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敌人来袭,只是天寒地冻,这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也够要命了。
    时敬之悚然道:佛家也兴鬼打墙吗?阿辞,你可感到了什么?
    尹辞摇摇头:没有。我们确实在行进,并非在老地方打转。
    曾经尹辞闲极无聊,特地在回莲山上逛过几遭。许是没什么贪嗔痴可言,尹辞从未见过三位妖主。
    单看这点,它们隐藏气息的能力相当高超。守山妖的传说绵延五六百年,无论是不是世代更迭,有些离奇本事也不奇怪。
    没得到答案,时敬之只得硬着头皮前进。
    终于,众人抵达了这条路的终点。四人刚踏上尽头石台,脚下的路便消失了。
    他们被引到了一个池塘。
    池塘不大,四周环雪。池底全是青石,池水清冽,仿若无物。几尾锦鲤在其中悠悠闲闲地游荡,画面悠闲得很。
    池塘中央,斜斜躺着一颗一人高的佛头。
    佛头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安宁淡然的表情依旧明显得很。它的颈部斜着插入池底,池水没过它一边的面颊,将白色的石头浸成青灰。猛然一看,它仿佛枕着水面悠然入睡。
    然而最扎眼的不是佛头本身,而是佛头上的东西。
    众人看不见佛像的双眼无数蝴蝶簇拥在佛像双眼之上,纠集成团。远远看去,仿佛那双巨眼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束。
    四人接近,花束的最外层骤然炸开,灿烂的蝶翼在阳光下扑闪,遮天蔽日。
    时敬之呆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蝴蝶,时敬之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它们的颜色。辉光之下,蝶翅颜色一直在变幻,让人完全移不开眼。它们似是察觉了众人的存在,轻巧地飞过来,带起柔和的风。
    仿佛美这个概念本身。
    时间倏地慢了下来,时敬之头脑如同坠入棉絮。他的四肢渐渐没了感觉,整个人宛如泡入一泓温水。一股催人入睡的满足从腹中升起,带出沉甸甸的安心感。
    或许自己在做梦,他想。他刚刚看见了什么来着?
    他又为什么来这里?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时敬之眼前只剩变幻不休的色彩,被这五彩斑斓的风裹着,他心底生出种极强烈的预感他这一生的诸般渴望,马上就要到手了。这令人神往的风正推着他,将他带向毕生所求的极乐。
    那股解脱的感觉太过美妙,他一时什么都没法思考。
    带着无穷向往,时敬之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只是他刚走出几步,便没法继续前进有什么累赘正扯着他,将他定在原地,让人烦躁至极。
    无名火登时燃了三丈高,时敬之抬手便向那边打去。
    这一掌虽然没有内力,掌风煞气一样不差。尹辞抬起手,举重若轻地接下。饶是如此,他的手指也被那力道震了一下。
    尹辞看不见周遭情况,但也能猜到状况不妙。
    苏肆和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绝对中招了。时敬之的气息改变不少,头部折回的气流也怪异非常。尹辞伸出手,两只手摸向时敬之的脸,摸了满手纤薄滑腻。
    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似乎有无数只蝴蝶裹在时敬之脸上,将他的头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虽说没有密不透风,也足以把时敬之也变成目不能视的瞎子。
    偏偏时敬之毫无抵抗,像是没瞧见这蝴蝶似的。他一击不成,软软地跪在地上。裹在他脑袋上的蝴蝶越来越多,时敬之的头直接被这群蝴蝶包大了两三倍,沙沙的摩擦声让人浑身不舒服。
    尹兄,我和闫清问题不大苏肆的声音模糊不清。
    闫清也还能说话:时掌门拜托你了他的状况特别严重
    时敬之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他原地摇晃了会儿,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径直往山下走。他的步子带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险些把尹辞拉了个趔趄。
    周围不见风,蝴蝶飞舞的声音极轻,犹如花瓣飘落。尹辞一面牢牢箍着时敬之的腰,一面屏气凝神,在心中勾勒出蝶群的舞蹈。
    人如醉如痴,蝴蝶怪异地回旋。虽然看不见这东西的模样,尹辞还是将它认了出来
    这种蝶妖,古书上曾有过极少的记载。有人叫它白日梦,有人叫它黄粱乐。此妖不算凶煞,却极为罕见,难以对付。甫一认出此物,尹辞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在回莲山,它们的名字恐怕是贪蝶。
    此妖向来成群出现,蝶翼花纹自带天然法阵。为了保护巢穴,它们会成群结队麻痹敌人,以其欲望做诱饵,将敌人引去远方。而当它们离开,被迷惑的敌人不会有半点记忆,自然不会再去寻找巢穴。
    回莲山的蝶妖明显受过训练。和尚们以人类法阵为辅,将一切贪欲滔天之人引到它们眼皮底下。它们再倾巢而出,把敌人踢出回莲山,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是贸然攻击蝶妖,蝶妖极有可能把被迷惑的人当肉盾。就算尹辞把三人都绑了,继续往山上拖,蝶妖也不会轻易散去。
    而另一方面,若是被贪蝶迷惑太久,人的神智有可能产生损伤,再难以分辨虚实。
    驱散贪蝶之法只有一个。
    此物由人欲引来,也需要由人欲驱散。被迷惑之人须得自己顿悟,彻底收敛欲念。
    闫清和苏肆年纪轻轻,追求不大。眼下还保有神智,自己能挣脱。可看时敬之这情况,保守估计,九成贪蝶都来这撒欢了。尹辞也不是没见过此人近乎疯狂的执着,哪怕在平日,时敬之也贪嘴爱钱,若等他自己悟道,怕是比登天还难。
    自己不沾贪嗔痴,不如他将师父送下山,独自一人
    不,有佛心阵干扰,他无法独自一人前行。这等重要的线索,想来也没法交给苏肆、闫清两个外人。尹辞暗自叹息,闭上眼睛。
    回莲山一行,难道就要这么轻飘飘地失败么?
    第49章 暴君
    瞬息之间,尹辞想过很多种备用方案。
    比如先带所有人逃跑,再请别人领自己拜访见尘寺。只要给足报酬,找个不懂贪嗔痴的稚子,或者欲望淡薄的老人,理应不算难事。
    只是想到要贴近一个陌生人,尹辞浑身不舒服。另一方面,一众和尚见时掌门被困在山外,八成会给枯山派敲个来者不善的戳。高僧个个眼毒得很,自己顶着个徒弟的身份,也不好放开了问。
    尹辞垂下眼。
    往极端里想,此事并非毫无周旋余地。可他下意识抗拒了进一步思考,活了这么久,尹辞已然不会自欺欺人。
    他还不想放弃时敬之。
    时敬之的手在颤抖,就像裹在前一夜的寒风里。就算深陷梦境,起手攻击自己,时敬之另一只手也虚虚握着,仿佛在寻找徒弟的手。
    不会负你。
    如此甚好。
    尹辞放开了时敬之,空荡荡的黑暗再次将他埋葬。这回他没有陷入恐慌,反而露出一个微笑。万千顾虑皆不再,乱麻就该用利刃去斩。
    若是闫清和苏肆胆敢泄密,杀了便好。至少在今天,自己不会放弃时敬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光漫漫,他几乎要忘记这种感觉。
    尹辞握紧吊影剑,并没有拔剑出鞘。他慢慢展开气势,厚重的血腥霎时笼罩全场,连空中飞舞的贪蝶都停滞了片刻。
    气息驳杂却清晰。滔天血气之下,闫清和苏肆动都不敢动。踉跄下山的时敬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熟悉的压迫感从时敬之身上腾起,与尹辞的肃杀之气分庭抗礼。比起源仙村那时,这气势里多了一分孩童似的委屈。
    两股气势相撞,大地震颤,湖面皱起鱼鳞纹,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时敬之,我从不喜欢扰人清梦。只是为了带你上山,你且忍忍吧。
    出鬼墓时,时敬之曾给他买了龙涎木剑鞘。龙涎木带有极细微的暗香,能够清心安神。尹辞知道时狐狸鼻子敏锐,这剑鞘大概充当了看不见的绳索,用做寻找徒弟的标记。
    用于此刻,也算歪打正着。
    剑鞘在地上极快地一划,木石相撞,擦出一点火星。宝贵的龙涎木燃起青烟,香味又浓重几分。时敬之动作一滞,尹辞循风而上。
    剑鞘不轻不重地打上时敬之的肩膀,命中清会、人神、阴惊三穴。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尹辞喝道,口气严厉至极,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此为佛家功法之一,由棒喝衍生而来。此法可摒除杂念,引导人之本性,继而教人直视本心去除凡俗影响,欲念自会淡薄几分。时敬之才能卓绝,心魔又不重,自会找出收敛欲求的办法。
    尹辞原本是这样想的。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时敬之确实露出了本性。
    然而这本性却如刀山倾覆,火海沸腾。
    那日鬼墓下的疯狂,又陡然放大千百倍。时敬之气势骤起,险些将尹辞那厚重的血气吞噬殆尽。
    那威势宛若山呼海啸,毁灭预感针毡般滚过脊背。刹那的震惊之后,尹辞不仅没有避退,一身冷血反而缓缓燃烧起来。
    时敬之本人在原地站直,双手不自然地垂着。他的棉外套早就被风拂去,只剩淡薄的灰白长衣。眼下他的衣角随风而起,墨色长发翻飞,头上蝴蝶却全部诡异地静止了。
    不见恐惧,不见拘束。
    往日那个哆哆嗦嗦的时敬之仿佛只是一层外壳,如今这外壳彻底破碎,露出内里的滔天洪流。
    这股疯狂,尹辞曾经见过。
    大允历史上,曾有一位在位仅一年的知名暴君。短短十几个月,那人将天下搅得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尹辞曾见那人金辇出行,金玉车轮碾过腐尸焦土,绞碎万千双伸来的双手,隆隆轮声掩过了哀求与唾骂。
    暴君兀自黄袍随风,畅快大笑。
    那相貌如仙的年轻皇帝,已然神智混沌、陷入疯狂。那份疯狂好似一个粘稠的旋涡,能将周遭生灵席卷而入,碾碎一切反抗之心。
    彼时尹辞从天而降,停在金辇之前,剑刃划开暴君的喉咙。鲜血喷上黄金浮雕,那人临死前,脸上还带着俾睨天地的疯狂笑意。
    若论强弱,那暴君远远不及时敬之,两人的疯劲儿却像得吓人。
    只不过此刻,时敬之的疯狂没有来处,也没有落点,只是凭空飘荡。尹辞迎着那天灾似的气势,以一人之力撕出一道口子,再次欺身向前。
    他还能继续。
    这套功法重在定心,对人无害,而贪蝶已经有了消极反应。事已至此,哪能半途而废,不如看看烟尘散尽、落雪消融后,他这师父是何模样。
    剑鞘香味更浓,又敲过时敬之腰侧、大腿和后颈十几处大穴。时敬之犹如反应精巧的战偶,附骨之疽般顺势黏上。掌势一连折断尹辞数根肋骨,留下一大片绵延的青紫淤伤。
    剧痛之中,尹辞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时敬之的气势更强了,只是那气势如同无源之火,进一步燃烧四散,古怪至极。他的双手似是附了神意,虽然失了内力,一招一式反而引动天地。
    凭着气流回转,尹辞堪堪躲过,身侧被风刃带起几个破口。
    不知是不是目不能视带来的错觉,有那么一瞬,时敬之整个人仿佛融在了天地之间。
    尹辞仍没有停止动作。对方借了乾坤之势,硬碰硬没有胜算,那就以柔克刚。他努力让动作温和几分,锋利的敌意化作绵绵细雨,没再惊动失去理性的时敬之。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
    燃香似的剑鞘再次击下。这次是上臂、胸口、前额和后腰。动作越来越轻,如同情人的触碰。
    时敬之边攻击边退后,似乎有什么在他体内挣扎,竭力抵抗这清心的过程。可惜尹辞的人头灯如同山岳,时敬之退无可退,他甫一撞上那巨大的心魔,便被无数影手缚在原地。
    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剑回话落,时敬之的气势瞬时凝住。
    蝶舞翩迁,一群蝴蝶飞离他的头颅,露出一只流泪的眼。尹辞无法看到这副景象,可那滔天的哀伤和迷茫代替了威压,随漫天的蝴蝶四散开来,针刺般打上他的皮肤。
    时敬之到底是挣脱了。
    只是欲念归拢,美梦破碎。升起有多强的向往,如今就有多重的绝望。
    而尹辞最熟悉这股绝望。他收了剑,擅自改了功法的最后一步
    尹辞没有来个当头棒喝,而是抓住时敬之的手,将他直接拉入怀中。
    嘘。他哄孩子似的哄道,什么都别想,没事了。
    时敬之闭上眼,情绪的浪潮终于褪去,留下满心残垣。
    起先被绊住脚步,时敬之是愤怒的数不清的欲望犹如软茧,将他包裹其中。所有恐惧和不安都被隔绝在外,他动都不想动,只想循着轻松处继续前进。
    自打出生以来,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为什么打扰他?
    他不配享受这片刻安宁吗?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不知何人使了妖法,他的层层欲念被慢慢剥落。有那么一瞬,时敬之恨不得毁天灭地,杀尽世间一切会喘气的活物,好让耳边安静些。
    可他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熟悉的头痛再次出现,五彩斑斓的幻象中,徐徐飘过一枚红叶。
    比起过于鲜亮的色彩,那红叶称得上黯淡。它犹如一道利刃,劈开了他的心脏。
    【小崽子,来这种地方,不要命了么?】
    时敬之看到一个黑衣人那人黑衣半解,墨发披散。他倚在一只巨大的虎妖身侧,姿态闲散,赤足旁歪着几个空掉的酒坛。虎妖则合着六只眼,正伏地安眠。一人一虎靠在巨大的枫树下,身周散落着雪白骸骨,骨头上残余了淋漓鲜血。
    时值深秋,红叶铺了满地,被夕阳余晖一映,整个世界仿佛在发光。
    回忆之中,时敬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记得那人身上带血的酒香。
    光是想起这个片段,他便头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质问他。你所求为生,那么你余生所求为何?
    此人无端闯入他的脑海,必定和他的所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耳畔又塞满蝶翼的振动之声。
    不对,他想要的不是活下去么?哪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小子,没事多想想这口诀,别动不动啃你那手指头。要留了乱七八糟的疤,将来不讨小姑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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