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这么久,尹辞好容易揪住这人的狐狸尾巴,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时敬之曾说过,要自己早日找到他,去他身边。可如今时敬之知晓他们之间的深厚缘分,知道自己对他的关怀,却没有因此贴上来明示暗示,试图利用不死不灭这再强大不过的工具。
    明明无论敌人是谁,自己都不会为此丧命。
    当年哭哭啼啼的孩子长大了。尹辞心想,或许长得太大了点儿。时敬之物瘾在身,眼看不死之身在前,天知道他怎样忍住不问的。
    哪怕此刻,周遭再无旁人,时敬之也只是目送远去的鸽子:太衡的信?
    唔。
    阿辞,中午的果汁鱼片很好吃,明天能做做烤鱼吗?时敬之自然地岔开话题。
    尹辞怀疑如果自己不吭声,他们能将这份虚假的平静永远维持下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不灭之身的成因。如果我知道答案,我绝不会瞒你。尹辞还是叹了口气,踏出第一步。很遗憾,我的过去帮不了你什么。
    他刚不死不灭时的记忆,本身就模糊不清、真假难辨。而在那仅有的印象里,他只记得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尹辞调查数百年,没有找到接近于答案的东西。时敬之时日无多,这条路显然不是他们该走的。
    先不说自己一把年纪,犯不着对时敬之倾倒陈年苦水。尹辞完全不想给时敬之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样太过残酷了。
    但是不老不死的当事人毫无头绪,这话一旦出口,怎么看怎么惹人生疑。
    然而听到这话,时敬之只是灿烂一笑:我知道,毕竟阿辞许过我长命百岁,不会特地瞒我。枯山派马上要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你还愿意留下,为师心满意足。
    尹辞看得出,这并非谎言禁制破开,若说时敬之唯一的变化,或许只有这份毫无保留的信赖。
    话说完,时敬之又兴致勃勃地赏起屋檐下万家灯火。
    为什么不挨过来呢?尹辞想。时敬之明明有充足的理由,撒娇、暗示、求助,怎样都好。
    算了,他又想。这个人已然把他拉入尘世,那么他也可以走过去。
    多简单的道理。
    殿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尹辞一只手按上时敬之的头,手上稍稍使力,引他看向自己。
    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聊聊了。
    第88章 花灯
    时敬之安静了一瞬。他茫然地看着尹辞,似是没反应过来那声殿下是在叫谁。
    随后他微微睁大眼睛。
    虽说十五以内都是年,除夕过了不少日,天上没有半点烟花影儿。尹辞却看着那人双眼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捕捉到了他瞧不见的光。
    尹辞尽量耐心地等着。
    二十四年过去,初相遇时他们各取所需,就差比拼谁利用谁多一点举手投足皆如对弈,所思所想绞成刀光剑影。见招拆招,快刀乱麻,利落到有些爽快。
    如今要顾及对方,却连一点试探都要反复斟酌。
    此事是我的私事,本与你无关。
    时敬之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暗含警告。
    皇家秘辛牵连甚多,国师又专注仙道。光是视肉之争,大半个江湖便动荡不休。你已为我涉过险,不死之身万一暴露,只会沾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尹辞笑笑:当年我化名宿执,与阎不渡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众多麻烦之一。你这点事,我还不至于瞻前顾后。
    那又如何?面对这位曾经的高寿偶像,时敬之未露半分激动之色。
    什么如何?
    你只是死不了,不是无血无泪,无心之人可不会走火入魔。时敬之平静道,你要只是认为欠我人情、或想庇护当年稚子,大可不必如此。二十四年前你保住我一条命,我护住你一点清明,我们两不相欠。
    尹辞蹙起眉,这和他预想的发展不太一样。
    时敬之非但没有顺杆而上,言语之间,反而像是要把两人过往一一捋顺、慢慢解开似的。
    于你,我可能只是朝露蜉蝣,幸得一时垂怜。你待我细心,不许我自伤,前两日却为救我一命自伤至深,我感激是感激可是就算你不把自己当人,我也没法再把你当神仙了。
    就像许多年前那般,时敬之伸出手,理了理尹辞的鬓发。
    同为援手,是人是神,有区别么?
    既然极度渴望活命,坦率地接受帮助不就好了?尹辞一时不明白时敬之的执着之处。
    时敬之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他在屋脊上站起身来,笑意盈盈:我确实想活,如今对手已现,我必定全力以赴。至于阿辞你嘛你看到最后便好。
    等你百年以后想起我,我可不想和懊悔、伤痛之类的词混在一起。你说你许我长命百岁,无忧无惧。现在我已然无忧无惧,你也不需要太过纠结于前半句万一我不慎失败,只是因自己而死。
    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夜风不重,时敬之的衣袖被微微吹起。他自上而下看着坐在屋脊上的尹辞,目光温和,身后是如水月色。
    再者,若是阿辞硬要当无所不能的神仙。那样以我生欲之重,待我濒死之时,难免会对你生出怨愤之心。那样的死法,我怎么想怎么讨厌。
    原来如此。
    尹辞眼前的枫林淡了下去,那个笑得灿烂的孩子慢慢模糊。时敬之彻底散尽过去的幻影,当真开诚布公地与他谈起话来。
    那我不当你的神仙。尹辞笑道。
    不当徒弟,不当前辈,不当不死不灭之身,也不仅仅为你一人我要继续详查肉神像一事,随你行动,我总能触到更多线索。
    尹辞长舒一口气,同样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来:殿下,你可愿与我联手?
    时敬之目光倏地柔软下来。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闭目片刻,才笑着握住那只手:我略有心疾,勉强能压制。之后行走江湖,还请高人多担待些。
    那是尹辞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不知为何,在那笑容前,尹辞有点莫名的心虚他的挡灾符早就送出去了,他们现下才变成公平合作的关系,大概不算违背誓言。
    好在他的患得患失只患大不患小,尹辞很快将这事压进心底。权当那是他神仙生涯最后一点纪念,横竖时敬之击不穿他的脸皮。
    不过这决定不小,你也可以再考虑片刻。
    时敬之对徒弟的心思一无所知,他思忖片刻,指了指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一条街。
    这样如何,你我回去之前,同走那条街若是走到尽头,你的想法还未变,那我可不接受反悔了。
    时敬之语气轻了不少,其中的期待与欣喜满得要溢出来。
    元宵节未到,孪川灯会未办。好在不少店家未雨绸缪,早早备好了个店门口的花灯。街道上行人寥寥,然而暖光未熄,门口还有不少生意人歇着,姑且和热闹沾那么点边。
    师徒两人戴着傩面,慢悠悠地并肩而行。两侧明明只有简陋民房、黯淡火光,两人却走出了热闹集会的轻松感。
    时敬之走得不紧不慢,每一步端端正正,用足的气力。尹辞突然生出个猜测比起给他留下后悔的时间,时敬之更像是给自个儿留稳定情绪的机会。
    看着怪好逗的。
    这念头刚蠢蠢欲动,就被尹辞一把掐住。刚说好联手,逗什么逗,被沈朱记册子是小,被时敬之误会态度就麻烦了。
    然而耍弄人的习惯持续了大几十年,一时难以改掉。尹辞只得另辟蹊径,又开始回忆小哑巴那张无辜的脸。他一走神,整个人跟着僵了僵。
    时敬之瞬间扭过头,满脸草木皆兵的狐疑。
    尹辞:和刚才的事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你我情谊还算深厚,我不会再作弄你。
    我还以为阿辞不会在意那些个鸡毛蒜皮,没想到这般耿耿于怀。
    尹辞啧了声,悻悻结束话题:说不上耿耿于怀,偶尔想起罢了。
    时敬之不知该如何接话。尹辞嘴上满不在乎地说偶尔想起,脸上却深深刻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
    此人还在介意那些玩笑之事,可见长辈之心不死,他得把过去的影子彻底抹掉。这还不简单?此刻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不如大家有来有往,这一页就算揭过。
    借着傩面遮挡,时掌门攒了一腔快刀斩乱麻的豪气,预谋起来这场反调戏。
    街道末端,半侧花灯半侧枯树。
    木制傩面粗糙无比,油彩剥落,显得傩面下的半张脸越发清逸如仙。
    尹辞步子极稳。他没有束发,昏黄火光下,长发微动,泛出静水一般的柔光。那人肤色苍白,唇色稍淡,脸上不见任何细碎瑕疵,仿佛与世间的血腥尘土相隔甚远。
    可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知晓血污的滋味。
    时敬之从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尹辞,此人似是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好看几分。他本以为逗弄人简单至极,现下一看,倒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了。
    时掌门的豪气拔了黏糊糊的丝。他别别扭扭地观察了会儿,决定临阵脱逃,吻下对方面颊了事先前鬼墓灌药,他还口对口喂过尹辞,那会儿有这么困难么?
    他的目光黏在那淡色的嘴唇上,只觉得自己生吞了一只活兔子,整颗心被踹得七上八下。
    算了,此事必定得有个了结,哪有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道理。时敬之稍稍调整傩面,无视心中踌躇,来了个突然袭击。
    他微微侧身,亲吻在尹辞唇角一触即收。
    他原本想效仿当初的自己,吻上尹辞的嘴唇,却到底没能下口。只是一个轻吻,他颈后便自顾自起了层热汗,心里的温情完全串了味儿,多出股莫名其妙的甜意来。
    仿佛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亲密似的。
    时敬之手忙脚乱地压下失控的心跳。他继续迈着步子,假装头脑清明,嘴上随意道: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也无需
    等等,不对劲。时敬之突然心有所感,侧头一看身边人没了。
    尹辞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没再向前一步。
    他背后的枯树上缠着盏粗糙花灯,灯中火摇摇曳曳,透出一片朦胧的温红色。尹辞确是戴了半张脸的丑陋傩面,可是脸上震惊的神色遮都遮不住。
    尹辞像是未曾料想过这景象似的。他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是震惊地看着时敬之,仿佛发现了一只比秘典还夸张的妖邪。
    时敬之不得不停住脚步。
    满脑袋杂七杂八的怪念头纠缠成一团,他几乎无力看路。时掌门忽地心想,这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毛病简直登峰造极。忽地又想,他们好像彻底错失了消除尴尬的时机,将尴尬带到了全新的层面。
    围绕着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有一个念头不动如山。尹辞面前,他好像彻底忘记如何逢场作戏了。
    话说回来,时敬之虽管不住自个儿心跳,并非不认得风花雪月怎么写。对面可是不死不灭之身,本该比自己游刃有余才对。
    时敬之看向尹辞,一反常态,煞是痛快地示弱高人你怎么回事,快解决下这个问题。
    然而尹辞给不出反应。
    若论痛心疾首的程度,尹辞完全不输时敬之。
    先前的谈话里,时敬之恨不得把他推去十万八千里之外,就差跟他掏心掏肺,列个表算人情账。尹辞刚勉强把此人摆回另一位强者的位置,就吃了一记回马枪,简直毫无防备。
    意识到之前,他的脚便擅自停住。这手确实有效,尹辞心想,自己的确再没工夫想念小哑巴。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入世入过了头,居然可耻地心悸了一瞬稚子容貌沉入脑海,近日种种浮现回来。他一腔酸楚情意没了落点,被这一吻撞碎在半空,化作某种微妙的怜惜。
    他心中为老不尊四个字越发闪亮,谴责的意味浓郁至极。
    好在只是片刻失态,还来得及挽回。
    尹辞抬起头,迎头撞上了时敬之不知所措的双眼。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差当场控诉对面为什么没能成功装傻。
    两只木鸡就这样呆在街口,任凭夜风吹来吹去。
    无论如何,他们终归是走完了这条街,尹辞心道。就算过程和预期有所差别,结果是一样的
    到了最末,他再也当不成这个人的神仙了。
    第89章 逆阳
    时敬之当晚基本没睡着。
    孪川干冷,客栈古旧。门一关,窗户被寒风吹得喀嚓喀嚓响。时敬之满鼻子干稻草与泥土的味道,身上的旧被子死沉,他又把身子挺得笔直,隐约有种就地入土的错觉。
    尹辞背对着他,安安静静躺着,呼吸均匀。景象与前些日子并无不同,时敬之却觉得身边多了块人形烙铁,他怎么躺怎么不得劲儿。床铺让给了病号,地板就这么大,哪怕时掌门竖过来睡,也难免碰着挨着。尹辞一头长发仿佛真成了妖邪烦恼丝,时敬之沾都不敢沾,恨不得把它们悄悄盘起来。
    施仲雨走了,旁边的房间睡着沈朱。枯山派四个男人挤在一间,他独自搬出去未免显得心虚。亏他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还没到,他刚备好的万事掀起惊涛骇浪。
    时掌门烙饼似的翻腾来翻腾去,一半心分给正事,一半心胡思乱想。他前脚想着国师们的百年伟业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脚又想,尹辞活了得有几百年,在被人救去当傻子养前,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时敬之连合作关系都不太想继续了。他只想让尹辞安安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当回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神秘山户,最好永远别沾血污。三岁时还好,眼下的他想起尹辞枫林中的疯狂,不再心道神仙强悍,只觉得一颗心酸楚不止。
    欲子情绪原本就比寻常人激烈,几个时辰过去,脑后那种麻酥酥的热感还留着。时敬之盯着尹辞躯体微微的起伏,生起无名闷气
    那时察觉到他的窘态,尹辞要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自己还能就此搁置情绪,而不是半夜化身酸菜馅儿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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