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时敬之彻底僵在了床头。
    在他身边,尹辞做了个长梦。
    他孤身一人,立于某处浓稠的黑暗之中。举头无天脚下无地,周围飘浮着他那些或荒诞或离奇的幻想,活像脏兮兮的柳絮。
    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张嘴巴对他说话,吵得他头颅要炸开。尹辞忍不住抱头跪地,眼睁睁瞧着己身泥像似的裂成碎片。伴随着石球滚动的哒哒声响,诸多妄想泡沫似的覆灭,只剩下眼前最黑暗的那个他极力无视,抛诸脑后的那个。
    四散在妄想中的记忆渐渐归位,刀子似的戳刺他的脑髓。
    三百余年前,烽火连天,战乱四起。人人都道天下大乱,仅有允国才有一线生机。
    那允国君主姓许名栎,原为一方诸侯。那许栎少年有为,手下有孙妄、贺承安两名干将。孙、贺两人一武一文,守得一方山明水秀。只要能逃去允国,不愁没饭吃。
    尹辞原是战乱中幸存的孤儿。一张脸引过许多龌龊之徒。为了自保,他自学了拳脚功夫,甚至护了不少与自己境遇相同的弃儿。听了这传言,他毫不犹豫地带人逃往允国。
    有他一路引导指挥,百余弃儿成功入了允国,无一伤亡。此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许栎觉得有趣,亲自见了这位指挥如神的少年。
    许栎当年也就二十上下,一张脸不算英俊,态度却亲切非常。贺承安一身仙气飘飘的素色长衫,他捋了捋长须,笑吟吟地开口。
    【此子面容不凡,若假以时日,必成有为之士。】
    许栎似是对贺承安信任非常。就凭贺承安那句话,尹辞被当做半个门客养着,甚至得了读书的机会。他带来的孩童也有了饭吃,机灵点的被手艺人挑去当了学徒,憨直的被带走当了下人。
    当年尹辞真以为自己撞了大运。
    他第一位真正结识的人,便是孙妄。尹辞颇有调兵遣将之才,而孙妄恰是带兵之人。相处久了,尹辞时常去孙家做客。两人或讨论带兵之术,或深夜推演沙盘。
    那时孙夫人已然有孕,她总会注视着孙妄,目光如水温柔。
    尹辞曾听孙妄炫耀过无数次,孙将军每一件贴身衣物,都由她精心缝制而成。孙妄也没有半点将军架子,妻子日常起居,他非要亲自照顾。孙将军连糖水都要亲手煮了晾好,生怕下人毛手毛脚,把爱妻烫着。
    【我是个粗人,绝对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娶了天下最好的女子。】孙妄总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
    两人伉俪情深,哪怕沙盘推演到最激烈的时候。孙夫人一个喷嚏,孙妄都要屁股着火似的飞过去。尹辞无父无母,乐得见两人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他从无被打断的懊恼,总会含笑等着孙妄回来。
    【等翠翠生了,我定让孩子们认你作义父,早点攀上你这根高枝你明明比我小不少岁数,脑袋怎么长的?唉,老子又输了。】
    许栎作为孙妄打小相识的挚友,也时不时微服朝孙家钻。贺承安又总会跟在许栎屁股后面,顺带着借住。
    四人从寒暄闲聊,到议论天下,相处融洽无比。
    可惜孙家大儿没能认下尹辞这个义父。他出生前,尹辞就随着孙妄上了沙场,开始了平定乱世的第一步。年复一年,他在沙场上由少年长作青年,功绩直超孙妄,成了许栎手下第一大将。
    好在孙妄向来不拘小节,非但不嫉不恨,反而无视辈分之差,全力当他的副将。许栎也并未因为友人被压一头而不满,待尹辞真心实意,对贺承安这位伯乐更是五体投地。
    允国版图一步步扩大,四人的关系也愈发密切许栎广得民心,又有孙妄与尹辞珠联璧合,贺承安算无遗策。四人配合无比默契,肝胆相照,情谊如同家人。
    尹辞生来就没了爹娘,在战火腐尸中颠沛流离。如今前有知遇之恩,后有家人之谊,他没存半点私心,一路堪称赴汤蹈火。那时他用兵如神,在兵士间颇有威望。当上允国大将军之时,他也不过二十岁。
    众人齐心协力七八年,平定乱世。由孙妄起了头,以贺承安的仙酒为结拜酒,四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那真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要说唯一的不足之处贺承安说仙酒有益于人,而他喝了后,却觉得内力有隐隐的流失之相。尹辞特地问过孙妄,饮过同一罐仙酒的孙妄却一脸茫然。尹辞不疑有他,只去贺承安那边瞧了瞧身体,抓了点药。
    横竖战争结束,一时的虚弱不碍事。
    当年他是何等天真。
    尽管面前已是无边黑暗,尹辞还是闭上了双眼。接下来的记忆如同长在脑髓中的网,稍稍扯拽,便带来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恐惧。
    就在乱世结束,四人结拜之后不久。天下大旱,身强力壮的许栎也突然病倒,水米难进。尹辞霎时忘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内力之疾,整个人不知所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才刚迁都弈都,就赶上大旱。许大哥病重,这事实在太邪性。贺大哥叫咱们准备祭准备祛邪仪式,他跟你说了没?】
    孙妄语气略显僵硬,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向尹辞。
    【要吃斋拜神,听说光是准备就要一个月。贺大哥他】
    【我这就去找国师。】四人之中,尹辞比谁都抗拒乱世再现。【许大哥还不能倒,别说吃斋拜神,要我以命换命都行。】
    孙妄没再说话,眼神无比复杂。如今想来,那双眼里尽是哀凄。
    【好。】他一字一顿说道,【我送你去。】
    同一时间。
    尹辞身边,时敬之一字字辨认着书页上的字,五脏六腑如同结了冰。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纸张,触觉却仿佛失了灵,什么都感觉不到。
    时敬之不再思考此事中引仙会介入多少,每一个丑陋的字都化成一把锥子,朝他的脑仁里直钻。
    开国双杰原是开国三杰。
    四人结拜不久,贺承安曾私下寻过许栎、孙妄。
    他声称尹家小儿运势太盛,恐夺我大允国运。形势正一片大好,许、孙二人有情有义,当即拒绝将尹辞交给贺承安。
    贺承安并未强求,只是摇头离开。
    不久后,大允迁都。同年大旱,举国上下灾难四起。许栎正值而立左右,却突发怪病,缠绵病榻。与一群儿女的孙妄不同,许栎膝下仅有一个幼子。眼看这大好河山将亡于眼前,贺承安再次拜见。
    【并非吾不念旧情,陛下,您需以天下苍生为重。】
    孙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火,却被许栎止住。
    【那人年轻有为,面容不凡,比您更有帝王之相。一国不容二君,气运盛极而衰,此为天之怒。气运炽盛者以命祭天,方能求得平安。】
    贺承安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老朽不懂武,武将不服。孙将军不识字,文臣不认。那人文武双全,若是陛下】
    许栎本就满面病容,听到这里,他面色出奇的难看。孙妄当真被气炸了肺,但碍于皇帝在侧,不好发作,只好硬憋。
    贺承安直视许栎,点到为止:【哪怕陛下不考虑苍生,也要考虑下自身骨肉啊。】
    【净是屁话!】孙妄终于忍不住,出声怒斥。【贺大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出这馊主意?就算我反,尹大将军也不可能反!】
    贺承安不答,孙妄火气更盛。
    【多灾多难,咱就同甘共苦。因为这狗屁理由要人祭天,这种老天不要也罢!】
    【老朽的判断可曾出过错?孙将军,这也是为大允着想。】贺承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骇人。饶是孙妄纵横沙场多年,还是被那笑容瘆了一下。
    于是孙妄一双眼看向许栎,期待挚友应和。而许栎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接话,他咳了个惊天动地,沉默许久。
    半晌,许栎终于开口:【孙子序,我记得你三丫头刚出生翠翠身体可好?外面天寒地冻,叫你妻儿来宫内住到开春吧。】
    宫内烧了上好香炭,孙妄却如同置身三九严寒。他人虽粗枝大叶,却识得这话背后的杀意。
    贺承安适时开口,语气平静无波:【臣去准备祭天仪式。孙将军无需这般愤怒,为保证仪式万无一失,老朽也要以身殉天。继任的学生,老朽已经挑好了。】
    许栎双目微红:【国师大义。】
    【简直疯了,许大哥,至少想想别的办法!谁家天下没点灾祸,这只是老贺不,只是国师一面之词!】
    【还望陛下在西北、弈都各设一法场。尹大将军祭西北,平灾去祸。老朽祭弈都,佑我大允。】贺承安无视了孙妄。
    许栎也没有理会哀求的孙将军,他只是望着自己因病枯瘦的手:【准了。】
    接下来的字迹,模糊得尤其严重。
    孙妄被遣去通知尹辞祭天一事,他挣扎许久,仍是没能说出真相。他眼睁睁地瞧着尹辞被贺承安带走,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家人皆被留在皇宫之内做客。
    孙妄人在宫中,消息未断。一个月里,许栎出手雷厉风行,开国功绩尽数归于孙妄。各式书本被尽数修订,说书人的故事都被明里暗里调查了一番。
    孙妄纵横沙场多年,哪想到了河清海晏之时,反而尝到如此辛酸绝望的味道。
    他开始习字,试着将真相书写下来,想办法流传后世。他不想将爱妻翠翠拉入泥潭,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妻子为自己担忧。
    讽刺的是,尹辞祭下,西北大禁制成。天灾居然即刻结束,许栎的身体也日渐好转。待弈都祭天将举办之时,贺承安特地拜访过孙妄。孙妄闭门不见,而祭天之后,国师亦不知所踪,似是真的以身殉天了。
    孙妄经此打击,一心只想解甲归田,他连折子都写好了,只等递出去。
    孙夫人见夫君万念俱灰、不成人形,心痛无比。她没有深究,只道贺承安祭天之前赠了补品,明日炖好,也算与弈都诸般人事来个了结。
    孙妄自是同意,还抱着夫人痛哭一场。
    然而册子在这一页戛然而止,其后尽是空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妄并未辞官。根据白纸黑字的历史,许栎还是崩于中年,孙妄做了摄政王,为年幼的太子四处征战,平定边疆。
    尹辞被祭天,号称以命换命。孙妄的判断没错,贺承安到底说了谎此人不死不灭,如何换命?当初尹辞被祭在西北大禁制之下是他所猜测的那样吗?
    时敬之握紧尹辞的右手,将它按在嘴唇上,第一次颤抖起来。
    黑暗之中,尹辞终于将一连串不明所以的片段穿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拜神之前,所谓准备一个月的目的。
    他进入国师府后,只记得听见一曲刺耳之音。随后他始终昏昏沉沉,只记得嘴里接连不断的仙酒,脖颈上日夜不休的疼痛。他好像被人一次又一次斩下头颅,被酒液呛咳到近乎窒息。每当要清醒之时,又有魔音灌耳,令他动弹不得。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那是贺承安的声音。他的语调中不见惯常的笑意,淡漠无比。
    【大人,此人天赋异禀,音律术法快压不住他了。】
    【所以才教你们多存些材料。存完之后,我自有安置此人之处。】
    终于,呛人的酒浆停止了,彻骨之痛也停止了。彼时尹辞只当那是个模糊的噩梦。先不说他始终昏昏沉沉,人哪有那么多个脑袋拿来斩首?这梦当真滑稽,等他醒来,他定要说给孙、贺听听。
    于是他呻吟几声,挣扎着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的头还在痛,思维生了锈。尹辞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压根撑不起身。他的头刚抬起,就撞上了坚硬冰冷的石板。
    手下是冰冷的石头,夹杂着怪异冰冷的软液珠,像是残余的水银。尹辞心中一寒,向上摸去,果然摸到了又一块石板。他以身躯摸清了这个石盒的形状,头脑霎时空白一片。
    不知为何,他正躺在一具石棺之中。
    这下他顾不得什么噩梦不噩梦了,顿时对着棺盖一阵敲打。可惜除了寂静,他没得到任何回应。尹辞试着动用为数不多的内力,结果连内力都半分不剩,他连个石渣都削不下来。
    这就是孙妄口中的祛邪仪式?
    第一日,他想,这或许是友人们的戏弄。
    挺过这一天,他们便会打开盖子,瞧瞧大允第一猛将惊慌的模样。
    第二日,他想,这或许是某种以命换命的祭祀。
    若是能换得许栎平安,河山稳固,自己死也值得贺承安年岁已高,孙妄拖家带口,他亦愿意为他们而死。他只有那么一点儿埋怨,相识近十年,那几个家伙是怕他跑了么?原本他可以洒脱而去,好好告别的。
    第三日,他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明明米水不进,几近窒息,自己早该死透了。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醒不来的梦境?他大喊大叫,喊到满口血味。他猛掐自己,甚至生生扯下一块血肉。
    疼痛从未如此真实明晰。
    第四日,他终于开始恐惧。
    尹辞一遍遍梳理自己不算太长的人生,试图寻找其中的诡异之处。没有找到,他又试着找到自己的错处这般诡异绝望的情况,得有个缘由才对。
    无论是埋在这里的缘由,还是他还活着的缘由。
    可他想不出。
    第一年过去,尹辞几乎不能再有条理地思考,唯有必须逃出去的念头还在脑海残存。尹辞遍身绫罗,身上没有金属木石,他四处摸索,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工具。
    人骨是硬的,他几近绝望地想,人骨如何?
    这是他头一回掰断自己的左臂。鲜血四溢,皮肉相连。他费了很大力气撕咬血肉,才得以剥离骨头,继而以骨磨石。
    也许自己已经疯了,尹辞心想。毕竟就连新的左臂即刻长出,也无法让他多出半分惊骇。
    石棺不知被谁撬过,留下一点缝隙。水银渐渐消失,各式虫豸来了又走,帮他把腐肉与骨屑吃去,使得石棺不至于被骨渣塞满。尹辞从未停下,日复一日用臂骨削磨石壁同一处。
    得逃出去,他麻木地想。
    尹辞一次次撕下左臂,动作越发熟练。不知过了多久,他可以单凭手指使力,便能把皮肉剥离,只留下方便使用的骨头。
    必须得逃出去,找到一个缘由,一个答案,或者一个结束。
    除了这个念头,其余记忆几乎成了浆糊。剧痛伴随着人骨磨石的摩擦声,从未停歇。黑暗催生无数幻觉,尹辞渐渐生出无数妄想,借以逃离现实。
    直到第一声啪嚓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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