,乌发如墨,气势凛然。暖风与光随之涌入,衬得那人犹如天上降下的神仙。
    不知为何,老国师总觉得这人身形甚是眼熟。他无法正常发声,只能在喉咙里挤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哝。
    还活着啊。来人的语气比起惊异,更像是怜悯。
    那人淌过尸水,拨开纱帘。拨开纱帘的手修长漂亮,如同美玉雕琢。若说唯一的瑕疵,当属那拇指指根的疤痕。猛地一看,那疤活像枚怪异的戒子。
    自己不会认错,老国师心想。他认得那只手的形状,他咀嚼过它不知多少次。
    来人正是仙躯之主。那人穿越三百年的光阴,再次披坚执锐,立于弈都的土地上。
    啊唔老国师费力地伸手,试图表达些什么。然而爬着蛆虫的手指刚伸出去,就被那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悬木已死,视肉已毁。江友岳与曲断云正在牢狱之中,那罗鸠的神降圣么
    那人笑了笑,笑意冰冷快意。
    神降圣离他们的悬木太远,借不了悬木之力。比起大允真仙,他好对付得多。你应当明白,没了主帅的军队,不过一盘散沙罢了。
    唔!老国师蜷起手指。
    我知道,那罗鸠的悬木照旧会结出果实,养出下一任真仙。我们的人会潜入那罗鸠,等待能够毁灭它的时机。悬木这等妖邪,还是早日消失为好。
    怪不得圣人直接将此人封于地下,他果然不能理解百年大业的崇高之处。
    然而老人内心平静无波,他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哀。蛆虫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皮肉,老国师却一点痛意都察觉不到。他不再咕哝,变形的手垂下,那双眸子里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
    对面人明明比自己活得还久,如今却生机四溢,犹如又一轮太阳。
    恍惚间,老国师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聚异谷。红叶翻飞,欲子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高热将他烧得满面通红。抱起那孩子的一刻,他也曾感受到如此鲜明而灼人的生机。
    这就是欲子甘愿与之同生共死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二十四年前的枫林,救下那孩童的人是你。而欲子早早定下的欲,也是
    喉头一凉。
    老国师睁大双眼,眼见自己发黑的血喷溅而出。粘稠的血液混入尸水,又激起一阵腥臭。尹辞出手迅如闪电,没有半点磨蹭。再反应过来时,老人的头颅已经落在了地上。
    我本该教你慢慢烂死在这里。
    那人半蹲下身,长发顺着铁甲滑下。
    但谅你将敬之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愿送你一程。老头子,毕竟我可跟他夸下过海口我命硬,专克妖邪。
    老国师的头颅滚了半圈,正朝向窗外。窗外鸟鸣阵阵,碧空如洗。老人的眼角渗出几滴浑浊泪滴,不知是二十四年未见的天光刺眼,还是哀悼那彻底夭折的伟业。
    自始至终,尹辞并未给他半个说话的机会。
    那日,国师府燃起大火。从屋后神祠,到神秘地宫,俱是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仅剩些断壁残垣。令人不解的是,那地下密室内抬出上百具无头男尸,一时众说纷纭,到了最后,此事也并无定论。它们成了国师一脉私养妖邪、私创邪术的证据,再无其他后续。
    在惊涛骇浪般的时局之中,这些实在不堪一提
    这一年的春末,堪称大允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许璟行投降在先,几日后举国地动,而许璟行也一改先前的隐忍态度,当众反悔。神降圣原本一路高歌猛进,地动之后却显出些风声鹤唳的模样,减缓了深入大允的速度。
    就在那罗鸠大军踌躇不前时,大允朝中添了两名新臣子。
    武将名为尹子逐,风华正茂,俊美无俦。此人用兵如神,偏偏此前无人听说过。文臣名为时敬之,样貌明艳似妖,一身邪气。此人先前还闹出过谋反风波,这会儿倒与皇帝兄友弟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点毫无疑问对于大允来说,两人出现,这场战争就此转折。
    尹子逐亲自率军迎战那罗鸠,时敬之与之形影不离。两人珠联璧合,以少敌多,将那罗鸠的大军步步逼退。两人甚至亲自深入神降圣军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战无不胜的神降圣烧成了一具焦炭。
    先前那罗鸠将其奉为神明,这会儿神明倒了,那罗鸠霎时军心溃散。两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将失地统统收回,把境内的那罗鸠大军尽数驱逐出境。
    两个月中,许璟行的身子也好了不少,至少能坐回殿中上朝了。眼看两人愈战愈勇,连连大捷,宫中也不是无人顾虑。然而无论何人提出时敬之与那将领过分亲密,两人又在民间声名鹊起,不得不防,许璟行总是神色飘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
    直到那罗鸠之战彻底结束。
    与众人料想不同,那文武双杰并未谋求半点权力,当即要求告老还乡。时敬之也不客气,他往朝堂之上一站,报菜名似的拿着折子当众讨赏。此人从宅邸讨到马镫,光是念要求就念了整整一炷香。众臣子眼看许璟行脸色越来越绿,唯恐皇帝被当众气出个好歹。
    好在皇帝勉强挺住了这一劫。
    而那尹子逐只是微笑着望那时敬之,目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两人离开朝堂之时,双手毫不避讳地握在一处。
    那是众臣子最后一次瞧见两人。
    是不是很神?
    说书先生呷了口茶水,清清嗓子。
    那两人正如天上星宿下凡,特地救大允于水火。就连那罗鸠的神降圣,也在那两人手下一命呜呼!他们那般亲厚,绝对是一齐下凡的。这可是我刚听说不久的事儿,保真。
    一边站着个甩鼻涕的小儿,闻言不解道:爷爷爷爷,神仙不是什么都不求吗?您刚才也说啦,那个时敬之讨了好多好多东西呢。
    众人刚刚听得如痴如醉,这会儿被个小孩子一带,也纷纷发出质疑之声。
    说书人:
    说书人:这这神仙总要点供奉的,咱们大允情况急,神仙供奉要的也急。正常哈,正常。
    小男孩用手背抹了把鼻涕,继续道:爷爷爷爷,可是娘说过,咱们大允以前可是风调雨顺,娃儿得了病也好得快!这回神仙来了又走,怎么没把这些地方也弄好呢?
    说到这,看客们更有兴致了。
    是啊,前不久我老家还下了场大雨,秧苗都给泡坏咯。
    俺们村那边还成,老张他们那儿好像旱了,惨呐。
    我家孩子受了凉,往日两三天能好的,这次光是吃药就吃了半个月,也不知怎的
    说书人捏了把自家孙子的脸,扔下几个铜板:去去去,去那边买糖葫芦去。
    随后他抬起头,咧开豁牙的嘴,正儿八经咳了一声。
    我呢,往日犯头痛要痛个十天八天,这回两三天就好了!神仙兴许有神仙的打算,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咯。天天指望着老天给眼色,那还不全成了懒汉?
    茶亭里笑声一片。
    嗨,可不是。俺爹娘身子骨也好了不少。
    涝就涝吧,听说阅水阁进了胡人的新苗苗,大不了咱换庄稼种。
    小男孩丝毫不关心吵吵嚷嚷的大人,他美滋滋地跑去糖葫芦小贩跟前。可惜他刚抹完鼻涕,还未开口,就见一只手伸来,取走了草杆上最后一支糖葫芦。
    小男孩不干了,他脑袋一抬,想瘪脸大闹。结果瞧见那人容貌,他登时把哭闹之事忘到九霄云外无他,那人实在太好看了。
    爷爷说狐仙擅长惑人心智,撞狐仙的人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小男孩呆呆瞧着面前,眼睛里包着刚酝酿好的泪,鼻涕缓缓拉了三尺长。
    那狐仙倒没展露什么惑人手段,他只是握紧那支糖葫芦,表情看着很是挣扎。这狐狸似乎不怎么想尊老爱幼,满脸都是这是我的,不给。
    可是似乎有种力量将他定在原地,教他没法一走了之。狐仙眉眼挤成一团,竟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行了,别纠结了。一个忍笑的声音传来。敬之,要么折衷下,你分他一半?
    小男孩缓缓扭头,看向狐仙身边的人。这回他不仅止不住鼻涕,下巴也落了下来。
    这个哥哥也好看得紧,肯定又是神仙了!
    不是不行。狐仙哼哼道。可这是你给我买的
    我的分你。另一个神仙反而笑得惑人。你我回客栈里慢慢分食,岂不比干巴巴单吃有趣?
    狐仙眼睛一亮,腰板立刻直了。
    他从男孩掌心中取走一个铜板,一道真气将糖葫芦劈做两半,自个儿叼去上半截。小男孩捉住下半截,眼睛还在两个神仙间扫来扫去,完全顾不得吃。
    直到两人携手离开,他才回过神来,一路小跑冲回茶亭
    爷爷爷爷,刚才我瞧见神仙啦!
    第159章 小聚
    大战结束得快,恢复和平却是件极漫长的事。那罗鸠慌忙撤军,蠢蠢欲动的西陇成了大允唯一的敌手。好在西陇没什么劳什子神降圣,兵力富余后,一般的武将也能应付一二。
    只是苦了沙阜附近的赤勾教。
    赤勾教徒大半是本地青壮,征兵的信儿一来,赤勾总坛都空了一小半。苏肆好端端一个新任魔教教主,人还没风光多久,直接成了光杆司令。
    这会儿没墓可探,白爷又过上了鱼苗清池的神仙日子。它对自己的判断很是满意果然跟了苏肆,它的鹅生前途一片光明。这些时日下来,它整个又胖了整整一圈,远看像个软趴趴的糯米团子。
    都说物似主人型,教中事务大多停摆,苏肆索性也混起来日子。他日日混吃等死,连床都不要按时起了。要不是领教过此人的狠戾恶毒,被驯服的陵教教众们简直要揭竿而起。
    大允史上第一个统一魔教的人,就这熊样?
    好在赤勾教的原装护法看得开,至少这祖宗没再逃跑,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教主,今日
    不干。苏肆大字型躺在床上,双眼放空。
    不是,今日有客
    不见。他翻了个身,露出写满拒绝的背。
    武林盟主闫清求见
    苏肆噌地坐起身,一拍大腿:哎呀三子嘛,不早说。直接让他进来就行,传什么传。
    下人:
    去他的正邪势不两立,他们教主这态度,活像喜迎亲儿子回家的老父亲,哪有半分纠结警惕。那闫清是阎不渡之后,他们这陵教人可不少,就不怕那姓闫的居心叵测么?
    他摇摇头,正打算继续说话,结果抬头一看,他们的教主早就没影了。
    苏老父亲显然没什么顾虑,他亲自提了顶好的茶点,快乐地冲去落神楼。此人连正装都没换,直接一脚踹开门,张开双臂:三子诶,你可想死我了
    可惜这声饱含深情的呼喊没喊完,苏教主便默默吞下话尾,与门口的尹辞大眼瞪小眼。
    尹辞双臂交叉、似笑非笑,他的目光从苏肆的睡袍滑到点心盒,最后落到那草草束起的长发上。
    想到这人身份,苏肆整个人毛了一下,顿时化作霜打的茄子,一句话不敢多说。等他回去,保准扣那下人的月钱闫清还拽了难缠的祖宗来,那小子提都不知道提!
    尹辞甚至不是唯一的客人。不说和他形影不离的时掌门,甚至连施仲雨、沈朱与知行和尚都在。几位正派人士瞧着衣衫不整的苏教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阿四,你来了。闫清正与时敬之喝茶聊天,冲苏肆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来、来了来了。苏肆讪笑,把点心交给下仆。那什么,各位先用点心,本尊先换个衣服。
    苏教主这一身还没添茶的下仆规整,气势又被尹辞吓去了大半,整个人有苦说不出。他归来时老老实实穿了正装,嘴角有些耷拉。
    知行和尚很有眼力见,率先行了个礼:师父身有要事,不便来此,特派贫僧前来拜访,还望教主见谅。
    苏肆明显不怎么想做表面功夫,他拿眼偷瞧尹辞,嘴上僵硬地嗯嗯不停。
    本尊忙得很。正道要聚,聚太衡不行?末了,苏肆不无委屈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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