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时敬之便宜师父最爱热闹,又正巧面临关乎性命的抉择,肯定不愿错过这样的节日。
    果然,时敬之方才那副严肃模样无影无踪。
    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苏肆面前,正色道:进不得城又怎样,我派怎么可能不过年?
    看到时敬之这副表现,尹辞终于安了些心:闫清,去装饰下屋子,我帮婆婆准备饭食。
    卫婆婆眼睛有点湿润,几乎喜气洋洋起来:好,好。前些天的妖花还有剩余,我拿来染点纸,剪个窗花啥的。唉,过年就是要热闹点。
    陈千帆鼻子喷了几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横竖秘典要天亮再打,夜里找点事做,也算劳逸结合。
    时敬之虽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可惜在此事上,他的作用与白爷相当。时掌门着实派不上没什么用场,被发配去旁观陈千帆研究术法连苏肆都剁得一手好肉馅,至少能帮忙包饺子。
    不知是太有自知之明还是乐得偷懒,时敬之一声不吭,迈过前厅的楚河汉界,一头扎进杂乱的那一边。不消片刻,时掌门就和陈老头小声叽叽咕咕起来,连下手都打上了。
    尹辞仔细看了片刻,确定时敬之脸上没浮起什么阴霾,这才收回视线。
    这一路回来,他总觉得时敬之身上多了些难得一见的沉重感,或许是他多心了。
    时间过得很快。
    他们原本就没打算过个多么精致的年,气氛到了即可。谁料窗花贴好,饺子煮上,最开始撺掇此事的时敬之却离开陈千帆那边,独自一人出了门。
    尹辞拍拍手上的面粉,堂而皇之地跟上。
    生死之事上,时敬之的情绪一直不怎么稳定。此刻正值人间最热闹的时刻,他却被撇在北地,背后还扛了鬼知道多沉的压力,失控也不是不可能。
    他得把他盯牢了。
    门外,积雪依旧是暗蓝色的一片,它们乏味地铺着,蔓延至地平线彼方。天上挤了些乌云,零星地飘了点细雪冰碴,抬首瞧不见星月。
    时敬之走到房间无窗的那面,立于一片空旷中,扭头看向尹辞:阿辞果然跟来了。
    尹辞没有再逗他:你的决定非同小可,对常人来说也难以选择,谁知那物瘾会怎样发作就我所知,某人可是自伤的专家。
    我答应过你不再自伤。时敬之没有恼,为师答应过你的事,不会说话不算话。
    尹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如果你是想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不,你就待在这,哪儿都别去。
    时敬之笑得真心了些。
    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个年了,我是当真想要认真过的。明儿正月初一打秘典,也算应景。
    尹辞没接他的俏皮话:说什么浑话,明年我带你去弈都过年,那儿有最热闹的灯会。
    时敬之目光慢慢柔软下来:好,为师准了。
    紧接着他吐出一大口浊气,从怀中掏出个物事。
    不过这个年也要好好过,阿辞,看好了。
    他阳火一闪,嗤啦点着了什么。
    接着,那东西直接在时敬之怀里炸开了。
    尹辞瞬间头皮发麻,险些被惊得一同爆炸那阵势可不是开玩笑,搞不好脸皮都给炸碎一半。
    他脑子意识到之前,身体便先闪了过去,一把扯住时敬之。这回他没来得及协调步伐,轻功走得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狼狈。
    刚说完不自伤,你就要自杀给我看吗?
    尹辞急火火地验伤,几乎要咆哮起来。
    浓烟散去,时敬之被熏得脸部发黑,但皮肉完好无损。尹辞才松一口气,便看到对方一脸无辜的笑。
    你
    啪的一声锐响。
    沉闷的夜空之中,一道金光从时敬之怀中腾起、冲天而上,继而炸出一片金闪闪的火树银花。乌云之下碎金四溅,天空一瞬间亮了几分,熟悉的烟火味钻入鼻腔。
    那是一朵粗糙的烟花,气势汹汹、又灿烂至极。
    我在弈都见人做过,不会伤到自己。不过好歹是头一回,就想先试试效果。我就知道阿辞会跟来,正好偷偷给你看。
    时敬之笑吟吟道。
    这么在乎我啊?
    小兔崽子还知道学他说话了,尹辞板着脸松开对方的手腕:下不为例。
    时敬之的目光有些复杂。
    尽管谜团越来越重,他心底那点关于尘缘的芥蒂,彻底散于此时此刻。
    尹辞仍未告诉他,今日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将身份说与施仲雨。共同的秘密被公开,时敬之心里确实残存了一丝怅然。
    然而如今看来,施仲雨还是与他不一样
    或许尹辞自己没有意识到。烟火燃起的一瞬,尹辞哪有什么游刃有余,又哪有什么前辈气势。与禁地那时不同,他失了那份高人似的体面,好好的轻功跃出了跌跌撞撞的慌张。
    只是一瞬,时敬之的心脏仿佛停止,偌大的天地间只剩焰火炸裂的轻响。
    也许尹辞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孤独的寒夜,无数漆黑的未知旋涡中,自己得到了一份怎样的慰藉。
    他突然不那么害怕了。
    第78章 围攻
    烟花起落,只是刹那。辉光之后,夜还是黑漆漆的夜,天还是阴沉沉的天。
    外面没镜子,时敬之也不知走什么神,一脸莫名其妙的微笑。尹辞以袖子沾了雪水,开始搓时敬之那张黑烟熏过的脸。
    今儿好歹是除夕。便宜师父没啥新衣穿,胜在长得桃花精怪似的,仙气盖过了一身褴褛。这会儿要顶张包公脸往屋里走,也不知会不会被当成穷神打出门去。
    认真给人当长辈的滋味不咋样,才过几日,尹辞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次数快比过去五十年还多了。
    要不是长生不死,光刚才那一下,他准要折个几年寿数。
    尹辞心里想着,手上加了几分力,把时敬之擦了个字面意义上的面红耳赤。好容易把时掌门捯饬成人样,两人才回屋。
    谁知时掌门的热闹瘾还没结束。
    众人吵吵闹闹吃完饺子,时敬之先把一大堆烟花理好,又神秘兮兮地准备了三个红包。
    苏肆,接下来好好伺候白爷,少给掌门我惹事。
    时敬之递出红包,继而轻抚苏肆狗头。他一脸春风似的笑,话却不怎么客气。
    苏肆正咽下最后一个饺子,险些当场噎死。
    不过仔细想来,这一路他好像确实没派上多大用场。赤勾少教主委委屈屈地应了,拆开红包,倒出一文钱来。
    苏肆:
    虽然他没派上什么用场,时掌门也不是什么敞亮人。
    搁这打发叫花子呢!
    闫清,这些钱,你先拿好。等本掌门破掉禁制,我自会取回来一些。如果我没到时你就拿上这些钱,带苏肆投奔回莲山。大师们看在这把剑的份儿上,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听到这托孤似的口气,闫清张张嘴,眼眶有些发红。
    他小心地打开红包,拈出两张银票。一张一两银子,一张二两银子。
    说好的月钱和奖金是多少来着?就这还要取回一些?
    闫清的感动登时打了个折扣。他语气微妙地哦了声,徐徐转过身,决定再吃一碗饺子。
    他怀疑最近这些时日,枯山派当真是来蹭饭的。等离开这里,他们说不定要风餐露宿,末流客栈都住不起。
    最后,时敬之走到尹辞跟前:阿辞,这是给你的。拿好了,我好歹是你师父,该给的还是要给。
    有苏肆和闫清的惨案在前,尹辞狐疑地接过那个红包。
    就手感上来看,这玩意儿里一文钱都没有。谁知道这狐狸又耍什么花心思。
    也罢,就当陪便宜师父玩一遭。
    尹辞面无表情地撕去红纸。里面果然没有银钱,只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妖皮。
    他眉毛一挑,将妖皮翻转过来。妖皮褐得发黑,其上镌刻了一行漂亮的小字。字迹笔划用朱砂填过,十分清晰。
    【弈都灯会,花灯一盏。凭此字据随意挑选。】
    阿辞,务必拿好。时敬之严肃地表示,要是弄丢了,到时为师可不掏钱。
    心头涌起一阵淡淡的酸涩,尹辞将那一小块妖皮放入怀中。
    那是自然。
    尽管是突发奇想的准备,到了午夜之时,这节日过得越来越像样了。时敬之从陈千帆的藏品中薅了些便宜材料,做了点烟花鞭炮,一并在门外燃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灿烂的烟花炸了漫天,在阴沉的天空上添了不少一闪即逝的星子。
    闫清抱着他的慈悲剑,抬头抬得脖子发酸。白爷被鞭炮吓破了胆,大叫着满地乱跑,苏肆只得苦着脸狂追鹅屁股。
    时敬之快乐地堆了两个雪凳子,拉尹辞坐着,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焰火。
    施仲雨心忧师门,情绪提不上来。她不想打搅其他人的兴致,自行寻了个墙角打坐。
    空气里的青烟味越来越浓,陈千帆打了个喷嚏,无奈地摇摇头。卫婆婆则多披了件袄子,随枯山派一同看烟花。
    老人倚在门边,焰火在她浑浊的眸子中明明暗暗。
    暖春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静,谁家春意闹
    她又开始唱那支喜庆热闹的调子。只不过比起先前,她这回的唱腔有点奇怪她越唱到后面,声音越尖利。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强行要提上嗓门似的。
    老人的嗓子受不起这个折腾,好好的小调眼看要被唱成哀乐,时敬之转过头:卫婆婆?
    卫婆婆表情有些恍惚,她望着漫天烟火,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惊恐来。
    完了完了。她掐着嗓门,小姑娘似的惊叫。嗓子坏了,唱不得曲。大过年的,又要被老爷打了!
    时敬之犹豫了会儿,刚想上前把脉,卫婆婆便自己回过味来。
    她呆愣了片刻,渐渐低下头,圆脸盘上挤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方才吓着你们了?我进去煮茶
    没等时敬之开口,她便先一步进了门,仿佛要逃走似的。
    有陈千帆这个精通治疗的大师在,时敬之唯恐擅自治疗逾矩,最终还是坐了回去。最后一点烟花烧完,众人裹着寒气进屋,卫婆婆已经坐在老位置绣花了。
    她恢复了悠闲的模样,还冲众人抱歉地笑笑。
    时敬之又回到忙碌的陈千帆身边,看他研究术法。眼看要到休息时间,他还是将卫婆婆的状况提了一嘴。
    嗯,我晓得。陈千帆漫不经心道,她最近是有些丢三落四,脑袋糊涂。我正在想办法。
    不算这一遭,这个除夕还是相当完美的。
    大年初一的战斗同样完美。
    秘典似乎比昨日还要迟钝,陈千帆甚至没用术法,只叫时敬之小试牛刀,亲自指挥。三人协力,到了日落之时,成功斩下一具古尸的双手。
    陈千帆当晚便着手处理尸体,声称年初二正午就能做好挡灾符。陈老头潜心制作挡灾符的同时,卫婆婆也来帮忙,在屋内腾出一大片空地,布置用以破禁制的大型法阵。
    新年开头如此顺利,时敬之打起了几分精神。
    屋里的法阵一点点完整,他在紧张之余,甚至多了点隐隐的期待。
    破禁制之事接近万事俱备,就差用来驱动法阵的三具古尸。接下来的计划平稳且安定,只需按部就班地进行,少有的让人安心。
    可惜这份安定终结于次日清晨。
    第二天一大早,师徒两人是被惊恐的闫清摇晃醒的。闫清平日稳重,这会儿一双红眼里却全是惊惧。时敬之揉着眼起身:寅时还没到呢,怎么了这是?
    外、外面!外面!
    闫清拼命比划,只恨不能把记忆掏出来给人看。他说了半天,舌头打结,只好一手拖师父、一手拖徒弟,将师徒二人硬生生拽到门口。
    冬天日出晚,太阳还没露头,周遭只有一点微光。可这一点微光也足够他们发觉异样
    广袤乏味的雪地不见了,房屋四周聚满了黑乎乎的东西,它们绕房子围成个标准的包围圈。昏暗的微光中,无数个或绿或红的亮点微微颤动,间或一闪。寒风卷着阴气,吹得人遍体不适。
    尹辞微微眯起眼,看了个清楚明白。
    那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妖怪。其中小妖占了多数,却也足够骇人。看这阵势,说整个蜜岚故土的妖怪都聚集在此,也不嫌夸张。
    妖怪本就少见,更别说这样不分种类、相亲相爱地聚集。尹辞目光快速扫过,果然发现了领头的王。
    秘典果然在其中。
    它距离这座房屋约有百米之远,跪坐在包围圈的边缘之处。瘆人的头颅微垂,正对房屋大门。与前两日交战时不同,秘典整个头上尸眼大睁,远远看去,偌大的头颅上嵌着数以千计的瞳孔绿光。
    陈千帆房屋周围八成是有法术防护,将它们尽数挡在外部。妖群前进不得,又安安静静不做声。
    很难想象闫清一大早出门练剑,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惊吓。
    三个人动静不小,睡在桌边的陈老头也醒了。他嘟哝两声,把堵在门口的三人往旁边一拨:起开起开,我瞧瞧。
    看到门外盛况,以及那跪在不远处的秘典,陈千帆眼皮提了提:老夫是没想到,咱都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了,还有上赶着来拜年的啊?
    枯山派三人:
    这老头忒心大了,年轻时绝对也挺野。
    陈千帆阴阳怪气完,伸了个不小的懒腰:把人都喊来吧,记得窗户关上,别让小春瞧见。莫慌,我这堆了不少法阵,它们一时半会进不来。
    屋内人很快聚集起来,卫婆婆没凑热闹,照常准备早餐。施仲雨看到门外景象,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闫清很快发现了异常
    苏肆呢?
    那个泪痣小子?那小子的鹅半夜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拔腿就跑。他出去追,出门前还跟我打了个招呼。陈千帆道,现在看来倒有点塞翁失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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