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眼珠一转,故作纨绔道:要我休息也不是不行,这么着吧。刚才我撞见了那送汤老仆那太衡侍女可是叫小环?叫她给我暖床,我就去睡。
    曲断云放下书本,无奈道:行啊,我这就遣人让她准备。
    许璟明噎住了。
    门外时敬之眉头皱得更厉害,他警惕地盯着曲断云,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尹辞也屏住呼吸,目光在两人之间游来走去。
    许璟明僵了一会儿,似是有些失魂落魄。他失望地瞧了眼曲断云,摇了摇头:算了,我和你开玩笑呢。人家好好一个姑娘,我哪能说糟蹋就糟蹋。倒是你
    他没说下去,怅然地顿了片刻,默默抱着汤捂子离开了。
    曲断云仍是那副平静模样,他目光始终黏着手上的书本。火光映照之下,尹辞瞧得分外清楚那无疑是本兵法,书页上还添了密密麻麻的朱批。
    两人没心情瞧曲断云夜读,只是时敬之没有即刻回那偏僻的寻仙居。他一路跳到落神楼顶,天上乌云将散,一轮晦月悬在夜空之中。在这个高度远眺,整个赤勾教尽被收入眼底。
    沙阜夜里阴寒,时敬之拨下面罩,吐出一口白汽。
    尹辞生怕这人受寒吐血:回去吧,小心着凉。
    明日要乱起来,就瞧不到这么好的景儿了。时敬之望着月亮,这毕竟是你一手拉扯起来的地方。
    时敬之虽说心思敏感,却不是在这等关口感伤之人。尹辞沉默了许久:你有话说?
    明日你我盯紧曲断云。时敬之没有看向尹辞,声音很低。许璟明生来八字轻,他母妃隔三差五便把他送去国师府。许璟明束发之后,他母妃才准他出宫游玩当时宫中没有曲家人,他小时候怎么认识的曲断云?
    最大的可能便是国师府。
    可是单凭这一点就盖棺定论,实在有些鲁莽。尹辞刚要深思,时敬之再次开了口。
    而且我看人很准。他让我不太舒服,去北地前,我就不怎么喜欢此人。现今一看,我没看错他施与鸡汤时的表情,与方才打发许璟明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区别。他并没有那般在乎,无论是小环,还是我那蠢弟弟。
    这次时敬之没笑。任他如何压抑气势,如霜月色下,那股磅礴之意还是四散开来。
    阿辞你不死不灭,行事上自然带了俯视人间之感。可你骨子里存了凡尘正直,只要危难者值得一救,你总会优先损害自己嘘,莫打断我,难道我说错了?
    尹辞闭上嘴巴,示意时敬之继续。
    曲断云此人此人并非不仁不义,也绝非假仁假义。只是他的俯视之感,我一点都不喜欢。上回感受到这等寒意,还是听说天厌的时候。
    哪怕不经由国师府,他与许璟明仍有可能相识,我晓得。这只是我的直觉曲断云此人,兴许与引仙会有关。
    同一时刻,楼内曲断云深吸一口气,啪地合上书本。
    第119章 惊变
    夜深人静。
    下人们也去歇息了,房内只剩曲断云一人。曲断云放下书本,从袖内抽出一卷字衣。他研好墨,吸饱墨汁的笔尖悬停在字衣之上。
    他沉思片刻,轻啧一声。半晌才写下敬禀者三字。
    【北地沙阜城。西北大禁制运转如常,只因西陇沙尘日益严重,集市不盛。】
    许璟明多嘴多舌,好在此人极其崇拜皇帝兄长。为了不让皇帝烦心,许璟明在成年后鲜少拜访国师府。自己对江友岳撒点无伤大雅的小谎,应当不会被拆穿。
    江友岳这个师长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固守陈规、听天由命。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虽说时敬之仅存不到一年的寿数,按理来说掀不起多大风浪。如此放任其自流,总不是明智之举。
    万一时敬之有个头痛脑热、遇到天灾人祸,就这么死了,这么大群人难不成要白费力?
    可每每提及相关之事,江友岳总会语焉不详。
    等你继承了为师的衣钵,总会知道真相。他的所有疑问,终究会归为这一个答案。
    江友岳的确器重他这个学生,但曲断云看得出,他的师长特地保留了不少秘密。单说这西北大禁制,江友岳从未跟他讲过这禁制运转的力量从何而来,连他这个国师学生都想不明白。
    这世上哪会有平白无故出现的力量呢?
    江友岳提过,只要西北大禁制还在,时敬之无论如何挣扎,也定然改不了命数。那么他做些无伤大雅的隐瞒,或许能将师父定好的计划弄偏一点。
    这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没有他主导不了的事。曲断云可不想为那油滑的人造妖邪奉献一生。等时敬之失败,自己成功取而代之。师父还会是那副任凭风吹雨打,兀自成竹在胸的模样吗?
    想到时敬之那张脸,曲断云握笔的手一紧,脸上罕见地显出几分怒意。他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得以平静地写下去。
    【今日晨,吴怀将即位。如此见尘寺封、陵教散、赤勾与太衡尽入我等之手。万事俱备,只待视肉。】
    晨光熹微,辰时将至。赤勾院落内燃了不起烟的庆喜爆竹。
    教众统统换好了最鲜亮的礼衣,在赤勾教院落集聚。最下层的教众们不晓得新教主什么模样,脸上俱是喜气洋洋。地位稍高些的,将脸上的忧心藏得极好。
    各位护法、护教的态度有意思得多九人里缺了个花惊春,剩下八位表情不一,喜怒哀乐俱全。八人在上座歪着,动作散漫却不失规矩,凑成一幅魔教版八仙过海图。
    即位仪式虽为露天,院落上空布了无数钢斩丝,骨铃如若悬浮在空中。院中央则祭出一尊古鼎,鼎内插了三株血红的香。那香气飘飘渺渺,熏得人头晕眼热。
    花护法带了一行人躲在不远处的密室之中,她闻了闻那古怪的香气,嘶声道:是死人香,仪式开始了。
    时敬之刚转向尹辞,尹辞便心有灵犀似的解释:那是祛毒香,解毒宁尸,下墓也会用。
    重大仪式,人员不免密集。赤勾身为魔教,掘墓无数,结仇甚多,此举也是防止有心人以毒粉袭人。
    那混了药粉的茶?
    既是花护法选的,自是解不了。
    尹辞一边解释,一边打量所处的密室。这还是他宿执时期换着法子杀自己的处决室,空间大而隐秘,又能方便地探听周围状况。也不知花惊春如何寻到了这里,要是她往地底深挖,一准能挖出一大堆宿执遗骨。
    现在时敬之眨巴着眼站在这里,他总有一种奇妙的恍惚感。
    花惊春可没空分神,她一点点数着时间,口中念念有词:撤面具露真颜,祭宿执求平安。敬看客宣天下,一杯酒乱黄泉六盏酒茶,还需得半个时辰两炷香。
    闫清一回生二回熟,闹过一次陵教,这会儿他已经主动握紧了石剑。只有苏肆把玩着那把剔肉刀,一双漂亮的眼睛四处乱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朱呢?苏肆乱瞧了半天,这才压低嗓门问道。
    不晓得,她刚才说内急。闫清挠挠头,沈姑娘冰雪聪明,肯定认得路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这地方阴森森的,死气太重,压得我心慌。你说那宿执什么毛病,好好一个赤勾教还修这么些古怪密室。苏肆皱着脸,脸上不见一点紧张。
    闫清呃了半天,好容易攒的气势险些被带着一泻千里。
    他俩隐藏动静的能力不如枯山派师徒,花惊春的目光立刻刺了过来:小崽子们,安静点!
    可惜人不好奇枉青年,闫清一朝被苏肆带跑,也憋不住了。他往苏肆身边挪了挪,声音压得更低:她不认得你?
    苏肆蚊子似的哼哼回去:赤勾怕护法、护教提前拉拢少教主呗。按照规矩,即位仪式前,少教主不会轻易展露真颜。被赤勾追的屁滚尿流的人多了,追我的人也不晓得缘由。
    说着他勾起个冷笑。
    信物才是最切实的证据。教内人士作保,估计是因为那吴怀晓得赤勾教不少秘辛,实力也不弱。
    两个人叽咕完,安静地等了一炷香。
    沈姑娘还没回来,会不会遇见什么事了?见沈朱久久没动静,闫清的声音里沾了些焦虑。
    苏肆心不在焉道:时掌门都不着急,你急什么。三子,难不成你看上她了?
    闫清的脸瞬间和眼睛变成了一个颜色,他好容易压下声音,磕磕巴巴地回道:掌门说不定不知情,我
    三子,我教你个乖。沈朱是掌门的部下,做主人的不在乎属下行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对属下要做什么了如指掌,认定一切尽在掌握。第二么
    苏肆笑得有些邪气。
    第二,自知无论属下做了什么,都碍不到自己的正事。
    曲断云在客座上正坐,认真地瞧着面前的盛典。
    漫天骨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当轻响。死人香的烟气多而沉,丝丝渺渺的乳白色顺着古鼎流淌在地,在地上笼成一片烟雾波涛。教内养的歌女在唱沙阜民曲,曲子悠扬婉转。音调里夹杂着沙漠之地特有的粗粝,每个旋律如同被风沙打磨过。
    他眼睛瞧着,耳朵听着,心却不在此处。自从他传回字衣讯息,江友岳一直没有给出回复。他袖子里的字衣安安静静,没有半点术法运转的热感。
    一如既往。
    此番江湖之事,多半由他张罗。虽说觉非、戚寻道、乌血婆这等大拿死于双生根。可是毁灭陵教、整治太衡一事,一直在由他带头出力。即便如此,他的师父却总是望向苍穹,念叨那些天命仙道之类的词语。
    活像只凭天命二字,这些破事就能自己完成似的。
    瞒下西北大禁制的事情,并非他第一次在大堤上钻蚁穴。先前在北地,曲断云借引仙会的人脉,意图插手时敬之解开禁制一事。如此一番骚乱,时敬之险些被他置于死地。即便如此,江友岳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国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陈千帆、卫春之死归罪于枯山派,没有对曲断云生出半点怒意。
    曲断云想不明白。
    百年大计不是没有失败过,为何国师们不肯吸取教训?一个个只知道崇尚那圣人留下的规矩,连点变通都不愿做。
    就他看来,百年大计,未必一定要应在欲子身上。
    曲调到了高昂之处,众多女子声音铿锵,唱出千军万马之势。曲断云脸上笑得平静,在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终于,吴怀走上场中石台。他摘下脸上的面具,拿起一炷死人香。
    吴怀容貌甚好,配上满地的渺渺云烟,自成几分仙人之姿。他特地仿了昔日宿执的衣着,一身黑衣,衣角绣了细密精致的金色刺绣。衣角卷过云雾,原本的狠戾被烟雾一遮,化作无害的高傲冷淡。
    院落最里侧,挂着幅巨大的宿执画像。画中人带着面具,只露出一个下巴。然而身姿凛然,气势不俗,如若飞仙降世。比起魔教院落,这幅画更适合放去神祠之上。
    吴怀双手执香,冲画像极尽恭敬地拜了拜。随后他一旋身,将死人香倒插回香炉。一股真气掠过,那香末端被他重新引燃。
    本座乃赤勾教主吴怀,第三代教主宿执之后。今日由各位见证,自此之后,赤勾便是我的赤勾。
    他手握扫骨剑剑柄,转向客座上的太衡、阅水阁众人。
    来人,上酒茶!
    盲哑仆为吴怀端上放了六个杯盏的托盘,与此同时,各客座的人也得了一杯沙阜药茶。吴怀扫了眼各个杯盏,端起那杯添了忍冬与薄荷的,朝天一敬。他嘴唇碰上杯沿,仰起头,刚要一饮而尽
    慢!曲断云喝道。
    吴怀动作一顿,几乎是即刻停了手:曲掌门有何见教?
    曲断云眯眼看着手里的茶杯,将其中茶汤微微一转,浅浅抿了一小口。随即他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头一回在人前沉下面孔。
    吴教主,这茶里加了东西。你那碗要喝的,还是检查一番为好。
    第120章 交易
    曲断云冷眼看着杯中茶汤。
    赤蝎足为赤勾教养起来的杀手组织,尤其精通药理。这药应当为赤蝎足的配方,无色无味,兑水后仅仅多了点苦涩,非常适合下在酒茶之中。曲断云只是稍尝一点,舌尖便一点点麻痹起来。
    如果迎光细细查看,能看到茶汤内极不起眼的悬浮粉末。常人没有那般好的视力,叫光影一遮,这点马脚约等于无。
    曲断云在引仙会受过不少训练,能尝出那点细微的差别。这药性不小,万一药茶入口,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是要被麻倒片刻的。更别提他方才心神不在此处,要是被麻倒哪怕几个瞬息,都可能坏事。
    好在有人提前传信。
    或许这一次,师父口中的天命站在自己身边,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各个客座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曲断云的瓜果盘下压了一张不起眼的字条。字条上仅有四字,字体工整漂亮
    【茶中有诈】
    吴怀行事狂妄冷酷,如今半个屁股坐上教主之位,却没有与曲断云公开唱反调。他掌心一转,真气吸来一个歌女,当下将手中茶灌了下去。那歌女挣扎几下,继而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陷入极沉的昏睡。
    他思索片刻,故技重施,将那六碗酒茶尽数灌与他人。歌女们惊慌失措,好在没再有人出事,似乎只有吴怀挑的那碗下了药。
    吴怀一张脸登时阴云密布。
    怎会如此!一个胖护法惊叫,管事儿的呢?
    旁边一个瘦麻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径自双膝跪地:属下该死!可、可这药材酒浆,确为本人天南地北寻了毫不相干的商队,私下进的货。究究究竟如何出的差错,属下也
    他还没说完,一柄长剑自他眉心穿过,直接将他的头颅戳了个对穿。吴怀轻描淡写地拔出剑,冷笑一声:采买物资的消息都守不好,蠢货。而堂堂赤勾,添了官府巡查,却连两袋子药都保不平稳,更是蠢上加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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