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离了岩洞,天地广阔,这一回,阎不渡没让他的观众等太久。
    冬末雪融,春去秋来。
    下个瞬间,山还是山,四下不见白雪,只见绵延荒草。空石那算不得坟墓的坟墓被杂草掩盖,一时间很难分辨。
    可阎不渡依旧如故。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衫,脸上不再有青黑血丝,恢复了往昔的妖艳模样。之前那份颓丧似乎仅仅是幻觉,他还是那副唯我独尊的表情。
    不过他手里多了一坛酒,一只烧鸡。
    下山之后,本座遇见了不少奇事。
    阎不渡盘腿坐下,故意分了些酒肉祭和尚。他嘴里随意地念叨,仿佛两人还在棋盘前谈天。
    我甚至连仙人都见了,信不信?可惜人家忍不得我的软鱼妖目,我没法让你看看影像。
    说着说着,他呕出一口血,继而以一碗酒压下。
    那日你问我,乘风登仙之后有何打算。如今我见过古阵仙村、琼楼玉宇,不得不说,那些神仙比我想的要无聊
    石棋盘孤零零立着,酒液顺着它的边缘缓缓流淌。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草间虫鸣。
    阎不渡笑了,笑得无比肆意。
    不过他们给了我个绝佳的玩具我追寻视肉已久,真到了手,反而没什么意思。不如留着让后辈小子狗咬狗,顺便瞧瞧神仙的嘴脸。到时一定天地变色,刺激得很。
    陵教,我打理好了。其余线索我也安排妥当,包括我那宝贝墓穴当初建墓,本座没留回头路。现今清扫妖物、削减杀意,倒比设下机关还难。
    再过百年,便会有一群人浩浩荡荡东奔西跑。不过就算找到了地方,他们也只能发现一把锁。
    阎不渡袖子一挥,一枚玉色物事随风而出。它深深嵌入石棋盘,孔洞如落子。昔日未完的棋局终见尾声,局面一如最初。
    只是此次由他主动设阵,三劫循环,就此和棋。
    钥匙么,我搁在你这了。你可以亲眼看看,那些小辈如何杀得头破血流。说来大师功德深厚,百年后必定是人,说不定正是挤破头的一员呢。
    说罢,他又静默了会儿,仿佛在等待一个回答。
    自是无人应答。
    渐渐的,酒喝光了,肉也仅剩一点骨架。阎不渡伸了个懒腰,望向鲜血似的晚霞。
    吃下视肉,便可一步登仙。但这世上,没人比本座更了解自己长生到手,再过几个月,本座肯定又是软玉温香在怀,把那个破岩洞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本座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岩洞了,就这样慢慢忘掉,有点浪费。
    阎不渡点燃烟丝,悠悠吞吐白烟。
    最后,关于你说的做件善事。只要本座还是本座,无论赠下何物,但凡受礼者是个正直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终。
    一善且需一分清名。和尚,结果到了最后,你还是想渡我想得倒美。
    天色渐暗,烟斗里的火光缓缓熄灭。
    阎不渡站起身,凝视着面前的石棋盘。他笑意轻狂,赤眸之中俱是生机,邪气不减当年。
    我阎不渡此生,杀人无数,不悔。见死不救,无憾。你信轮回我不信,天地遥遥,不见便不见吧。
    可你那一份人情,若是不还,我心里膈应得紧。你那善棋,我自有恶解看好了,空石。今日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事。
    话音落下,仅需一瞬。
    他没有迟疑,凌厉剑气乍起。那剑气指向自身,一颗心脏瞬时被贯穿,殷红鲜血四溅开来。
    阎不渡其人,下手毒辣至极,从无慈悲。
    对自己也没有例外。
    可惜
    他吐出最后一口血,无声笑道。
    我那仙墓,费了好些工夫呢。
    剑气将阎不渡胸前的布料劈得粉碎,几个圆滚滚的杏子滚进血泊。而在他的心口,那黑红的血洞边缘,一颗青黑的蜘蛛痣静静伏着,逐渐被鲜血遮盖。
    十年鬼墓空置,半生仙缘自断。一代奇才就此殒命,终究是天地为墓,无棺无椁。
    夜幕降临,山岳依旧。
    石棋盘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周围荒草蔓生,清风拂过。
    第59章 承诺
    阎不渡身死,烟杆上的软鱼妖目跌入草丛,心境沉入一片黑暗。
    继而黑暗破碎,两人身下一空。
    小法阵停止运转,再不见山坡荒坟。面前景象由纵雾山转为回莲山,下方只有翻滚云雾,万丈深渊。
    心魔归位,人头灯燃起,白荆棘再现。
    透明石台摇摇欲坠,尹辞借了最后一分力,抱着时敬之滚回崖边。时敬之还呆呆望着虚空,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
    这回两人落地,尹辞没把时敬之当成垫子。他特地侧了个身,后背摔上石面,一颗头颅嗡嗡作响。
    纵雾山一段记忆,阎不渡留下了无数至关重要的线索。
    比如他确确实实藏了视肉;比如就算有无数地图,他们还需要一把钥匙;再比如阎不渡真的接触过神仙那人好歹是一代枭雄,不会把饮过仙酒的凡人与神仙弄错。
    可在这一刻,尹辞无法去深思那些线索。
    阎不渡胸口那颗蜘蛛痣,铜钱大小,颜色青黑,与时敬之的一模一样。
    两人惊才绝艳,偏执强欲,又生来患有症状一致、举世难见的怪病,这会是巧合么?
    而阎不渡定欲时的样貌,尹辞也曾见过。
    二十余年前,枯山聚异谷。他的小哑巴临死之前,也是全身青黑血丝,口鼻出黑血,高热不止。哪怕轻碰,都会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
    【我小时候曾发过一次高烧,高烧之后,这东西就出现了。】
    难道这些也会是巧合?
    怎么可能。
    尹辞躺在崖边,他并未第一时间起身,也不许时敬之起来。他一只手臂箍住时敬之的腰,把对方牢牢囚在自己身上。
    时敬之茫然地注视着尹辞,脸上还带着没回过神的恍惚。
    影手摆动,徒劳地握上白荆。荆棘遍生利刺,身外身的刺痛自四面八方压来,可尹辞没有放手的打算。
    两人在心境里共度一月,外部却只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太阳的位置没变多少,蓝天如洗,微风冷冽,一切如旧。
    尹辞冷眼看空石圆寂,阎不渡自裁。阅尽世间万象,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置身事外。谁料如今被自身过往击中,他猛地喉头发酸,堵了千言万语。
    原来自己那一颗人心,还没来得及腐烂殆尽。
    是啊,自己曾想过。若是他的小哑巴活下来,正该这么大。谁能料想,当初那随意的想法,竟于此时化为现实奇病为引因缘为线,他似是捉住了二十四年前的幽魂。
    不过疑点仍有几个。小哑巴曾见过他的脸,时敬之却没能认出自己。他亲眼见过小哑巴被吃空嚼碎的残骨,时敬之却好好地站在这。尹辞自问不会被轻易骗过,而时敬之来路成谜、人性破碎,想来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阎不渡口中的定欲究竟是什么?这怪病背后,又藏了谁的影子?
    尹辞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调恢复了往日模样。他一字一顿地确认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你三岁高烧,而后生此怪痣。高烧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时敬之皱眉:没记得多少,连带高烧前的事都忘了。光是高烧本身,也是听别人告诉我的。
    随后不需要尹辞的提点,时敬之自己说了下去。
    如今来看,与那阎不渡的症状倒是颇为相似只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定欲,关于此症,他知道的绝对比我多。
    可惜阎不渡早已葬身山间,如今怕是尸骨都找不到了。
    时敬之八成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因为新线索而激动,却还算镇静,没到欣喜若狂的地步。
    阿辞,咱们没事了,你先放开我。时敬之拍拍尹辞的手臂。
    可是尹辞没有松手。
    阎不渡那边线索断绝,没关系。时敬之想不起前尘,也没有关系。
    人已经在他的身边了,他总有手段查清当年的真相。尹辞一只手扣住时敬之的后脑,五指深深探入黑发,将对方压入怀中。
    他就这样躺在天地之间,直视苍穹。
    小哑巴于他,并非消磨时间的游戏。那个孩子更像一枚钉子,将他最后一丝魂灵钉在人世。虽说尹辞不认为如此活着算件幸事,但总比深陷疯狂、沉浸杀孽要好得多。
    他曾对小哑巴许下一个未能完成的承诺,如今他得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尘世混沌不堪,冥冥之中,他再一次摸到了天命一角。沉寂多年的心脏再次皱缩,勒出一股钝痛来。
    当年稚子无辜,绝无可能存心戏耍他。那么不管这件事背后的是谁,敢以欺瞒的手段从他手里抢人,必定要付出代价。
    若是凡人,杀了便是。若是仙人,他也要那仙人跌入凡尘。
    一朝被按进怀里,时敬之终于发觉了尹辞的不对:你怎么了?
    我在想师尊的病。尹辞仍望着天空。
    这事可以再说。你要累,就先在这歇着。我得去看看苏肆和闫清阿辞?
    嗯。尹辞并未松开怀抱,你我二人协力,手里又有线索,必定能将这怪病查清。
    说罢,尹辞低下头,嘴唇轻轻擦过时敬之的发顶。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人,看向二十年前的那个身影。
    【小哑巴,横竖你说不出愿望。本座就许你无忧无惧,长命百岁。】
    尹辞弯起嘴角。
    正如时敬之在心境中所问,那个送人最后一程的神仙,他还真的当得了。
    时敬之,我许你无忧无惧,长命百岁。
    就算与天命再争一回他不只要他好好多活几年,他要他寿终正寝。
    时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气,按住额角。
    听到那句话的刹那,他的脑中又是红叶纷飞、刺痛不止。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却不得其法,将他的脑袋涨得生疼。
    于是他只能龇牙咧嘴地蒙混过去:好徒儿,不用长命百岁,九十九就够了。
    尹辞目光复杂,笑着松开了他:也行。
    一个半时辰过去。
    师徒两人煮雪的煮雪,医人的医人,终于把两个昏成一团的下仆弄醒了。
    闫清和苏肆的心魔并未消失,好歹恢复了正常。只是他们的伤口货真价实,枯山派的境况雪上加霜。
    苏肆照常摸着伤口,哼哼唧唧。而闫清清醒过来的第一刻,看到满地苍白的荆棘,他只当还在做梦,就这么干脆地把眼一闭,翻个身继续昏。
    再看到那双鬼眼,时敬之情绪有些复杂。
    半晌,时掌门才清清嗓子,语气威严无比:闫清啊,再不起来就扣月钱了。
    闫清顿时垂死伤中惊坐起,背挺得比时敬之的旗杆还直。
    见人全醒了,时敬之双手一背,又开始装大尾巴狼:我和阿辞已然击败嗔痴二主,你们不必再担心了。不过佛心阵碍事得很,等你们休息好,大家早点进入见尘寺,也能缓口气。
    闫清老老实实点头,他待苏肆如常,如同心魔景不曾存在。苏肆却抓耳挠腮,时不时瞥闫清一眼,一张脸憋得通红。
    到了最末,他的警惕心还是击败了老实一会儿的念头:掌门,这满地的是什么东西,您好歹解释一下?
    时敬之一脸亲切,不假思索道:嗔痴二主留下的残迹。
    尹辞愣了片刻,放任自己笑出声来。他一时忘情,光念着小哑巴,差点忘了此人的狐狸皮。
    真好,他忍不住心想。
    时敬之虽说破碎,却没有暮气沉沉、消极避世。那份生机一如往昔,自己还能够抓住他的手,也还赶得上留下那点光。
    一切都还来得及。
    夕阳渐落,一夜无事。
    阎不渡埋下的术法已然停止,除了各自心魔,没再有什么来挡四人的路。山路漫漫,时敬之趁机将心境之事挑挑拣拣地讲了讲,就当给此行目的来个交代。
    周遭风平浪静,门人一个没少,时掌门很是欣慰。只不过比起来时,他的徒弟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自从出了小法阵,时敬之总觉得尹辞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佛心阵再次起效,他这徒弟心魔未动,双眼却没有再暗下去。
    只是但凡上路,尹辞还是会相当自然地捉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握着。由此看来,徒弟复明一事又好像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不过这种感觉熨帖得很,时敬之也不想去问,由得对方牵着。
    闫清没经过那一个月的心境,仍习惯面前的场面。他扶着半身蛇尾的苏肆,不觉有异:既然得了线索,咱们为什么还要上山?
    我与阿辞虽然见到了岩洞荒坟,纵雾山却大得要命,不可能一寸一寸地搜。
    时敬之语气轻快。
    空石大师是见尘寺有名的高僧,这些年来,见尘寺一直没放弃搜索他的遗骨。说到阎不渡与空石最终一战的地点,没有谁会比见尘寺更清楚。
    没错。尹辞主动补充,而且我有一点甚是在意阎不渡带走了空石大师那把剑,却没有带回坟前。阎不渡向来不会做无用之事
    那把石剑上八成也有玄机。再说了,他把线索安排在见尘寺门口,咱们得了线索就半道走回去,怎么看都缺点什么。
    时敬之又笑着接回话茬。
    事关阎不渡,多细微的线索都值得一试。
    听到这话,苏肆动作一顿。他看向时敬之的背影,脸上若有所思。
    阿四?闫清正拉他上台阶,第一个感觉到了不对。
    跑了下神。苏肆微微蹙眉,走,先去见尘寺再说放心,我不会再瞒你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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