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阿辞只是武艺强,没什么人脉,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为好。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放过你这个助力,也真的不想把你卷进无力应对的事。
    时敬之笑着摇摇头,那份轻松第一次黯淡了些许。
    走吧,咱们分别放置铜钱。三炷香后,城门外碰头。
    也可。
    两人分开后,尹辞并未第一时间藏铜钱,而是直奔信站。
    上山闯佛心阵前,他便放出要求调查时敬之。按照当初的约定,灰鸽们会将信件送来永盛城。就算时敬之不主动过来,他也是要悄悄来一次的。
    如今正方便。
    可惜正如时敬之所说,他的身世也没有那么好查尹辞综合了几封信件,只得了一条线索。
    孙怀瑾那老头,有七个姓时的后代还在世。几人看着都普通至极,家境丰厚的算不得巨富,家底贫瘠的也只是中下,人也个个简单清白,老实得如同生于田死于田的庄稼。
    无论怎么看,几人都不会有时敬之这样的古怪亲戚。
    不过收获也不是没有其中一条已死之人的记录,引得尹辞好奇起来。
    孙怀瑾有个外孙女,名为时崇玉。
    时崇玉之父是个小有名气的行商,与孙家女育有两儿两女。时崇玉生来面容姣好,能文善武,相当出挑。可惜其父行事保守,只想将其早早嫁人。
    时崇玉一身骨头硬气得很,不愿认命,直接与家中决裂,自个儿闯起了江湖。
    这一闯还真闯出了点名堂。
    时崇玉性子刚烈,耍得一手好枪,得了碎玉枪之称。她年纪轻轻就打出了些名气,因而被太衡挑中,收为弟子。只是山河远阔,江湖人来来往往。碎玉枪时崇玉活跃了五六年,就此销声匿迹。
    她自学成才,又在外耗费了太多时间,算不得太衡第一流的弟子。江山代有才人出,无人关心她的消失。时崇玉在江湖上留下的,仅仅是一个病逝于二十出头的传言。
    而那传言,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尹辞将信合上,用信站的火盆就地烧净。
    如此看来,按孙怀瑾的血脉推算,时崇玉是最有可能与时敬之有关的人。横竖他们此行要路过太衡,这条线索值得一探。
    小哑巴与便宜师父之间空缺的二十四年,他非要弄清楚不可。
    别说时敬之希望自己找到他。
    就算时敬之想要退开,他也会撕开经年的迷雾,到那人身边去。
    第67章 仙躯
    弈都,皇宫。
    桌前燃了最好的灯,烛焰透亮无烟,照得桌前如同白昼。许璟行按按抽痛的额角,放下手中折子。
    比起浪浪荡荡的容王,许璟行做了这么些年皇帝,眉目间多攒了不少老成持重。他的长相与容王许璟明有两三分相似,五官却比许璟明肃穆几分,显得更为英俊。
    只是这份英俊,全被一脸烦忧遮了过去。
    许璟行颧骨略高,双颊微微凹陷。他没饮过仙酒,就算脸上没多少老态,头上几缕白发还是相当显眼。他又总喜欢蹙着眉头,整个人透出些不苟言笑的老气。
    允朝盛世百年,现今仍未显颓相。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许璟行自诩不是天纵之才,光是维持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八个字,几乎要用尽他的心力。
    许璟行没什么野心,却也不想当个浑浑噩噩的昏君。他在惩治贪官、澄清吏治上下足了功夫,谁知刚有点起色,边境的烂事死灰复燃,许璟行的头都要烦炸了。
    几个月前才换了新王,那罗鸠那帮人就跟疯了一样到处咬。蛮夷就是蛮夷,休养生息都不懂么?
    许璟行重重一叹。老太监卢福连忙凑上前,给皇帝按肩。
    皇上,那罗鸠那帮蛮子,不是前些年才闹过事吗?上一回刘将军率军大败那罗鸠精锐,折了他们好几个大将
    行了,咱俩都知道,刘将军没那个本事。
    卢福瞬间换了口风:皇上不是遣人注意着那人么,若着实难办,教阅水阁帮忙递个信,他也不敢拒绝。
    不敢?他有什么不敢的。许璟行苦笑,先前时敬之愿以沙盘千里代战,不过是闲得无聊。那孽障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他说归说,言语里没有容王那样的惧意,只有淡淡的厌恶。
    皇上当初何苦放他走呢?
    卢福小心翼翼道。
    此子不吉,皇上宅心仁厚,留他一条命,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已是仁至义尽。要不是江友岳那厮横插一脚,奴才以为
    许璟行直接打断了他:宅心仁厚?
    他的口气比起讽刺,更像在自嘲。
    非也,时敬之余命不到一年,放他自己寻寻活路也好。寻到了,朕自有用处。寻不到,也算给了他一条出路硬把那怪物留在身边,把他逼急了,朕怕是哪日闭上眼,被他一掌打碎脑壳。
    卢福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吭声。
    我本以为没了时敬之,武将们也能多撑几年太平。结果一个不成气候的那罗鸠,就能把那群混账耍得团团转江友岳可真是给朕推的一把好人才啊。
    卢福:我听人说,那罗鸠的新王被蛮夷称为神降圣。兴许不是武将们少力,而是对面偶得神助。皇上切莫上火,小心气着龙体
    许璟行冷哼一声:最近你说话,倒越来越像江友岳了。哪个新王即位,不是那套神仙天助的说辞?蛮子夸张而已哪怕妖异如时敬之,还不是一个脑袋一颗心,死了就是死了。
    大允这些年的繁盛,靠的不是引仙会,是黎民百姓。神降圣一事,我会遣人去查。江友岳举荐不力,我也要问。
    那时敬之
    先由他自己折腾,一个小小的枯山派,翻不出多少水花。
    两个时辰后,国师府上。
    师父,卢福刚刚传来消息。边境连败,许璟行仍无全力对付那罗鸠之意。
    江友岳坐在国师府的小神祠内,轻声禀报。
    这仍是帝屋神君的神祠样式,却没有挂牌匾。神祠内燃了浓重的香,神台前挂着不透明的纱帐。
    听到江友岳的话,纱帐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咕哝声。
    徒儿明白。江友岳低下头,那罗鸠尚不足为惧,用它敲打许璟行,那人还能生出些危机感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只能看天意
    又一阵模模糊糊的咕哝声响起。
    纱帐轻轻抖动起来,有什么从帐内探出。江友岳端正地跪在蒲团上,略微垂下头。
    一只枯干的巨手穿越纱帐,它抬起食指,指尖虚虚点了点江友岳的前额。
    那只手太过巨大,几乎能把江友岳的头颅整个攥起来。手指又极细瘦,只有一层暗褐色的皮包覆手骨,动起来仿若蜘蛛的细足。
    师父教导得是,徒儿谨记于心。
    半柱香后,江友岳微微弓下身。他没有抬头看那手的主人,语气更恭敬了几分。
    时敬之自有天命,徒儿不会助他寻找生路仙躯用完了?徒儿这就为您送来一具。
    话毕,江友岳没有寻找下人。他整整衣衫,亲自打开密道口,独自进了神祠后的密室。
    再出来时,他的背后多了个木拖车。
    木拖车上横着一具形似人尸的事物。它被写满血字的白布细密裹紧,白布上浸满了未知液体,呈出浅淡的碧绿色。
    那东西只有颈部没有用布裹起,碗口大的豁口露在外面,断口处挤满了暗棕色的枯根。那些枯根毫无生气地耷拉着,颜色像是腐坏的血。
    好在这具无头尸体并没有散发腐臭,空气中飘散着淡雅的草木清香。
    那只巨手一把抓住咒布包裹的仙躯,缓缓收回纱帐。少顷,纱帐内传来细密的咀嚼声,听着像牙齿嚼碎细骨。草木的清香味更浓,夜风拂过神祠的烛火,烛火却没有半分摆动。
    自始至终,江友岳表情毫无波澜,也没有抬哪怕一次头。
    在徒儿看来,师父才是配得上视肉之人。
    出神祠前,他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只可惜天意难违。
    同一时间。
    枯山派师徒散尽金珠,于夜半返回客栈。哪想到两个下仆压根没睡,在他们房内燃了足足三盏灯,双眼通红地等着。
    周边太亮,连白爷都没能睡着。鹅妖在不大的客房内啪嗒啪嗒地乱走,以此宣泄愤怒。
    师徒俩刚进门,就被逮了个正着。
    本掌门不是留书了吗?你俩散完心,直接睡就行。
    时敬之打了个哈哈。
    他们姑且算是去做正事,不知为何,他还是有种莫名的心虚。
    掌门,我有一事相求。
    闫清正襟危坐,双手攥得紧紧的。
    苏肆与我说清了,见尘寺一事传出去,我派的路势必不好走。
    怎么,你想要维护这把剑的名声,就此退出么?时敬之提起眉梢,我能理解
    不。无论是我这条命、我的旧友,还是这把慈悲剑,缘分都是枯山派给的。此时退出,与过河拆桥何异?
    闫清当即拒绝,语气相当郑重。
    我知道掌门不再收徒,我也无意逼迫掌门破例。只是尹前辈武功高超,若是可以,我想请尹前辈收我为徒。他日若我派陷于争斗,在下也能出一份力。
    年轻人话语风血沸腾,目光里满是决意。可惜他的目标冷血冷情,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
    尹辞放好帷帽,悠然道:我不收你。
    闫清:
    他的脸上没有怨愤,只露出几分乖巧的恳求,像是被扫地出门的幼犬。
    按觉非大师的缘法来说,我教不了你。功法与人脾性相合,我与你不是一路人,只会把你教歪。你若真想成就一番大事,须得自己摸索才行。
    尹辞没有半点犹豫,行走尘世多年,他最擅长的便是冷下心肠、斩断尘缘。
    他仅剩的那点人心,已然全用在眼下这份师徒关系上,实在腾不出力气照顾第二个人了。再者,闫清是个正派人,与他们牵扯太深,只会左右为难、一事无成。
    尹辞冲时敬之使了个眼色,后者瞬时了然。
    这是临行前,觉非大师赠予我派的。
    时敬之又拿出惯例的亲切,他双手捧起那本薄薄的《玉磬剑法》,口中扯着谎话。
    他说这份功法正适合使巨剑者练习,要你好好修习。将来你若闯出名堂来,莫忘了见尘寺这份善缘。
    闫清愣在原地:掌门
    你在太衡打了底子,太衡的基础功法正适合你。我会传你点修习内力的口诀,你要好好配上剑法修习,最快能在三年内赶上苏肆。
    秘籍中的要点,以苏肆的水平,足够给你解释完备。我与阿辞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插手此事了。
    苏肆:见尘寺秘籍贵重,掌门不怕我偷学?
    时敬之灿烂一笑:就你那性子,能潜心使大剑?
    随即他站起来,冲尹辞挤挤眼:闫清,苏肆只能口头教你。于是我们师徒提前看过了秘籍,记住了其中剑式。我们给你演示一遍,你且好好看着阿辞,吊影剑借我,我把旗子给你。
    师尊演示大剑就好。
    吊影剑借我。时敬之又抖抖手。
    尹辞无奈地解下剑,丢给时敬之。他拿起药到病除旗,将旗面卷了,就当大剑。
    时敬之:看好,这是攻式。第一式,绝渡逢舟。
    时敬之剑如骤雨,隐隐有施仲雨的青女剑之势。尹辞以旗杆回击,动作果决干脆、大开大合。其力千钧,却于刚强至盛、杀机盈满之时转为绕指柔,留下一片绵延生机。
    第二式,守式,今是昨非。
    时敬之变招,以剑为刀,刀刀刁钻恶毒,直取尹辞命门。后者以不变应万变,一杆旗稳得如同雨中枯松。间或动一下,轨迹平缓沉稳,正卡在刀招薄弱之处,一根竹竿被使成了铜墙铁壁。
    第三式。
    时敬之声音轻了不少。
    末式,金石为开。
    等等,尹辞皱起眉,这招复杂,现在演示还太早。
    然而时敬之已然出手。
    这回他用了内力,吊影剑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杀气迎面而来。尹辞心下叹气,以第三招应了
    旗杆一改之前的沉重态势,被舞得轻盈如飘雪,又磅礴如名川。到了最末,刚正的剑路中,直迸发出一片温厚悲悯,宛若风停雨止,万籁俱寂。
    这招一气呵成,气势逼人,看着就极耗气力。一套走完,吊影剑被果断击飞,深深嵌入墙壁。
    闫清忘了呼吸,脸憋得通红,眼睛眨也舍不得眨。
    苏肆则满脸凝重:这是对众之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末路不可用。
    然而这一回,没人接他的话茬。
    时敬之顺势握住旗杆,兀自凑到尹辞跟前。后者微微皱眉,面孔因为激战浮出一层血色,看着没那么冰寒了。
    阿辞。时敬之近乎耳语道,你说你不适合教闫清,我怎么觉得这招金石为开,与你相当合适呢?
    此人双眼发亮,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尹辞没忍住,轻弹了下时敬之的鼻尖。
    空有架子罢了。
    尹辞应付自如。
    师尊,你还是先把墙上的吊影剑拔出来吧。天亮前修不好,可是要赔钱的。
    时敬之的笑容陡然消失,他嘶地抽了口凉气:闫清啊,待会儿记得修墙,就当此回的学费。
    而时敬之转身之时,尹辞悄悄伸出手,从那人发间取下一根细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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