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柴衅兴致盎然地转向闫清:小子,你也听见了。这就是一笔烂账,这些年陵教杀的人,还是要记在我这爱徒脑袋上
    闫清下意识甩甩头。
    不算空石大师镌刻的法言,慈悲剑也无比沉重。闫清失了太多血,手脚一阵阵虚冷,光是攥紧石剑就要耗尽全力。柴衅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他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但身边阎争的反应,他看得很是清楚。阎争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面上的恨意更重了。
    可闫清只觉得柴衅絮絮叨叨吵得要死。他还没倒下,那么这一战还没完他还没有输。
    阎争是不是正道概念下的恶人,重要吗?先前他与那喻自宽合作之事,是自己亲眼所见。此时此刻,阎争想要拔除陵教,自己只要助他便好。
    柴长老。闫清客客气气地出声。
    神教行事向来如此,被骗只怪自己没脑子。弱肉强食可是百年来的规矩
    柴长老。闫清再次礼貌地打断他。
    嗯?你说。
    闫清深深吸了口气,没去看身边的阎争。他动动酸麻的手腕,面庞挂上格外朴实的微笑,语气混了充足的疑惑
    失礼了,都说魔教中人十句话里九句假话,剩下那句也是片面之词。长老你把被骗活该挂在嘴上你到底是指望我相信你,还是希望我不信你?
    他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强到能为这些鬼话分神、在恶战中想东想西。不知是因为头脑变钝,还是性子使然。纷杂忧惧一散,闫清反而生出种无名底气。
    柴衅一张嘴开开合合,在他眼里全成了白爷啃菜似的吧嗒。方才柴衅带着刻薄笑意,尖着嗓子讲了半天话,闫清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柴老头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只能当没听到:方才我那徒弟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此人是当之无愧的陵教中人,要是不想助纣为虐,你还是乖乖放弃
    没听见。闫清心平气和道。
    柴衅:?
    闫清:他也是魔教中人,我为何要上赶着找个人信?我们是在拼死活,又不是对簿公堂。
    敢情他们在这苦大仇深半天,这位枯山派人士一直光明正大发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连阎争也扭过头,脸上划过一丝怀疑他原本见这人正直老实,现在一瞧,到底还是阎家后代。闫清一双鬼眼半睁,平静地看着几步外的柴衅。他的动作稳得一如既往,气势里多了点陌生的狂妄。
    那份狂妄与那温和的态度混在一起,尤其气人。比起这一位,直来直去的阎争都显得可爱不少。
    空石那秃驴的剑不过如此,只认真小人,辨不出伪君子。既然你没听到,我再
    前辈,恕晚辈愚钝。哪怕我同意阎争是恶人,那又如何?前辈是会爽快放我走?还是说前辈觉得自个儿恶得平易近人,更能让晚辈心生向往?
    柴衅无言以对。
    闫清说话气势不强,胜在不卑不亢,语调认真,嘲讽力度尤其强。被他这么一总结,自己活像真是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傻子。
    这小子什么东西,怎么就顺势阴阳怪气起来了?
    见柴衅不答,闫清咳了两口血,又笑了笑:既然前辈没有其他指教,那晚辈继续只论迹不论心了。
    阎争一甩丧灵鞭,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得很,不愧是本座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支起摇摇晃晃的身体。闫清,他不敢取你我二人的性命,不如放手一搏。
    临死前能有这样一战,自己也能瞑目了。
    被人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添了堵,柴衅一张脸涨得发紫。他放弃了一点点磨玉磬剑法,决定速战速决:都给我上!下手狠点也没关系,给他两个留口气就行!
    那就是继续打了。
    闫清长出一口气,语气平稳。
    那在打之前,先容晚辈道个谢。要不是两位在我面前绞出一片乱麻,或许我还会思考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比如是非对错,比如前因后果,比如利弊权衡,又比如实力差距。面前真相繁杂,身后又是万丈深渊,闫清却突然豁然开朗起来。
    阎争由柴衅手把手教大,处处受制。他们靠《玉磬剑法》前两式才撑到现在,威力最大的第三式,闫清一直没有成功用出来过。
    当下心境之中,他突然想要试试看。
    第三式名叫金石为开。至诚所致方能金石为开,他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一颗心塞满繁杂无比的情绪,如何谈至诚?至诚之极,无非舍己命救他人。瞬息之中,义士们真的会去想那么多吗?
    不过是见眼前所见,拼一己全力。身后诸事,回头再说。
    手中慈悲剑似是又轻了不少,闫清闭上眼。他不去想与枯山派师徒沉甸甸的实力差,也没在想这一战胜负的影响和后果。他只是放空头脑,心中只剩那日尹辞的演示。
    玉磬剑法第三式,金石为开。
    对众之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末路不可用。如今恰逢末路,他用着却越来越顺手,越来越轻松。
    剑路刚正,带起一阵阵罡风。扑过来的起尸队刚触到剑风,便被那浑厚的剑式击飞。一套剑招虽嫌生涩,其中剑意却比尹辞的演示还要纯粹温厚。柴衅见势不妙,企图以蜻蜓羽止住巨剑。可惜丧灵鞭柔软轻盈,慈悲剑却沉重非常,一对薄薄匕首如若螳臂当车,险些折断。
    这剑路竟隐约透出见尘寺之威,刚好把柴衅的功法克制了个彻彻底底。不足之处,全被阎争补上。两人功法相辅相成,竟没让半个陵教人近身。
    就连柴衅也给丧灵鞭勾住,抽身不及,被慈悲剑一击断了小臂。
    柴老头单手收了蜻蜓羽,气急败坏道:装模作样!这剑招消耗甚大,半点杀气也无。我不信你小子能一直打下去,等你停了,老夫非得把你那胳膊给片
    他说到一半,突然睁大双眼。
    一点雪亮的刀尖从他胸口冒出,上面还沾着薄薄一层鲜血。柴衅吐出一口血,几乎是惊恐地惊喘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杀手,相当厉害的暗杀好手。不然怎么可能突破起尸队,悄无声息地接近?可是这杀手是哪里冒出来的?这分明不是名门正派的风格
    片什么?那杀手声音甜而稳,片谁?
    柴衅惊惧地扭过头去,只看到一双笑意盈盈的柳叶眼。那人眼角存着一颗泪痣,一双眼盛满邪气。
    说完,那人将手中短刀一抽,轻巧地后退几步。起尸队的成员们刚被剑式重伤,还没能反应过来,喉管便被干脆利落地切开。不过此人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有少数漏网之鱼企图拼死一击他们还未接近,就被一支支箭射穿心脏。
    刹那之间,血花四起。
    陵教残兵如同风暴后的麦子,不出半盏茶,两位援军将他们收割一空。
    给每具尸体补完刀,苏肆干脆利落地收了剔肉刀。喻自宽也自高处跃下,他一把长弓背在身后,双眼快速扫过阎争的伤势。
    三子,我就去传了个信,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苏肆皱皱鼻子。惨哪,掌门的药箱又要被你掏光了,你这个月的月钱还能剩吗?
    闫清脸色一白,颤颤悠悠以剑支着身体。方才攒起来的豪气,霎时间泄了满地:可、可是我学会了《玉磬剑法》第三式
    他声音越来越小,估摸着也是觉得以时掌门脸皮,八成不会在意这点进步。更何况自己还没按计划来,到现在也没去山下汇合。
    闫清越想,越觉得前途无亮,只好岔开话题:白爷呢?
    苏肆撑起闫清一条胳膊,将他扶住:那蠢鹅被赤勾教的人逮住了,不过他们会好吃好喝供着它。比起偷鹅,你这边更要紧。反正我晓得赤勾教的习惯,能偷第一次就能偷第二次。
    你不是说和白爷是偶遇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苏肆严肃道,瞬间换了话题。喻大哥,我先带我的人下山了。你那边也抓紧点那请神阵不是一般法阵,沈朱未必能把时间拿捏准。
    喻自宽没去扶阎争,只是闷闷地回了个嗯。阎争脸上的放松表情也消失了,他冲闫清摇了摇头,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闫清头晕眼花,一只手还要拎着慈悲剑,着实没法想太多。他朝阎争点点头,又急忙转向苏肆:你搞定赤勾教的人了?知道咱们找到钥匙,他们什么反应?
    赤勾教不是陵教,他们是寻物专家,又在这守了不少时日。时敬之紧急之下扯的谎,难说会不会被有识之士看穿。
    哦,我传的不是那个消息。苏肆笑得格外快意,我造了封更妙的密信,他们不仅会撤得很快,而且还不会在山下给咱添堵。
    什么密信?
    苏肆冷笑一声:我跟他们说乌血婆死了,让他们赶紧回去奔丧。
    闫清:
    他总觉得纵雾山一战过后,他们才算真真正正把赤勾教得罪死了。希望时掌门和尹师兄不要宰了苏肆,闫清真心实意地祈祷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肆(熊猫人耳语):看看密信,你们教主死了,嘻嘻。
    赤勾教:呜呜!!!!!
    四狗,真的不是好东西。
    时掌门:这下人扔了吧。
    尹魔头:嗯,扔了吧。
    第101章 阵起
    等枯山派两位下人消失在视野内,阎争从尸堆中拾起一把长刀,手起刀落。柴衅身首分离,脖颈处慢慢淌出些血来。阎争抓起那头枯干白发,把人头拎在手里,转向朱楼的方向。
    柴衅的头颅双目半张,污血滴滴答答撞上石板。阎争这幅提着人头模样,与当年的阎不渡有六七分相似。只是他的气息过于平静,平静到死寂,如若将熄的火堆。
    你尽管下山,阎争背对喻自宽说道,语气有点不自然的冰冷。不用专程确认,我不会逃的。
    喻自宽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你我相识六年,我何时说话不算话过?阎争停下脚步,仍没有回头。你我以蚁穴溃堤,我已将有才之士陆续杀尽。此次我将柴衅人头带回,召回山外长老们,不会再有人碍事。日落之前,陵教总坛必毁,你在山外看着就好。
    你呢?喻自宽终于开口。
    阎争没有正面回答,语调里多了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山上还有不少零散门派未撤,比起在这磨蹭,喻大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柴衅没有把所有党羽带出。他若召回所有人,再自己一个人先走,那群人准会起疑心。何况柴衅有一事说得对八年来,陵教打着阎家后人旗号沾上的血债,他难逃其咎。
    请神阵起,他以一人之力拉陵教总坛陪葬。如此尘埃落定,也挺好。
    前两日陵教探子那有消息,纵雾山西南方驻扎着一个小教派。它不与其他教派往来,恐怕还未得到消息。时间所剩无几,还望喻大侠将其带下山去。
    喻自宽定定望着他,半晌嗯了声。
    阎争以红衣遮住遍身伤口,踏风而起,并未向喻自宽告别。喻自宽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阎争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他才旋身离开。
    朱楼留有不少人,其中大多是些战力不够格的混子。见现任教主拎着前任教主的头颅出现,众人屏住呼吸,连个屁都不敢放。几个看不惯柴衅的老家伙喜笑颜开,阎争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柴衅身死,自己不过二十出头,这群老东西估计已经在心里重划势力了。
    阎争清清嗓子:柴衅为独吞视肉线索,特地利用枯山派放出假消息。本座得了先机,他竟对本座痛下杀手。
    在魔教淫浸多年,无论是谎话还是鬼扯,阎争早就能做到信手拈来。
    果然,大厅下瞬时一片骂声。陵教唯实力独尊,人缘情分此物从未存在过。眼下不可一世的柴长老只剩一颗脑袋,就算他叫他们将它当球踢,这帮人也做得出来。
    那位好男风的孔长老挤挤眼,语调格外喜悦:各大门派都被那柴衅引去山外,给他一人白白当诱饵,好毒的计策!
    教主得了线索,赤勾准会眼馋,还是将弟兄们叫回,守朱楼为好。接着果然有人附和。
    咱们一撤,其他门派不会生疑么?
    管他呢,纵雾山易守难攻,总比耗着好
    阎争坐在教主椅子上,周身伤口痛得有些麻痹,鲜血将外袍下的里衣浸得透湿。柴衅的脑袋歪倒在他脚边,台下仍然酒香四溢,欢声笑语。
    他憋不住笑容中的讽刺:正是如此,将弟兄们都召回来吧。等人都齐了,我有要事宣布。柴衅已死,各长老的位子要重定才行。
    大厅里又腾起一阵乱七八糟的欢呼,其中夹杂着嘶吼和怪笑。见传令的教徒启了程,阎争没有费心包扎伤口。他脚踏着柴衅的头颅,手拎了酒壶,冷冰冰地看台下闹成一团。
    这是第一次,面前乱叫的猴子们没能让他绝望。
    血液不紧不慢地流失,耳边的吵嚷声模糊成一团。阎争苍白着脸,看向透出光的朱楼窗户。楼外雾气未散,他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压抑山影。
    不知道喻自宽离开没有。
    喉中酒液微苦,脚下人头腥臭。到了此刻,阎争才恍惚察觉到一切即将结束。
    多么漫长的六年。
    当年知道柴衅才是幕后黑手,阎争想过更简单的复仇方式。他下毒、暗杀,一次又一次偷袭。可柴衅在暗流涌动的魔教里活了太久,十五岁少年的杀心,在他看来与猫儿挠人没区别。
    柴衅甚至还会夸奖阎争几句:【不错,小小年纪晓得馋权力,有点魔教中人的样儿了。】
    阎争也试过发展自己的势力,然而他不懂威逼利诱,魔教中人又个个脑袋不正常。他倾尽全力大半年,到头来还是无计可施。仇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如何都杀不死。除了当好傀儡教主,他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就在这大半年,陵教有了鬼眼教主的消息渐渐传开。各地分坛发展极快,死于陵教之手的人数翻了一番。原本尽显颓势的陵教,渐渐散出些死灰复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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