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为了真相一时间,什么定欲、赌约全被他扔到一边。时敬之越发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尹辞心急火燎地带着药材回来,只等到一地残尸。面对那支离的内脏、破碎的骸骨,他会是什么心情?
    这是第二次,自己没有原地等他回来。
    尹辞会再次走火入魔么?没有自己在身边,那人又变回孤身一人。在尹辞痛苦至极的时刻,再没有人会去抱住他了。
    他们只拥有短短一个月。最好的一天,便是最后一面。
    二十四年后,他们再次在枯山相遇,却隔着一道悄无声息的禁制,相见不相识。
    据他所知,山户尹辞祖孙三代都在枯山那日聚异谷离散之后,尹辞是不是再也没有离开枯山附近?
    心头的酸楚与难过,甚至盖过了禁制带来的剧痛。那份难过并不单单源于离别
    被迫分别那日,尹辞与巨妖的妖异一战,仍如刀刻般鲜明。
    传说中,不灭之身以血色细根恢复身躯,因而不死。记载传说的墨字在时敬之脑海中乱晃,散落的线索宛如珍珠,于此刻不合时宜地串成一串。
    尹辞亦是不死不灭之人。
    时敬之久寻长生之法,未曾听说不灭之身。陈千帆研究此道三十年,也只探到一个传言。不灭之身不是雨后蘑菇,不可能如此扎堆出现。
    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缓缓成形。
    若是自古仅一人呢?
    重逢以来,无论状况如何,尹辞都没有过明显外伤。那股久经磨练的高人气势、异常丰富的战斗经验,也统统不似凡人。
    二十年前,尹辞就在此地。他自称本座,威压已然深厚无比。
    尹辞真的只是宿家的后代么?赤勾教成了天下第一魔教,也没寻到宿家,真的只是因为他们避世?宿家真的存在吗?
    一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扫骨剑宿执,真的只是寿终正寝,而不是以鬼皮衣制造了衰老的假象?二百年前,那跪于村落前的怪人,是否也是尹辞?
    这近乎悲哀的不死不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数问题起起伏伏,终究化为一阵阵心悸。千言万语聚而又散,到了最末,他只想给那人一个迟到了二十四年的拥抱。
    时敬之从未如此想要醒过来。
    禁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头痛越发锥心,更多记忆蜂拥而来,试图打乱他的思绪、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他看见了自己的娘。
    那女人靠着床位,憔悴得只剩一双眼。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时敬之,面庞上还有过去清丽秀美的痕迹。有记忆以来,他似乎只见过她这么一面。
    陌生的娘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那只枯瘦的手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孩童的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下一刻,他又看见自己被太监卢福按着,老不情愿地穿上一件山户破衣。那衣服臭气熏天,散发着野兽的腥臊气,幼时的时敬之直接被熏得干呕起来。
    那太监使劲给他套着衣服:祖宗诶,你就老实点吧。要穿那华贵喷香的袍子,隔天就得被野兽叼去!
    时敬之记得马车将他载进枯山,口中回荡着哑药的苦味。也记得国师将他抱回府中,嘴里多了灵药的醇香。他听见耳边有人低声交谈,愤怒争吵。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哀哀哭泣。
    记忆越来越琐碎,声音越来越嘈杂,来自过去的种种情绪循环往复。三者相合,在他身后凝成无数看不见的手。它们不住地引诱他分心、愤怒、甚至迷惑,试图把他拖入黑暗深处。
    冥冥之中,时敬之仿佛再次回到聚异谷,踏上那条没有出口的妖异之路。香甜的花香在背后飘荡,他知道只要转过身,放弃挣扎,无尽的疼痛便会就此停止。
    然而这一回,他大步向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阿辞叫他等自己。而他离开太久,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
    枫树下的那位神仙,已经等了他二十四年。
    终于,记忆尽头,幽幽一声叹息响起。最后的记忆里,一根枯瘦手指按上他的眉心。
    欲壑万丈,红尘无边。尔等集了众生之欲,往往毁于欲念。若要维持心智,只得择一欲定之。
    可惜大允三百余年,凡定欲者,或定财色名利,或定儿女情长。到头来尽成祸害,无一人例外。
    你倒有些特殊定欲颇早、心性未熟,正适合我等细细修剪。兴许这百年伟业,能由老朽亲手成就
    时敬之突然有些想笑。
    天生欲壑难平,未来必成灾殃。亏他自己还尝试收徒抓周,原来这天地早已令他抓周过一回,让他从万千欲念中选了一个。
    一念闪过,满心清明。
    时敬之知道自己定了什么欲。那日在尹辞怀里,他捉住了一瞬的无忧无惧,长久的心满意足。
    世上芸芸众生,穷尽一生上下求索,所欲所求不过如是。
    那老者到底看走了眼。大允三百年,时敬之不知定欲者如何而生、又有多少人,但他一定是其中最贪婪的那一个。
    往日他不顾一切地求生,又总得不到满足,理由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他要的是生之所幸,结果被人粗暴封去,仅残留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生字。
    直到再次与尹辞相见。
    此时此刻,急切想见的人近在咫尺,若是自己真死于禁制,岂不是对不起这老东西说的欲壑万丈?
    瞬间狂风骤起,沉重的压迫感劈头而下。
    陈千帆正忙着解阵,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手上的动作险些停下。
    木台上的时敬之双眼紧闭,面容有些扭曲。他身周出现定欲似的血丝,磅礴的内力失了控,将台下火星吹得胡乱飞溅。时敬之脑后的禁制法阵再次现形,发出一连串爆鸣,大阵的光辉瞬间弱了不少。
    那灿金色的法阵犹如活物,一道道符文从法阵上脱离,爬到时敬之太阳穴处,不管不顾地朝他皮肉里钻。它们在他的皮下鼓起、蠕动,如同一条条不安分的血管。
    陈千帆指间缠绕着银蓝色的光丝,光丝在他指间凝成尖锐的镊子。他屏气凝神,仔细将符文拆解扭曲,拽离法阵。被他夹起的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动,很快便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尘。
    只是它们数量太多,结构太繁复,往皮肉里钻的速度又太快。陈千帆一张脸拉得老长,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时敬之色若金纸,嘴角污血不住溢出,指尖微微抖动,气势中满是挣扎之意。
    不需陈千帆解释,尹辞知道解阵到了紧要关头。
    时敬之准是发觉了本欲,正与禁制殊死搏斗,才引得禁制法阵疯狂反扑。若是时敬之失去意识,这些符文会立刻趁虚而入,将他变成只会闭眼喘气的废人。
    时敬之虽然擅长迂回待人,偏偏不是个软骨头。看这景象,他是以气势强行震慑符文,胆大包天地硬碰硬起来。
    尹辞没在他脸上看到半点退意或恐惧,却寻到了一份不知来由的难过。
    时敬之十分擅长苦中取乐,哪怕是绝望愤怒,此人也总抱着满满生机。他从没见时敬之这般哀伤。
    好在尹辞熟悉此情解法。
    尹辞紧了紧身上沾血的外衣,再次踏入阵中。他顶住狂乱的内力,右手配合《无尘言》的路数,在时敬之身周大穴依次按过。
    左手则握住时敬之颤抖的指尖,以掌心覆着。
    陈千帆几乎立刻对他吹胡子瞪眼,怒目而视:乱动什么,你给我老实点!
    尹辞没有放手:我不会妨碍你解阵,只是助他一把。
    似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时敬之的颤抖逐渐停止,四下肆虐的内力也安静了许多。不知是无知无觉,还是有意为之。时敬之的手指在尹辞掌心动了动,像要回握住那只手似的。
    就是这一下,让禁制彻底发了疯。
    一瞬的平静过去,时敬之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骇人他七窍出血,全身抽搐。蠕动的符文在太阳穴处疯狂挣扎,衬得他面色愈发暗沉,以往充盈的生机逐步现出衰亡之相。
    时敬之的指尖原本灼热无比,此刻冷下几分。尹辞的手紧了紧,心下跟着冰冷起来。
    他是不是又错了?
    他是不是再一次选了那条看似正确,实际导向毁灭的路?
    掌心中的灼热陡然变了质,眼前景象与二十四年前的惨剧重叠,尹辞险些没控制住恍惚而起的戾气。
    多年前的那一日,他并未弄清小哑巴的病症。可尹辞心中有数,他得寻些内伤灵药,才能将小哑巴的状况稳定下来。
    他从未那般全力施展轻功。到了最近的药店,尹辞甩下几颗银锭,径直取走店内最贵重的药品。如此一路未停,不知被沿途枝杈划出了多少伤口。
    自己的处理稳妥,回得也及时。偌大的聚异谷,好歹沾个地广妖稀,只是暂离片刻,小哑巴不会有事。
    也不能有事。
    尹辞早知道祈愿无用,彼时却破天荒地许起愿来。天地茫茫,他只愿天命容得下一个三岁稚子。
    等尹辞回到原处,秋风飒飒,红叶如故。妖尸也还在,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然而风中的血腥气实在太浓了。
    宛如上天注定,他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心存的所有侥幸也终归会落空。面对一地血肉淋漓,恍惚之间,尹辞生出某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记得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验过那些残渣,试图找到一点小哑巴还活着的念想。也记得自己在残尸胃里的烤鱼野果前,如何一点点绝望下去。
    尹辞没有走火入魔,尽管他甚至有些期盼自己陷入疯狂。
    哪怕死不掉都可以,他只想从面前的惨象逃离,就此获得解脱。责人易,恨己如地狱。人都道地狱有十八层之数,可他的地狱如若无底深渊。
    可惜这一回,他没能一步踏下崖边。
    仅仅一个月,尹辞便养成了一个可悲的习惯。他那一腔戾气刚刚汹涌起来,又擅自无声无息地散了。
    恍惚间,仿佛有谁拉住他的手,又给出一个黏黏糊糊的拥抱。
    可惜他还想要一朵花。
    天命的确给了他一个答案,尖锐得近乎讽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从生到死,没有负他一次。
    那么他也听天由命,继续维持清醒,游走于世。如果哪一天,那只手再也拉不住他,那个拥抱再也拦不了他。他又一次跃下悬崖,或许就永无清明之日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一点火光,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熄灭么?
    尹辞有些茫然地握紧时敬之的手,第一次不敢直视那人面上的鲜血。尘封二十四年的戾气嗅到了他的恐惧,再次蠢蠢欲动。
    喀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继而是连绵的爆裂轻响。
    时敬之那厚重的气势里多了一丝暖意,金色的光尘炸了满屋。陈千帆的手僵在半空,镊子上的符文还在扭动。
    一只手反握住尹辞的手腕。那只手灼热无比,几乎要把他灼伤,力道也恰到好处,温柔却不容拒绝。
    只是一瞬的怔愣,尹辞便被它拉向木台,心底细微的戾气还没来得及散去。
    紧接着,他便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木台之上,时敬之满脸血痕,狼狈不堪。他的拥抱却十分热烈,心脏跳得平稳有力。禁制彻底破碎,木台暗绿色的火星转为灿烂的金红。它们被时敬之的内力卷起,如同纷飞的细小花瓣。
    你回来了。
    时敬之将鼻子埋进他的颈窝,轻声叹息。
    第83章 大业
    尹辞被那句你回来了砸懵在原地,再次忘了呼吸。
    就算他先前就明白,时敬之九成九是小哑巴,他还是把这个念头牢牢捂在怀里。尹辞唯恐那一点仅是巧合的意外成真,再次将他的侥幸粉碎一地。
    眼前旧屋暗灯,门外群妖环绕,却如同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尘世蹒跚数百年,尹辞终于摸到了一丝命运的善意。那善意炽热无比,他下意识缩回手,不禁疑神疑鬼起来。
    小哑巴?
    尹辞清清干哑的嗓子,他试图直截了当地发问,发出的声音比他想象的小了不少。他以为自己体内的经络早已死去,此刻却有一股热流顺脊背而上,带出一路的针扎之感。
    时敬之的怀抱更紧了。
    禁制已解,眼前迷雾散尽,时敬之从未如此清醒。
    那份极为强烈的欲念仍蛰伏在他的心底,它从盲眼凶兽变成了乖顺狼犬,再无法动摇他的思绪。
    然而此时此刻,时敬之还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平时利索的舌头僵在嘴里,化为一截不知好歹的死木头。
    他一会儿想解释当初的死别,一会儿觉得直接告国师一状比较好。感受到尹辞近在咫尺的体温,他又满心酸软,想调侃现在我可不会认徒为爹,这句话却又被你近些年过得怎么样压下。
    时敬之恨不得长出八个脑袋,各说各的,把方才所见的一切全倒出嘴巴。
    可惜他的嗓子眼似乎被这些琐碎话语堵了个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声短促的嗯。
    真奇妙,时敬之心想。
    三岁的他想要抱住尹辞,两条胳膊根本拢不过来。如今他将人抱在怀里,甚至还有富余抬起手,理理那人的头发。
    尹辞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身体有些僵硬,没再说一句话。比起先前,单看拥抱的姿态,两人似乎换了个位置。
    可那份生机与温暖一如既往,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尹辞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或许时敬之已经死了,而他不小心疯了。面前不似真实的平安景象,只是疯狂之中的幻觉。
    他紧紧揪住时敬之的衣衫,不慎抓紧衣衫下的皮肉,也不敢收敛力气。尹辞怕自己放开手,面前人就会变成青烟、流沙,或者什么他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时敬之被捏得倒抽一口气,终于疏通了喉咙。他没挣扎,而是张嘴絮絮叨叨,势要把二十四年前的沉默补回来。
    北地没有花。等回了中原,我去给你寻一些。这回若遇到花妖,为师一旗杆就能戳个串儿,你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我想起我为什么怕鬼了。阿辞,你当时给我讲了那么些鬼故事,阴森劲儿连禁制都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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