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曲断云自视甚高,没使毒的招式。闫清遍体鳞伤,看着颇为凄惨,却没有留下太麻烦的病根。
    阿四呢?
    不晓得。他素来喜欢到处乱跑,武艺也不错。那样一个大活人,丢不得。
    可是可是但凡自己受伤,苏肆绝对会第一个冒出来骂他。他刚与曲断云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苏肆却不知所踪,怎样想都不合常理。
    我还是回屋看看。
    不行。这次开口的是时敬之,你身子虚,又爆了阎家后嗣的身份。大门派也就算,有些想不开的小门派没准找你寻仇。就待在这,哪里也别去。
    闫清有些低落,终归点了点头。那两个郎中似是闻着血味儿来了,早就准备好了物美价廉的药膏,疗伤手法倒也利落。
    作为对质的当事者之一,枯山派师徒自是哪儿都去不得。尹辞早在罐子里存了粥,众目睽睽之下一勺勺喂给时掌门。这会儿人们信了此人命不久矣明明下人刚赢了曲断云,多大的喜讯!时掌门却没有半点欢欣之色。他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无精打采地咬着勺子,吞咽困难无比。
    可惜他们听不见这狐狸的念叨。
    这不是粥。他低声哼哼,鼻子使劲嗅着,目光都涣散了。这不是粥,是烧鸡是肉饼
    饶是尹辞变着法子煮粥,汤水还是汤水。而擂台附近尽是摊子,百姓又爱极了重油重盐的爽快吃食。午膳时间到,四下全是烧鸡喷香,油炸脆响。香料洒在烤肉之上,寻常人都闻得见那油脂爆开的销魂味道。哪怕各门派忧心忡忡,午间饭食也丰盛顶饱,额外添了几分家常菜的香气。
    对于欲子来说,这恐怕比阿鼻地狱还要恐怖几分。然而引仙会的人没准就藏在众人之中,细细瞧着这边的状况。这回要是绷不住,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甫一出宫,时敬之想象过无数艰难险阻,偏偏没料到这个。
    眼看时掌门眼泪都要掉下来,尹辞着实于心不忍。他垂下头,状似耳语,实则吻了吻时敬之的耳根。
    再忍忍。待此事过去,今日所见之物,我都能为你做出来。
    不错,这些粗糙吃食,怎能与心上人的手艺相比。时掌门抽抽鼻子,终于平静了不少,又乖乖吃下一勺粥。
    尹辞自个儿没有清粥淡菜,他光明正大露着脸,买了些干净顶饱的吃食,与闫清一同分着吃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尹辞甚至多转了几圈。这副皮囊效力惊人,饶是知道枯山派声名狼藉,见此人温文有礼,也没几个人能摆出糟糕脸色。
    眨眼间便是对质之时。
    擂台被闫清损坏大半,一时修缮不成。金玉帮帮主在破石台上另架了木架,铺上干净布毯。知行和尚携着两名武僧,安安静静立于一侧。尹辞推着时敬之的木椅,两人立于另一侧。曲断云则携门人站在中间,一脸沉思之貌,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个阅水阁弟子携了笔墨纸砚,坐于擂台边沿。他们的笔已然吸饱墨汁,几双眼睛死盯场内,眨也舍不得眨。
    枯山派为得阎不渡讯息,硬闯回莲山佛心阵,此事可属实?
    好在曲断云走神归走神,并未忘记询词。
    知行心平气和:属实。
    尹辞微微一笑:属实。
    曲断云唔了一声:枯山派破佛心阵,败贪嗔痴三主。上山之后,见尘寺以礼相待,并未怠慢。此事可属实?
    两人表情不变:属实。
    枯山派要求之下,见尘寺觉非方丈同意枯山派参观地宫。枯山派地宫见慈悲剑,其下人将剑拿起,此事可属实?
    想到彼时觉非方丈的神采,知行和尚面皮动了动,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
    属实。知行和尚话语发涩,另补了句。闫施主是以自身之力执起慈悲剑,并未使用邪法。
    确实如此。尹辞平静地附和。
    台下一阵嗡嗡议论之声,到此为止,境况听着都算正常。无论怎样想,也不至于变成弑杀两位高僧的境况。
    曲断云停顿片刻,而后继续道:枯山派时敬之执于视肉,见状起了不轨之心。令其下人偷盗慈悲剑,其后东窗事发。出家人慈悲为怀,并未为难枯山派。时掌门仅是被觉非、觉会二人相约会面。
    知行师父为觉会大师之徒,刚好随行。时敬之求剑心切,顺势以阳火之术谋害两位高僧,而后仓皇逃窜。此事可属实?
    台下议论声更响亮了几分,这当真是东郭先生怜狼的悲剧。不过看那时敬之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想必能做出这等铤而走险的恶事。
    台上,尹辞与知行谁也没说话。正待曲断云催促之时,一个干哑的声音在台上响起
    不实。
    站在知行身后的一个武僧前进一步,摘下兜帽。那武僧高高瘦瘦,年约四十,生了张极好认的苦瓜脸。此刻他双手合十,腕子上的无量佛珠露了出来
    那正是惨案中被害的觉会和尚。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你推我我推你,恨不得离擂台再近些,仔细瞧瞧这位炸翻全场的高僧。事出突然,曲断云表情陡然凝固,一双虚握的手当即紧了紧。
    状况确实与引仙会所预测的偏离了,只是这偏离如山倾,不止江友岳不知情,连他也控制不住。他忍不住又看向低头不语的时敬之,背后滚过一阵悚然。
    这人究竟是何时开始布的局?
    见尘寺出事之时,此人才离开鬼墓不久,根本不可能晓得引仙会的计划。欲子性本自私,根本没长什么恻隐之心,更不可能为一寺与己无关的僧人背上骂名。
    只是一处暗害,这人就敢拿自己的求生之路来赌,布上一招天知道能不能用上的棋。
    这份魄力堪称可怖。
    而且就引仙会的设计,觉会为救师兄,绝对会丧命金火。要救下觉会,不仅功力不能弱于那位见尘寺首座,深厚的经验、瞬间的反应力与决断力,四者缺一不可。
    当时的时敬之,远远没有这般强大。而那两个下人初出茅庐,更是没有这等能力。
    难不成
    似是察觉到了曲断云的想法,尹辞目光扫过。那目光停在时敬之身上时,尚且轻盈如蝶,结果转而投射过来,霎时变为淬了毒的细针,令人脊骨发寒。
    尹辞的视线一触即收,那约莫是曲断云见过的最冰冷的眼神。
    那究竟是什么人?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仔细想来,他们似乎从未见过此人全力出手
    可惜现况不容曲断云细思慢想。
    老衲师兄是由邪法所害,贫僧看得一清二楚。此事与枯山派毫无干系,纯属歹人栽赃陷害,想要置见尘寺与枯山派于水火。
    觉会和尚长叹一声。
    至于那慈悲剑慈悲剑与闫小施主有缘,是觉非师兄亲自赠与他的。如今贫僧为见尘寺方丈,可以名义作保。
    台下众人不乐意了,质疑声此起彼伏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当初说枯山派害你们,现在又说和枯山派无关,你说我们就信?
    那闫清可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不渡与见尘寺仇深似海,慈悲剑说送就送?
    都说见尘寺封寺了,这些个和尚可别是被枯山派以妖法控住了
    知行和尚吸了口气,瞧了木椅上的时敬之一眼,竟然一撩僧袍,冲台下众人跪下了。
    此为枯山派之计。要不是尹施主出手相救,觉会方丈亦会死于当日。时掌门怕那歹人见暗害不成,再行针对见尘寺,这才与贫僧商议,传出不实之说。
    知行和尚笑了笑。他毫无僧人形象地弓下腰,前额嘭地磕上木台。
    贫僧确实犯了戒。贫僧已自请离开见尘寺,而后云游苦修十年,以砺心智。今日在场诸位,俱是见证。
    觉会垂下目光,嘴唇微动,叹了声阿弥陀佛。
    随后他抬起头,坦然道:此事非知行一人之过,贫僧身为他的师父,也当领罚。只是贫僧今日言语,句句是实。若有哪位不信,自可随便验过。
    慈悲剑问执,闫少侠执念不深,颇具慧根。要是对师兄的决断有所异议,还请各位亲自试试这慈悲剑。看看是空石师叔祖的术法准、觉非师兄的眼光准,还是各位单凭一点血脉下的决断准?
    台下,闫清还在包扎换药,听到这句,他缓缓垂下头,将脸孔埋在双臂之间。
    为他上药的郎中似是有所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而这会儿没人再掰扯鬼眼这回事疯了,都疯了。前脚枯山派下人刚击败太衡派掌门,后脚臭名昭著的枯山派突然成了甘于隐忍的情义之派。若是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盟主之位莫不是真的要落入枯山派门人之手?
    对质双方突然同仇敌忾,这对质是没法继续了。金玉帮帮主刚想上前打圆场,哪想曲断云双拳紧握,眉头微皱,率先前进一步。
    他原本站在决断之位,这么一上前,直接插到枯山派与见尘寺之间。曲断云利落转身,直接与那枯山派师徒面对面。他一只手虚虚按住贯乌剑,周身气势隐隐散出。
    北地陈千帆一案,纵雾山陵教一案,赤勾教骚乱一事,枯山派又要如何作答?
    先不说北地陈千帆一案陵教毁灭、赤勾教骚乱,什么时候成了坏事?若在下没有记错,这可是名门正派的武林大会。怎么,曲掌门要为两大魔教击鼓鸣冤?
    尹辞微笑着回应道。
    纵雾山陵教一案,死伤者不止魔教中人。诸多小门小派来不及撤出,死于邪阵之下。此事至今日还未查清,我等要选出武林魁首,自是要弄个明白。
    曲断云沉声道。
    这是真正较个高下的时刻。时敬之先前被囚于深宫,外功惨不忍睹,更是不懂半点人情冷暖。此人出宫不足一年,不可能掀起此等风浪。
    他曲断云先天弱于欲子,却占尽了地利人和,绝不可能败给此人。
    赤勾教教主更迭,本是赤勾教内部大事。我等名门正派,自是要守江湖规矩。枯山派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插手他教内务,实在不是正道所为。
    陵教总坛被灭,教主生死不明。动手的喻自宽尸骨无存,自是死无对证。赤勾在先前的骚乱中元气大伤,这会儿连后继者都没选明白。魔教不比见尘寺,哪怕得了好处,也不会因为道义出声。这会儿赤勾自顾不暇,更不会蹚这片浑水。
    情况尚在掌控之内。只要枯山派脱不掉全部恶名,决然不可能碰触武林盟主之位。自己从天命那里截取视肉的计划,应当还能进行。
    想到己身的大义与理想,曲断云的中气又足了几分。
    如此种种,还请时掌门给出说法。
    曲断云这边慷慨激昂,那边时掌门掐准时机一通咳嗽,嗷地呕了口血。他将长发理顺,露出那张妖气十足的面孔。只是时掌门这会儿脸搽白粉,嘴角挂血,看着柔弱不堪。那颇具侵略性的妖气被病气化去,显得此人颇为无害。
    咳,曲掌门所言极是。
    时掌门以布巾揩血,答得不卑不亢,很是柔和。
    就算对面是魔教,这些事也得好好说清才行。不然让大家心存疑惑,怎么当得稳盟主?
    说罢,时敬之咳嗽几声,以沾血布巾掩面。在仅有曲断云看到的角度,他露出了扭曲非常的笑。此人明明坐于木椅之上,曲断云却隐约有种被俯视的错觉。
    觉会的出场虽说意外,尚不能让曲断云自乱阵脚。此时此刻,一脚踏空的坠落感却猛地攫住了他。
    不过这些事与魔教相关,还是叫当事人亲自说更可信些阎教主,花护法,请吧。
    说罢,时敬之努力提高声音,笑意盈盈地瞧着曲断云。
    哦,还有太衡喻自宽喻大侠。劳烦各位上台一趟。
    第137章 盟主
    方才给闫清收拾伤口的两个郎中站起身,一跃到了台上。两人当众摘了易容个子高些的是太衡喻自宽,阎争仍是发如霜雪,一直扮成老者。
    喻自宽颇有名气,太衡上下都认得。阎争一双鬼眼分外显眼,要判错也难。这两人一同出现,荒谬程度不亚于曲断云输给闫清。如是天地颠倒,正邪混沌,武林大会从未出现过如此刺激的场面。人们受足了刺激,不再抽气吐气啧啧称奇,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摆摊算命的瘸腿老人也上了台假皮子一除,那人分明是花惊春花护法。这些位高权重的魔教中人竟一大早便潜伏在了这里,耐着性子瞧到现在。
    这回台下像是凭空多了几百个马蜂窝,嗡嗡的话语之声压都压不下。
    陵教式微便罢,赤勾教偌大一个魔教,面对朝廷尚有几分硬气。小小一个枯山派,到底能给他们多大的好处?
    喻自宽自知身份最可信,当即上前一步,直击重点:六年前,我接下刺杀陵教教主的任务。而后与阎争相识,见此子可教,便想要纠正陵教不正之风。曲掌门说得对,直接插手其他门派内务,实在不是名门正派所为。为保全太衡之名,我便就此假死。
    喻自宽与陵教的血仇,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绝不会被任何人买通,更不会踩着妻儿尸骨为陵教说话。
    陵教积重难返,不破不立。我与阎争约定,得空杀了柴衅及其党羽。待阎争得权,便可重新教化陵教。那日纵雾山上的战阵,是我亲手所画!
    尹辞不禁哼笑一声,喻自宽和阎争处了太久,自学成才了些颠倒黑白的手段当初这俩人完全是冲着毁灭陵教去的,眼下借口夺权,八成是为了安抚各地残余的陵教党羽,将灭门转为内斗。
    好在喻自宽身为太衡一代豪侠,无人生疑。众人皆是翘首以待,等这人继续向下说。
    我借了太衡的门路,寻得了宓山宗的门人,求得一战阵。按理来说,此阵能将陵教朱楼尽毁,绝不会伤及无辜。谁料我那战阵被人调包,换成了胡乱伤人的邪阵!
    我喻自宽只想毁了陵教,何必无故去伤名门正派的兄弟姐妹?要不是枯山派救我等于水火,我与阎教主八成也会死于阵下,当真死无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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