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在这边堵成个漂亮的闷嘴茶壶,尹辞一无所知。
    尹辞见火候到了,压低声音:还有一件私情之事,算我私下拜托姑娘。
    何事?
    我有一友人,曾恋慕太衡时崇玉。此事已过二十年,我未能打听到时崇玉线索,还想询问下姑娘,给友人一个交代你可听说过碎玉枪时崇玉?
    施仲雨眉毛一挑,登时有了联想:时掌门他?
    不,时敬之与此事无关。我先前也有这般猜想,到头来只是误会。尹辞再次把时敬之撇得一干二净。若姑娘帮我这次,算我欠太衡一个人情。
    时崇玉不算要紧人物,施仲雨很是爽快:晚辈听说过此人,不过事情过去太久,得详查派内弟子名录。我确实有此权限,等此事了了,我愿帮前辈查看。
    多谢姑娘。
    这一席话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施仲雨去拜托陈老头包扎,而尹辞走回时敬之身边不得了,便宜师父面色发青。若是裱起来,可以直接拿去当精怪话本的插图。
    时敬之看着不太高兴,不高兴的方向和源仙村时还不一样。
    彼时时敬之的怒气汹涌向外,这会儿却细细密密向内敛起,阳火都要憋出七窍。
    怎么了这是?
    是看到秘典难以对付,心中焦急?还是见了陈千帆自删记忆,不知如何选择,愤恨命运不公?
    罢了,总之挨个试下。
    秘典之事,师尊无需担心。我已与施姑娘说清身份,待会儿便可全力应对。
    时敬之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咱们不求符,要秘典又没用。阿辞,你不那么拼命也可以。
    尹辞噎了下,又不好把私下求挡灾符的事说开,只得换个方向:陈前辈想要秘典上的术法。我多出几分力,也算表明枯山派的诚意。到时他为师尊处理禁制,兴许能细心些。
    唔。
    尹辞在时敬之身边坐下,尽量让语气轻柔点儿:刚才那术法,师尊瞧见了?陈前辈手法熟稔,想必会将记忆消得很漂亮。
    就算我忘了回莲山之事,你也无所谓么?
    尹辞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解阵风险太高,还是性命更重要。
    没有回莲山一行,我会变回那个心魔都生不出的状态,半懂不懂地把你当个物件。时敬之终于侧过头,语气透出些挣扎。那般活着,怎么想都没滋没味。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有些抖。
    这颤抖并非出自愤怒。考虑到冒生命危险解阵这一选项时,磅礴的恐惧争先恐后地塞进他的脑袋,扼住他的咽喉。
    如同畏高之人站在万丈深渊边缘,恐水之人困于湖底。时敬之呼吸急促,腿有些软,整个人仿佛过了一趟冰水。
    只是一个相对坚定的念头,他便心肺欲裂,双耳嗡鸣。
    然而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陷入疯狂。看来他新生的人心还有点用处,时敬之思忖道。
    尹辞察觉了时敬之的异常,果断捉住他的手腕:物瘾?
    嗯,物瘾。
    时敬之知道要静心,然而他静不下去。那一丝委屈宛如火上浇油,烧得他心神不宁。
    我也不想犹豫,只是回忆宝贵,难以割舍。时敬之直直盯着尹辞,阿辞,我知道你其实什么都不想要。若你只是期望我活着,还是待我恶劣些为好。
    他试图说服自己抛弃那一小段过往。偏偏越回忆,恐惧越茂盛。
    不算封印中的记忆,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回忆了。
    方才他就在想,倘若就此删去记忆,他只会变成陈千帆那般哪怕曾经在意的人死在面前,他也能踩过对方的尸体,继续追逐自己的目标。
    时敬之一边觉得这样甚好,可以心无旁骛地求生。一边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更希望时间停止在不久前两人相依的那一晚,他获得解脱的那一刻。
    他从未如此痛苦,却也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身体在疯狂拒绝冒险这一想法,时敬之全身发热,视野也渐渐染上血色。而在这片模糊的血色中,尹辞挪了个位置,坐在了他的面前。
    待你恶劣些?说什么蠢话。
    尹辞长叹一声,干脆地伸出双手,左右捧住师父的耳侧。
    既然禁制之事让你如此为难,我索性把想法说开时敬之,我的想法就一个。我不想你死。
    说完这话,尹辞眼底露出一点柔和,仿佛终于放下什么重负似的。
    不管你把我当徒弟、友人还是前辈,我都无权插手你的选择。要是为了完成那长命百岁的许诺,硬劝你舍弃记忆,实在有些下作。
    你若舍弃记忆,我会再给你一座回莲山,再让你找到一颗人心。你若想要冒险,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下来的可能更高些。
    选吧,我护着你。
    这人简直要命,时敬之心想。
    无论尹辞这话是不是出于内心,当下这一刻,他又舍不得忘掉了。
    那份疯狂的恐惧还在,时敬之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踏实,纷乱的思绪渐渐归了位,化为一阵热流。
    我想破除禁制。
    时敬之听见自己这样说。
    否则为师忘了回莲山一行,也会连带着忘掉那揭老底比试的约定岂不是亏得很。
    说罢,时敬之捉住尹辞捧着自己的双手,将它们拨拉下来:你天底下就我这么一个师父,别没大没小的。
    绝望之中总有一只手牵过来,他似乎渐渐习惯与那份恐惧共生了。
    尹辞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他看着表情逐渐平缓的时敬之,最终露出个无奈的微笑。
    也好,待会儿我以扫骨剑应敌。师尊闲着没事,多看两眼吧说不定看上两天,您还能派上那么点用场。
    第76章 不灭
    天是晴天,日光清透,日头在半空中慢悠悠地走着。
    地上小妖尖叫此起彼伏,扎得人耳朵疼。秘典被围在正中,头颅上千百个死人头口眼紧闭,寂静无声。四下尸气浓重,连正午阳气都冲不散。
    兴许是时辰原因,它的动作带着尸体特有的僵硬滞缓,比上午迟钝了些许。
    敌弱我强。一朝话说开,尹辞下手不再留力。剑气暴起、煞气逼人,阴邪之意不输那半死不活的秘典。
    施仲雨被那凶煞的气势一冲,暗自心惊。不过师门危难在前,她没浪费半点时间大惊小怪施仲雨彻底放弃单打独斗,她拎着那破破烂烂的青女剑,剑锋一转,倾尽全力协助尹辞。
    陈老头终于赞许地唔了声,他双手背在身后,仍没有出手的意思。
    时敬之甫一安心,手就痒了起来。他奉行实战为上,这会儿被迫观战,比脚底板爬满蚂蚁还难受。
    陈前辈,晚辈前去助嗷!
    他刚试探性地吐出半句话,又吃了陈千帆一记爆栗。
    时掌门倒吸冷气,被敲得眼眶发酸。他摸摸脑袋,摸到了相当明显的肿包。
    浮躁。陈千帆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好容易得了旁观之位,还不好好剖析战局。打打打,就知道打。
    时敬之无言,他不知道对面那阴间玩意儿有什么好剖析的。虽说有禁制之事分神,他好歹也瞪眼看了一上午,看得脑壳发麻、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秘典一直是老模样,来来回回就那么三板斧似的几招。
    现在他得了徒弟的承诺,心里正有无穷底气,甚至顶起嘴来:晚辈上午看过,已经记在心中了。
    陈千帆斜眼看他:哦?拿死人脸小子这一式来说他若戳中那尸体的脑袋,秘典会怎么反应?其他尸体怎么移动?来,一具不漏地点给我看。
    时敬之:
    他怀疑这老家伙无理取闹,秘典全身盖满未知法术,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陈千帆哼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视:小年轻就是小年轻。至少对面那俩娃子知道要干啥,你倒是闲得很。早说了你跟来没用,咋就这么没数呢。
    他们得琢磨怎么伤到秘典,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刃。一心不可二用,他俩既然选了当刀,没工夫研究大局,那么我才能当执刀人。磨刀不误砍柴工,先研究研究总没错唉,我原本指望你有点用场,是老夫多想了,屁用没有。
    时敬之迎面吃了一顿挖苦,没有显露愠色。
    他顶着屁用没有的评价静立了会儿,冲陈老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晚辈受教了。
    时敬之定了定神,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黏在秘典上,目光缓缓转为全然的专注。
    陈千帆微怔,末了胡子翘了翘,露出个讽刺意味不那么重的微笑。
    时敬之不再为禁制之事分心,一颗心全扑在了秘典上。在他眼中,千百具古尸一会儿散作整齐兵队,一会儿又化为混沌肉泥。哪怕剑气下的一个微动,都像涟漪那般扩散,不是无迹可寻。
    时敬之看着看着,渐渐着了迷。那些可怖的尸体化为构筑谜题的符号,不再能勾起他的惧意。
    若攻击此处,它会回身。三尸团起,五尸分散。符咒顺西南来,由尸体托起
    啪!啊!
    时敬之正想得出神,脑袋又吃了一记猝不及防的重击。
    他只觉得要被这老东西打成傻子,又不好发火,只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前辈?
    你该吃点东西。方才那状态不错,耗心力也是真的。真上战场,过于专注也不行到时不仅脑子要转,身子也要防住。
    时敬之这才恍然自己看得太入神,已然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他刚迈开步子,脑袋一阵晕眩,当即吐出一口血。两条腿也酸麻得厉害,人差点没站住。
    陈千帆原地点了丛火,丢给时敬之一块甜到齁人的红糖糕。
    吃吧,吃完歇歇。
    前辈与秘典交过手么?时敬之心服口服,在火边正襟危坐。
    陈千帆捋捋胡子,把记录簿哗啦啦一翻:打过两三次吧。三四十岁的时候还能对付,老点就打不动了,只能跟小辈合作。
    时敬之沉默了会儿,拿眼瞧那厚重古旧的记录簿。
    前辈这样抛弃记忆,是为了成仙?
    虽说我确实是为了不灭之身,因果不能这么省略。
    陈千帆风淡云轻地啃了口糖糕。
    人嘛,都容易沉迷于过去的大起大落把那些都忘了,省得伤春悲秋。这样等我成了仙,也不会因为俗世所苦。
    当然,日常琐碎我不会删不然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记得,岂不是本末倒置?
    或许没物瘾的人就是这么潇洒,时敬之在心中感叹。
    他努力咽下那块过甜的糖糕:前辈如此确定不灭之身存在吗?
    世间少有寿终正寝,都是病死为多。五脏六腑不会一起出问题,那么哪里衰竭了,我便用法器换掉哪里就说卫春,她早年被人打出一身毛病,要不是我给她换过五脏六腑,她四十岁都活不过。
    时敬之一瞬有点可惜,他就是全身上下连带经脉一起出毛病的人。不然在这换换内脏,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不灭之身啊前辈,晚辈看来,您这更像是寿终正寝的法子?
    所以我还要寻找术法。
    陈千帆掀掀眼皮,又翻了会儿那本厚重的记录簿。他找到其中一页,将它推给时敬之。
    老夫年轻时还是走了不少地方的,不过说起来费口水,你自己凑合着看看吧这可是我搞到的独门传说,你小子命在旦夕,说不定也用得上。
    与刚才的简要记录不同,那一页上的文字端正密集,写了整整一页。时敬之眼神相当好,读起来尚有些吃力。
    事关不灭之身,年轻的陈千帆记录得详尽至极。
    不灭之身往往与仙佛传说有关,陈千帆就像如今的时敬之,仗着年轻在大允国土上横冲直撞,到处寻找相关的线索。
    他曾去过西北边的沙阜城。在毗邻古战场的沙漠中,陈千帆寻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
    某个地域通常都有相近的神怪故事,陈千帆早已学会去伪存真。然而在那个小小的村庄中,他听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传说。
    村子丁点大小,村人又不怎么与外面来往。难得碰见奇事,随便揪个老人都能讲得活灵活现,仿佛人在现场。
    二百多年前,村子被沙匪与狼群困扰。某年冬日,常来进犯的沙匪群落突然没了踪影。事发古怪,村内推举最有勇气的青年,叫他前往沙匪老巢一探究竟。
    结果他只寻到遍地血肉模糊的骨架。
    沙匪们像是被野兽啃噬殆尽了,只留下黏腻碎肉。冲天血气中,幸存者只有一人。
    那人年纪轻轻,身上套着破布条似的华贵衣衫,貌如九天下来的仙人。
    可惜是个傻子。
    青年说话他不认,叫他也不答,只会木愣愣地站着,像株生机尽失的枯树。青年只当那是沙匪们抓来取乐的奴隶,便以食物小心引着,将人带回村落,和妻儿一同照料。
    就算那怪人什么都不会做,光是摆着看一看,也够赏心悦目。更别提那人力气挺大,养得熟了,能帮忙做些简单的粗重活计。
    不过一年年过去,怪人还是不会说话,也不愿搭理任何人。手上没活,他就寻个空旷处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动都不会动一下。
    村里老人都说这是心坏了,没的医。村子民风淳朴,只当村内多了道安静的风景,无人打扰那怪人。
    十年相安无事。
    十年过去,当初的青年变为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儿女结婚生子,孙儿牙牙学语。怪人的样貌却没有任何改变,没添一丝皱纹、一根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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