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天厌呀?
    陈千帆语气平静:是。
    恶疾有界限。不到,治起来事半功倍,到了,药石难医。遗憾的是,人人生而不同,谁也不知道那条界限的确切位置。
    我只是暂时没想出痴症解法。陈千帆给她拿了条新裤子,语气仍然平淡。先走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肠子烂了,他就给她换套肠子。胃里长瘤,他就给她做个新胃。如此重复,凡人也可成不灭之身。
    可若是脑子糊涂了呢?
    陈千帆苦思良久,不知道该换些什么。这个病症有些难,他还需要时间。
    然而逝者如斯夫,不会为任何人慢下脚步。
    卫婆婆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身上似乎开了道看不见的口子,生机不可遏制地流失而去。她接了三四次,也没抓住陈千帆递来的裤子。好容易拿在手里,她又对着它陷入茫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拿着这么个怪东西。
    好在尸块还剩下不少。陈千帆这回干脆用了古尸,一口气耗费掉四五块,卫婆婆大半张脸都被法阵盖住了。
    她再次清醒过来,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痕迹,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千帆姑且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旁边卫婆婆换了身干净衣衫,安安静静地理好日用物件儿,又摸了摸自己绣好的桃花。
    夫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日见面么?
    不记得。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叫你夫子吗?
    不记得。
    不记得挺好。她脸上的皱纹聚了又散,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慰。
    卫婆婆小心地抚平衣角褶皱,原地发了会儿呆。不多时,她像是缓过来了,细声温言道,夜半了,我去烧茶。
    小壶坐火,茶香四溢。
    没过多久,东倒西歪的四人进了门施仲雨外伤挺重,内伤也不轻。闫清虚虚架着她,满腿是血,原本健康的肤色也显得惨白。
    尹辞抱着昏睡的时敬之,看起来还算体面:前辈,我们将秘典彻底拆了。法器核心损毁,其余古尸咒文未损。
    陈千帆:嗯,你们彻底解了法器,此地也能热闹起来。就算核心破碎,也算功过相抵,不会有大事。
    那防护阵
    防护阵撑不了多久,秘典妖气未散,妖群没那么容易撤。
    陈千帆捋捋胡子,活像无事发生。
    你们再忍片刻,咱们坐法器离开,跑他个一天一夜,那些玩意儿不会硬追。
    闫清面色变了变:苏肆还没回来,万一
    现今我等状况不佳,找也没法找。尹辞摇摇头,苏肆有那鹅妖守着,又极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等到了安全处,再寻他也不迟。
    闫清看着遍体鳞伤的同伴,垂下头,咽下了没出口的话。
    尹辞的判断理智至极,他若在这节骨眼上胡搅蛮缠,只会给人徒添麻烦。别说别人,他拖着一条伤腿,自己都走不了多远。
    时敬之的金火战阵、尹辞的古怪剑术,他还将它们牢记在脑海里,晓得他们之间隔了怎样的天堑。
    若是他也有那样的力量,是不是就不用暂时舍下同伴了?
    尹辞没管闫清苦闷的心思,他率先走上前,将时敬之放上法器
    那法器是个木船似的物事,前面没有牵引的箭马或其他妖怪,只在船尾放了两个带有繁复法阵的盒子,盒子旁边放了满满当当的妖怪干尸,盒子本身也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木船浮在空中,船下法阵已然闪烁,正在发动过程中。
    尹辞把安睡的时敬之放在船尾,又给他盖了件厚衣。
    陈千帆拎起挡灾符,正大光明递给临近昏迷的施仲雨。随即他悄悄摸摸地塞了一对给尹辞:解禁制时你说过,咱俩有个约定?
    我知道去哪儿寻不灭之身,会弄来一具给你研究。尹辞接过挡灾符,微微一笑。活傀咒的残阵,还烦前辈快些去除。
    陈千帆胡子抖了抖,他抱紧怀里的记录簿,一双眼瞬时亮了几分:好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木船终于发动。
    陈千帆将它牵引至屋外,群妖在防护阵外磨牙。俗话说蚁多咬死象,没了秘典,防护阵崩溃得慢了许多。却也架不住群妖冲击,慢慢出现了裂痕。
    陈千帆跨入木船:小春,走了。
    卫婆婆应声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向尹辞探出身子:孩子,这是你要的平安锦囊,拿好啦,一路平平安安。
    锦囊绣工精美,针脚细密,显然用足了心思。尹辞道了谢,那会儿他原本只想把老人支开,卫婆婆想必也知道。但她仍做得极为认真,就像布置房内无人欣赏的刺绣桌布,枯枝绑成的小花。
    尹辞看着老人和善的眉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卫婆婆慈祥地瞧了他一会儿,转头继续:夫子,这包是锅碗瓢盆,这包是换洗衣服,这包是
    木船上已然坐了五个人,鼓鼓囊囊十几袋行李。卫婆婆还是不死心,扯了一大袋上来:这包是夫子你惯用的物件儿。
    饶了老夫吧,防护阵发出一声不妙的脆响,陈千帆急着走,语气也快了几分。没了还能再买,差不多得了。
    卫婆婆看了眼不远处的妖群:嗯。
    上来,待会儿咱们从那边飞出去。然后
    我不走了。卫婆婆笑道。
    陈千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皱起眉,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荒唐话:小春,你说什么呢?
    夫子拿贵重材料治完我没多久,我又开始糊涂了也就现在还能这样说说话,待会儿又得胡言乱语咯。
    她笑得越发温和。
    多谢夫子,让我从老天那偷来这么多年岁,又在这安安心心活了三十年人都说落叶归根,我也想死在家里。
    陈千帆:总能有办法。
    要是能治,你早就告诉我了吧。卫婆婆摇摇头,没事儿,我不是掌门之类的大人物,无需和天厌相斗。与其活着遭罪,不如体体面面地走。
    陈千帆安静了会儿,淡淡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卫婆婆格外坦然。
    时敬之未醒,施仲雨已然抱着挡灾符昏睡,闫清也因为失血过多,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尹辞只是沉默,目光有些复杂。
    并没有人挽留她,卫婆婆松了一口气。
    走吧。她摆摆手,兀自转身回了屋内。
    陈千帆低估了她,尹辞想。老人看过妖群,印满法阵的脸上只有平静,没有畏惧。
    陈千帆板着脸拉下机关。满满当当的木船艰难飘起,摇晃得颇为凶险,怎么看都不堪重负。
    不远处,防护阵危在旦夕。陈千帆貌似把卫婆婆一事抛在了脑后,嘴里大啧一声:太沉了飞不动,还得丢点东西才成。
    其余人基本没行李,他这话只能说给自个儿听。陈老头面无表情地扒拉行李,刨开破烂堆似的研究器具,找到了方才那一包锅碗瓢盆。
    卫婆婆收拾的包袱整洁漂亮,扔起来也格外方便。包裹砸上雪地,发出一连串碎裂声。木船稳了几分,但依旧没能飞高。
    陈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换洗衣物。换洗衣物温柔绵软,甫一落地,只剩嘭的一声闷响。
    船飞得更高了,可惜高度还是不够。
    陈老头深吸一口气,又解开他那袋惯用的物件儿。他朝袋子里看了好几眼,这才解开袋口,把里头的杂物噼里啪啦往下倒。一时间,茶壶、茶盒之类的杂物散落满地,凌乱不堪。
    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陈老头很快平静下来,倾倒速度眼看着快了不少。
    杂物洪流中,一个茶杯灰头土脸地滚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陈千帆本能地接住了它。
    尹辞记得那个杯子每到夜半,卫婆婆会雷打不动地为陈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陈千帆手抖了一下,像是被茶杯烫到掌心,手指却自作主张不肯松开。他就这样握紧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动作。
    下一瞬,陈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术。
    我得摒除点杂念,没工夫记录了。尹小兄弟,你待会儿给我交代下情况。
    陈千帆是当之无愧的术法大师,施术动作娴熟至极,一切恰到好处。
    可是法术中途停止,没能成功。
    前辈?
    太琐碎了。陈老头有些茫然,太琐碎了,这得怎么删?
    他与卫春间竟没有半点惊心动魄的事。也就相遇时有些不同,他早已忘了个干净。在那之后,不过是每日两三个时辰的相处,几句平平淡淡的话。
    外加一碗热饭,一杯温茶,再无其他。
    除了治病,陈千帆顶多给她捎几朵妖花,让她自个儿染线绣花。
    他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这三十年都夹着这细细密密的碎片,他无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囵剔除掉一切后,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陈千帆垂下头,看向下方住了三十年的破屋。他记得里面每一个角落,厅堂一边乱七八糟,一边温馨可人,泾渭分明。
    他们原本不该是泾渭分明的么?这简直毫无道理。
    人间疾病,大多如是。无事时毫无所感,而伤起那一瞬过后,疼痛连绵锥心。
    陈千帆摇摇头,突然笑起来。他听着防护阵崩裂的喀嚓声,语气仍是平日的冷静平稳,不知在向谁说话。
    也是有趣,老夫换得了活人心肝脾胃,扔得了这辈子的波澜起伏,却丢不掉一个破杯子。
    他看向闫清紧抱的慈悲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这把剑击飞的那一刻。
    当时他想,他可能不适合当和尚。
    现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么适合当神仙。
    陈千帆思忖了一盏茶的工夫,长叹一声。
    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兴阑珊道。那不灭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了。
    你这些朋友状况不好,得赶紧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你不会法术不要紧,法阵烧着尸块,你调个方向就行我那记录簿,你留给你师父吧,好不容易有点才能,浪费了怪可惜。
    陈千帆还是那副气死人的口气。
    饶是尹辞见多识广,也怔住了一瞬:你
    陈千帆摇摇头,把茶杯揣进怀里。他仔细瞧了尹辞两眼,又笑了笑。
    老夫就算得了不灭之身,也不是断情绝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适,勉强个什么劲儿呢。
    就这样吧。
    他说。
    就这样也挺好。
    尹辞没来得及回话,陈千帆撑过船沿,一跃而下。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船身即刻抖了抖,猛地朝天空冲去。
    陈千帆落了地,双手背去身后,悠悠然然地进了门。
    夜半还没过,再来杯茶吧。
    防护阵破,群妖携着秘典残余的妖气汹涌而来。星空之下,一道术法被启动。它把闯入房内的妖怪吸了个一干二净,继而伸展躯干,抽出花苞,炸出一串串鲜艳花朵。
    一株桃花立于北地冰雪,安安静静地盛开了半个时辰。
    终究消散无踪。
    第85章 吉凶
    黄昏已过,夜色愈深。陈千帆住所十几里外,岩洞冷如冰窟。
    白爷缩在苏肆怀里,头一回如此困惑。
    它的能力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可它偏偏算不出是哪一步错了。
    是离开赤勾教那会儿吗?
    赤勾教以探尽天下大墓为己任,对运势之事尤其敬重。平日下墓,他们连普通禽畜都要带上辟邪,要逮住有特殊能力的妖怪,那更得好吃好喝供着。
    白爷由赤勾教分坛从酒楼寻到,供于总坛。它天生直觉强悍,晓得驱邪避凶,称得上赤勾教的活法器。
    赤勾教总坛位于西北沙漠,天干物燥,它却能拥有自个儿的清池。平日它睡最新鲜干净的稻草,吃最鲜嫩的草叶鱼苗。那些小打小闹的王孙贵族墓,甚至不配请它老人家出掌。
    白爷本以为自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数月前,它快乐地拧完下人,陡然生出种不太妙的预感那感觉复杂绵密,说不清道不明。它总觉得自己得离开此地,又不知该跑到哪儿去。
    于是它只好颓丧地躺在窝里,用不大的脑壳使劲思考鹅生。
    谁料当日夜晚,一双罪恶的黑手伸入鹅舍。白爷暴怒,刚想回头拧人,嘴巴便被绳圈套住。它吓得整只鹅都呆了这混账分明是有备而来!
    可这有备而来的混账长了副好相貌,练了身好功夫。他悄无声息地抱起它,雪亮的刀锋比在它颈子边。
    白爷没挣扎,它肉触角一支棱,隐约感受到了此人身上的气运。
    尽管白爷素来鹅眼看人低,它的脑子到底不如人好使。彼时它圆睁一双豆眼,判断简单直接此处不祥已现,而此人气运大吉。那就跟着走呗,还有啥要犹豫的?
    跟错人酒楼烤架,跟对人吃香喝辣。
    然而自从它的新奴仆加入枯山派,它就没碰见过什么好事。这一堆人类运势之衰,搞得它差一点怀疑鹅生。好在诸事姑且沾个顺风顺水,一行人没撞什么大灾,苏肆日渐活蹦乱跳,它的预感不算出错。
    直到此刻。
    此时此地,它的吃香喝辣状况奇差,眼看就要咽气了。
    苏肆窝在岩洞一角,嘴唇青紫,面色发白,衣衫上的血液已然冻硬。几步外,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倒在地上,尸体上的宓山宗门服残破不堪。
    白爷被苏肆牢牢抱在怀里,它一对豆眼鲜见的没有严厉,只有担忧。
    苏肆笑了笑,下巴蹭蹭它的脑袋。
    你这趋吉避凶不太灵光啊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人各有命,我怕是只能供你到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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