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正站在佛头之上。
    这一回,他的头颅并未被贪蝶裹满。
    贪蝶全部飞在空中,在时敬之身周聚成几片薄云,随那人的动作乖顺地流动。夕阳鲜艳,晚霞璀璨。蝶群在这艳丽的世界中翩然飞舞,像极了火焰上纷飞的火星。
    又如同深秋四散的红叶。
    听到尹辞的呼唤,时敬之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长发滑过微风,发尾被十几只飞过的贪蝶撩乱。灰白的衣衫覆了红霞,变为暖融融的赤色。
    尹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眸子。那双眼充满喜悦与满足,其中不见阴霾,只有生机。
    正如这喧嚣尘世一并燃烧,撞入眼帘。
    尹辞不知道这份光明会持续多久。他本该四处观察,至少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心魔究竟是何种模样。
    可尹辞无法回头,他的喉头微酸,目光被死死钉在另一人身上。
    这样啊,他心想。
    一颗心放下的那一刻,面前万物再次被黑暗包裹。尹辞垂下眼,终究没能看到身后那骇人的心魔山岳。
    时敬之毫无察觉。
    他在绝望与痛苦中浮沉了大半天,终于学会收拢欲求,将那份疯狂牢牢抓在手里。虽然它们还会让他痛苦不已、辗转难眠,却无法再夺走他的心神。
    浑浊的万欲沉了底,安睡于一心清水之下。它们随他的心念浮沉,贪蝶也拿他没了办法。
    姑且算进步了一点,时敬之相当满意。听到徒弟的呼唤,他笑吟吟地回过头,足踏清风,飞快跃到尹辞面前。
    阿辞,你可立了大功。那口诀当真好用,为师可以摆脱那堆蝴蝶了!我原以为要花两三天呢。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心满意足。再在这休息一晚,我们就继续走吧。
    尹辞没有答话。
    阿辞?
    没什么,恭喜师尊。
    尹辞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未经计算过,完全发自内心的笑。
    也许他真的是来自地底的阴邪之物,他却定然不会成为索命的阎罗。
    他想要这个人好好活下去。
    这回换时敬之愣在原地。他看着这陌生的笑容,方才那掀天揭地的气势蓦地散了,胸腔里渐渐生出一点局促来。
    时敬之干咳两声,转过身:为师去热几个红豆饼吃阿辞,你要几个?
    同一时间,弈都。
    国师江友岳正提笔练着字,突然身后一阵噼啪轻响。他停笔抬眉,只见神龛上一株盆景微动,爆出几朵细小的花来。
    有意思。
    他手指划过那些花苞。
    明明被封了本欲,还想要自行挣脱吗?师父,你确实没看走眼。姓时的小子,恐怕大有作为。
    只是他才出宫不久,便有如此进步。他那小徒弟,想来也脱不了干系。
    第51章 矛盾
    时掌门饱餐一顿红豆饼,屁股下面又长出钉子,死活坐不住了。
    境界精进,又有爱徒陪着,快乐的时光总不能白白消磨。自从出宫以来,时敬之从未这样顺心
    阎不渡在源仙村的留信,只有枯山派知道。就连记忆里不明不白的黑衣人,也有了《无尘言》这个线索。数条线索排成一列,就等他逐个抽丝剥茧。
    从来都是时敬之孤苦伶仃地追着线索跑,何时这样富裕过?
    于是他财大气粗道:阿辞,你也坐了挺久了。走,我带你散散心。
    尹辞没再假装乖顺,他云淡风轻地站起身:也好。
    时敬之将尹辞的手一拉:正好去找找闫清他们,这都多久了。
    两人玉树临风,在林间走着,宛如画中人活过来。可惜画中人不会拖着偌大一个心魔,人头灯缓缓移动,硬是将这幅《二仙游林》变成了《二蚁遛狗》。
    两人走了没多远,狗卡住了。
    人头灯单凭底座上的无数影手移动,无法通过太狭窄的地方。偏偏峰顶地势不平,不乏奇峰异石。心魔晃晃悠悠卡进一个小山谷,如何也过不去了。山谷里荡着雾气,将人头灯遮了个影影绰绰,仿佛凭空冒出的第三个山头。
    时敬之垂头丧气:这边雾景不错来着,算了,原路返回吧。
    尹辞则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嘘。
    指尖温热,时敬之霎时不动了。
    随即他听到了人声闫清与苏肆就在薄雾另一端,正谈着什么。隐隐听到掌门、枯山派之类的词,时敬之好奇心顿起。
    耗了大半天,两个下仆逮住只壮实的鹿。两人怕犯忌,不敢弄脏佛头清潭,只得原地分解。有山谷薄雾遮着,两人全然没注意到人头灯。
    苏肆那把剔肉刀极锋利,分起骨肉比尹辞还快。他手上分肉,嘴巴也没闲着。
    三子,咱们还来得及下山。
    不同于之前的调笑,这次苏肆的语气很认真。
    那两人的气势,和我见过的真高手差不了多少。他们过贪主,咱俩一点忙都没帮上。你总不想豁出命,只为给他们提行李吧?
    闫清用雪擦肉,一声不吭。
    你不想退出枯山派,咱们在山外等也挺好。他们上山找线索,说不准还不乐意外人知道太多
    我明白,你不必说了。
    苏肆的剔肉刀一停:怎么?
    阿四,要不这样。待会儿我请示掌门,先把你送下山。你现在跟着枯山派,一半是我的原因吧?
    闫清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心魔不方便,我也不想连累你。等出了山,你在山外好好休息,等我们就好。
    苏肆彻底停了手,脸色有些难看。
    见苏肆皱眉,闫清赶忙补充:阿四,我不是嫌弃你。贪嗔痴炼心,我想跟着掌门闯一闯。
    可听你之前的说法,哪怕有太衡护着,你也没想闯一闯鬼墓。
    佛心阵和鬼墓完全不同,没那么多恶意。
    你又不是和尚,这就知道没风险了?真没风险,拦得住那些魔教人士?要说恶意,这一回找的是阎不渡的线索,那俩人特地让你这个后代跟着,谁知道安了什么心。
    见苏肆浑身竖刺,闫清明智地岔开话题,不再谈自己:见尘寺素有刚正慈悲之名,那两位又有事相商,不会在和尚眼皮底下做过分的事再者,就算跟了阎不渡的线索,他们所求的也是视肉,这点各门各派都一样。
    苏肆冷笑:求视肉,得长生么?要我说,想要那劳什子视肉的,脑袋肯定有点问题。
    怎么说?
    正大光明求长生的,要么是皇帝老儿,要么是阎不渡那种腰缠万贯,又不把别人当人的货色。过得苦,一辈子都嫌长。老百姓求长生,也得顺带求个神仙日子配套。三子,你就问问你自己,你想就这样长生不老吗?
    闫清怔了怔,缓缓摇了摇头。
    所以咯,想不明白就豁出命找视肉,傻得很。想明白了还豁出命找,那就是精似鬼了。时掌门怎么看,都是后面那种吧?
    他身体好像不好,说不定只是想治病。
    谁知道呢?
    闫清放弃了交流。苏肆确实不再强装幼时性子,露出的本性却比从前尖刻不少。这一席话夹枪带棒,愣是看谁都嫌可疑,活像被陷阱夹断腿的幼兽。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出来挺久了。闫清再次转移话题。
    谁料苏肆并没被他绕进去:先把话说清楚。
    什么话?
    咱们要不要提前出山?
    闫清思考片刻,话语掷地有声:我不走,我要历练。不然下次遇到险境,我又要拖你后腿。
    我不介意你拖我后腿,你本来就不该沾这些。
    我信我自己的判断。阿四,你也不是总是对的。
    苏肆原地愣了几秒,脸刷的白了。
    闫清瞬间反应过来:我不是说那一次
    走吧。
    阿四!
    苏肆声音干涩:没事,既然你想好了,咱们回去就是。
    不远处,尹辞听得脑壳疼。深觉和这俩毛都没齐的小崽子相比,时掌门算得上稳重了。
    稳重的时掌门也没有贸然前去招呼,他原地站了会儿,选择拉上尹辞,两人默契地撤离。
    半个时辰后,面对两个闹了矛盾的下仆,时敬之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佛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尹辞算是明白了此人的调性。只要是不熟识的人,时狐狸骗起人来一套接一套。可面对身边人,他却怎么都拉不下脸来,比谁都小心翼翼。
    果然,见苏肆闫清久久无话,时敬之一边烤鹿肉,一边慢慢磨蹭到尹辞身边:阿辞,那两人
    尹辞:不用管他们。
    两个小年轻到底是小年轻,一腔子情感不懂表达,别扭别扭就好了。时敬之自己就不怎么对劲,这时再横插一脚,只会让事情变麻烦。
    谁料那狐狸兀自思索一阵,语调正经了些:闫清有心向上,这是好事。有空你教他两招吧,关于内力的用法,你代我转述便好。
    你可以自己来。四下无人,尹辞连师尊都懒得叫了。
    时敬之语气陡然严肃:阿辞,我说了只收你这一个徒弟,那么就收你这一个。我再去教闫清,岂不是坏了规矩?
    说罢,他把烤好的鹿肉一撕,与尹辞一人一半。鹿肉烤得普普通通,和上几顿饭食一样乏善可陈。
    不过温度晾得刚好,想来也是便宜师父注意过的。
    尹辞嚼着鹿肉,又想起白日那惊鸿一瞥,口气不由地软了下来:也不是不行,等有空吧。
    时敬之笑意盈盈:多谢。
    说完,他也没离开,仍靠着尹辞坐着。往日顾及到师徒辈分,时敬之还会收敛对徒弟的依赖之意。如今没了顾虑,如同飞累的鸟找到第一根树枝,时敬之光明正大地放松下来。
    尹辞又咬了口肉,遮掉了嘴角一点笑意。身边人热烘烘的,时不时挪一下,活像跑来亲近、又不得其法的野生动物。
    这场旅途,比他料想的还要有意思。
    过了贪,嗔、痴不足为惧。时敬之倚着尹辞,声音里多了几分睡意。嗔主断怒、痴主断善恶不分。阿辞你为人淡泊,闫清也老老实实。苏肆倒是可能犯个痴,到时咱们帮帮他,兴许他也不会三天两头想跑了
    说罢,他又猛地惊醒:阿辞,你说这俩小子吵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总不会把嗔主引来吧?
    不会,咱们一共四人,贪主也就跟了你这个有物瘾的。寻常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会强到惊动妖物。要引出嗔主,得有经年的怨愤才行。
    尹辞说着说着,突然遗憾起来若是时间倒退两百年,他至少能把回莲山的嗔主引出来,好好看看模样。
    可惜如今,他的爱恨全被埋在厚厚的灰烬之下,再也带不起一丝波澜。
    甚好甚好,看来下座山会好走一些。得了尹辞的说明,时敬之这才松了口气。
    事实证明,时敬之善于看人欲望,判断别的情绪却不太在行。
    次日,四人终于翻过最外围的山,朝中层山峰前进。苏肆和闫清还淡淡僵持着两人倒也没有闹翻,只是彼此客气至极,没了往日那副穿一条裤子的亲近劲儿。
    苏肆情绪一向激烈,人也有些阴暗,胜在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换了往日,闫清早就上去哄他这兄弟了。谁知这次闫清也一言不发,自个儿绷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确定自己不可能犯嗔,过了贪主,时敬之没了那副踌躇不前的样子。枯山派一行人脚下走得飞快,小半天便到了山峰之上,眼看要有惊无险地走过这一遭
    嗔主还是来了。
    它不似贪主那般张扬,直到众人被捆倒在原地,也没看到它的踪影。
    第52章 嗔痴
    一切只在一瞬。
    疑似嗔主的守山妖袭来时,一行人正走在崖边栈道上。异变在极近处爆发,众人一时退无可退。
    空气里还弥漫着松树特有的清香味。暗绿松林衬着山顶灰石,浸入乳白色的雾气。另一侧,悬崖之下滚着淡薄水雾,将山下景象模糊成朦胧的青蓝。
    明明是让人安神放松的景象,如今却变得无比险恶。
    尹辞第一个反应过来,摸清了捆住自己的绳索。绳索触手黏滑,像极了血淋淋的肉筋,上面的眼球还在骨碌碌乱动,在他的掌心中挣扎。
    出事的是闫清。
    闫清立在队伍末尾,怔怔看着双手。他的眼球手镣疯狂蠕动,连着眼球的肉筋朝四面八方射去,瞬间将所有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妖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却不见妖物的身影。
    尹辞冷哼一声,直接挣断了身上的肉镣铐。闫清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半跪在地。他的手臂处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灰黑的布衣被血浸透,接近漆黑。
    时敬之悚然:阿辞?
    闫清受点伤,总比全军覆没好。那只鹅妖没示警,八成死不了人。尹辞一不做二不休,掌风劈过,把时敬之身上的肉镣铐也断掉了。
    这回闫清惨叫都没力气惨叫了。心魔受创,痛苦施于本人。他弓起腰,彻底跪坐在栈道上,更多的血漫了出来。
    时敬之:他总觉得自己这徒弟离老实这个词越来越远,正身体力行地证明苏肆枯山派都不是好东西这个论点。
    只是尹辞的做法虽说残酷,也谈得上合理。
    时敬之药箱一甩,决定亡羊补牢。谁料他刚接近闫清,又有几根肉镣铐激射而出,时敬之一个趔趄,险些跌下悬崖。
    闫清犹如一只失了控的蜘蛛,肉镣铐蛛网般散射开来,力图捆住周遭的一切活物。
    心魔异化,这不对劲!时敬之咽了口唾沫,整个人贴上岩壁。和尚的目的是赶人才对,这怎么看怎么像像要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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