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时敬之没有使出任何术法,也没有拿出任何外功。他单凭这近乎恐怖的力量,无差别破坏着禁地上方的一切。
    火焰越烧越旺。
    禁地狭窄,金火极盛,神女躲避得很是狼狈。空气热度骇人,让人无法正常呼吸。她的发尾被烤得焦糊,仙气飘飘的衣袖裙角俱成飞灰。可肉神像在侧,她不敢舍像逃跑,只好徒劳地立起一层又一层屏障,试图挣得一点喘息空间。
    终于,金火烧过神女的小半身体。就在退无可退之时,她张开嘴巴,大声疾呼,似乎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求救。然而时敬之五感混乱,半个字都没能听清。
    他只看到更多树根卷过来,将神女与火焰隔开。奇妙的是,金火同样击中了那些树根,树根却分毫未损。
    巨虫就没那么好运了。它受不得这滔天金火,表皮焦黑开裂,被活活烤熟了一半。
    可惜无论时敬之如何天赋异禀,他到底是肉体凡胎。阳火毫无节制地燃烧许久,终究渐渐弱了下去。
    而神女并未倒下。
    是我小看了你。
    确定身边的肉神像同样被根护住,没有烧坏。神女无视自身残躯,幽幽舒了口气。此时此刻,她半边身体暗红肿胀,再没有半点仙气,反而像混入人世的恶鬼。
    人非神明,气力有限。使完刚才那招,你还能站着,值得夸奖一番。
    时敬之手执药到病除旗,再没法挪动半分。他面如金纸,汗如雨下,嘴唇都没了颜色。
    她没有说错。这回他近乎油尽灯枯,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神女脸上非但没有怨毒,甚至露出一丝古怪的喜悦:虽说这里被你搅得七零八碎,但你仙缘颇厚,一人就能顶那一池子材料吧。
    时敬之愤怒地瞪着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只能使出最后的力量,挺直腰板,强迫自己站着。
    神女也不指望他回答。她冷哼一声,右手一抬,数条树根活物般奔涌而来,时敬之眼看要被树根缠住
    叮。
    树根撞上剑刃,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
    一条手臂勾上时敬之的腰,将他往后一带。漆黑剑刃再次闪过,又扫开一根不怀好意的树根。时敬之缓缓侧头,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凛如霜雪,风华绝代。
    鬼墓之下,他们曾见过一面。
    时敬之了然,那白衣人并非他惊鸿一瞥的仇敌或前辈。此刻对方用了他所熟悉的声线,只不过声音里的温厚荡然无存,只剩狠戾与傲气。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
    第37章 同源
    树根袭来时,尹辞其实能躲开。
    可是引灯不能,小姑娘还晕在枯荷叶上,红衣格外扎眼。神女想要挑人杀鸡儆猴,杀谁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他没那么容易死掉。哪怕烧得只剩一截碎骨,尹辞也能从残片中回归。他寻死的次数足够多,积累出了某种阴冷的直觉。
    浅塘不深,杀不死他,也困不住他。不如顺势坠入,顺便刺激下那只狐狸。
    树根穿过尹辞的胸口,将他钉在池底。那些液体不同于鬼墓湖水,它们触手黏滑,没有腐蚀他的躯体。
    但它们同样能带来疼痛。
    被那液体一泡,他刚碰到活肉泥,便与它们黏在了一起。过程远比尹辞想象的痛,仿佛整个人被活活绞成肉酱。
    涌来的不止疼痛,还有入侵而来的思绪。
    这些思绪零零散散,比起人类的情感,更接近动物。巧的是,尹辞也熟悉这种状态人受的苦要是超过承受限度,思维往往会破碎不堪,只剩下一些本能。
    白衣怪物出自肉泥,怪不得它们对疼痛毫无反应。
    然而在这万千不成调的嚎哭中,却存了一丝清明。通过相连的活肉,一些画面涌入尹辞的脑海。
    透过无数只眼,他看到白苇摔落而下。
    神女没把老实孱弱的白苇当回事,她带着他降至底部,从稍高处扔下。既能保证他摔不死,也能让他动弹不得。她的做法和尹辞猜的差不多息庄人扔到外围,捏作泥稿。源仙村人金贵些,他们被盛进石莲蓬,等着塑成真正的神像。
    好在白苇争气,落水前掷出攀爬工具,勾住了枯荷叶。他的身子扑通入水,却在摔进肉泥前停下,勉强保住了身体完整。
    神女则直奔中央石台,拿起碧玉刮片,细细雕琢肉神像。
    一个时辰后,神女离开。白苇没有立刻逃跑,他跌跌撞撞爬上最中间的石台,在肉神像前发了很久的呆,也流了许久的泪。
    也是,白苇下落后碰过肉泥,尝过那些情绪,大概能猜出一二。
    白苇终究没有离开。
    他挑了个离神像最近的泥稿,缓缓拥进去。泥稿慢慢将他吞没,整个鼓胀了些,面庞上的悲悯变了形。
    【她还活着,她走不了。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直到这段思绪传来,尹辞才彻底回过神。
    眼下的状况有些麻烦。他半个身子混入肉泥,衣服布料没被腐蚀,鬼皮衣却因为成分与人皮相近,早已破碎不堪。融合的部分多了,涌来的思绪又清晰几分。肉泥中的白苇无疑察觉了他,但又迷迷糊糊,不清楚他的具体状况。
    【这些活肉彼此连通,虽然变成此等样貌,我仍能传达些意念你还在吗?只要割掉融合的部分,你能逃掉我帮你,你要走出去】
    水上一片晃眼金光,灰烬浩浩荡荡洒落在水面。尹辞睁大眼睛。
    逃掉么?
    他可不会逃。
    剑气四起,把他一塌糊涂的身体切割而下。随着身体与肉泥断离,那些飘飘渺渺的思绪一同远去。金火衰弱之时,尹辞握紧吊影剑,一跃而起。
    来都来了,去便去吧。
    时敬之一条命,要比这层窗户纸厚重太多。
    脱出水面,尹辞一眼便看到了石台正中的时敬之。他的师父背挺得笔直,灰烬犹如落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那人周身还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扎在天地间的一根刺。
    只是这根刺脆弱不堪,眼看就要被折断。
    于是尹辞自然地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再一剑扫去袭来的树根。时敬之比他生得高些,此刻软了脚,倒也挡不住他的视野。
    神女在半空结出个树根平台,正喘息不止。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刚失去大量血液,尹辞通体冰凉。时敬之背靠在他透湿的胸口,一股股舒适的热度传了过来。尹辞惬意地眯起眼,剑气更凛冽几分。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
    时敬之的震惊与憔悴混作一处,脸苍白得吓人。他握紧尹辞的手腕,声音哑得听不清,尹辞只能看出他的口型。
    阿辞?
    尹辞笑了笑:徒儿不孝,来得晚了。师尊疲乏,不如我去将那神女斩来,给师尊解解闷。
    他没等时敬之回应,只是轻轻把人放下。随即尹辞脚点石台,直朝神女冲去。
    江海起潮,凶刃出鞘。往日锋芒尽敛,如今自一剑而出,带了几分弑神诛祇的威势。
    神女骇然,如果说时敬之尚是未长成的凶兽,这次袭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煞神。她看过那么多仙缘,却偏偏在这一人身上走了眼。
    此人面貌冰寒如玉,气势又凶邪似鬼。无论怎么看,都不比底下那个差。
    她急急忙忙召唤树根,试图故技重施、以根制敌。谁料这次根系不听她的指令,竟是动也不动,周遭虫卵也止住攻势,现出模糊的迟疑。
    不知为何,她只得靠自己了。
    神女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她一句话没问完,胸口便冒出一点漆黑的剑尖。那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不知何时闪到了她的身后,果断送出一剑。
    她震惊地望向胸口的伤。下一刻,她的四肢关节也多出了极深的口子。墨色剑刃纷飞如蝶,最终温柔地停在她的脖颈,剑刃上还带着她自己的血温。
    神女瘫坐在树根平台上,无法动弹分毫。这人绝对是个杀人老手,动作没有半分多余。他连句话都吝啬,上来便断了她所有念想,只给她留下一条舌头。
    神女有些后悔此人招式间不见内力,若是留下那条守根蛰,自己也不必如此狼狈。见时敬之力尽,她防备放得太早了。
    可惜世间哪有后悔药。
    尹辞静立在她面前,剑意如铁,不见半点怜香惜玉,更别提敬畏之心。
    放心,我还不会杀你。这里着实有趣,我有事要问。尹辞声音温润,可这温润配上森森杀意,显得尤为瘆人。不可答非所问,不可缄口不言。如何伤人最痛,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说到后半句,那森寒无比的压迫感中,隐隐泄出一丝玉石俱焚的绝望。神女突然有些恍惚这人凄怆压抑至此,怎么可能还活着?
    神女一迟疑,剑尖便刺穿了她脖颈处的穴道,剧痛汹涌而来。
    尹辞:肉神像是什么?树根巨像又是什么东西?
    神女神色变换一阵,竟笑了起来,开始自说自话:好得很。你资质上佳,加上下面那个,神像不需要再攒材料了。
    答非所问。尹辞叹道,剑尖微动,又豁开一片血肉。
    神女咽下一串惨叫,阴恻恻地看着他:既是仙家,自然受得住疼痛。小子,不敬鬼神,你必有报应。
    报应?我早就遭了报应来,重答。我那小师尊还要歇息片刻,我们有的是时间。
    神女笑了,露出沾满血的牙齿:是么?
    这回她没用树根攻击尹辞,树根猛地冲出,直直击中她自己。神女被撞退数丈,跌上她身后的肉神像。
    神女没有像白苇那样整个融入神像。她只舍了半边身子,腰部以下化为肉泥,填入神像空缺的骨架。
    骨架彻底被掩盖,肉神像端庄地坐着,一侧接了半个活生生的人。神女皮肤莹白,衬上暗红的巨像,如同枯枝上的一枚花苞。
    只是她的状态不太对。
    神女面容扭曲,长发缭乱,目光呆滞了不少。她的衣物被火烧过,又吸饱鲜血,它们紧贴在她的身上,宛如腐烂的皮肤。
    她垂着双臂,声音喑哑:区区凡人,也敢挑衅真仙,你们跑不了的
    还能说话,那就好。
    剑刃起落,连带着神像半个头颅,神女一条手臂被瞬间斩去。头颅与手臂滚下树根台子,朝禁地底部砸落。
    希望他那便宜师父别瞧见,省得又吓个半死。
    尹辞微笑着横过剑,准备再次废去敌人的行动能力。下个瞬间,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神像在复原。
    无论是神女的手臂,还是缺了半个的头颅。它们的断面伸出无数血红细根,缓缓结成一团,慢慢恢复原貌。
    没有人比尹辞更熟悉这幅景象。比起尹辞自己,这神像恢复得慢而笨拙,恢复方式却无疑同出一辙。
    刹那间,某种恐惧攫住了他。
    扫骨剑起,血肉横飞。
    神女不惧疼痛,尹辞也就不再留力。他近乎疯狂地切斩神像,仿佛要粉碎另一个自己。残肢噼里啪啦滚落,似乎无穷无尽。
    神女笑得和缓而怨毒。
    她伸出双手,反复咀嚼尹辞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与神像又融合几分,根系终于再次苏醒。它们随着神女的动作聚集,蓄势待发。尹辞的剑却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滞。
    神女只当他绝望了:放弃确实轻松些,我先化了你,再去寻你的师
    一道金火凌空射来,直中神女前胸。
    不知何时,时敬之缓过气力,竟鼓足勇气爬上了高台。
    他攀在台子边缘,将旗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插,一副要找徒弟讨说法的架势。然而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合体神像,时敬之面色一青,又缓缓从台子边缘消失。
    打扰了。他诚恳地表示,眼看就要爬回去。
    尹辞叹了口气,剑尖把那狐狸一勾,挑了上来:师尊来得正好,我刚想下去寻你。
    时敬之目光扫过恢复中的神像,满地的肉块,停在徒弟陌生的脸上。他喉咙中咕噜数声,只挤出一个惨烈的不字。
    尹辞再次揽过师父的腰,又握住他的手腕:师尊,拿剑。
    体温相叠,时敬之镇静了些许,终于再次说起人话:阿辞,这到底
    肉神像上设了机关,它能再生,速度却不怎么快。若以阳火及时焚烧,说不定能破了它的再生术法。
    尹辞声音沉静,仿佛此事从头到脚与他无关。时敬之动作稍僵,不知听没听进去。
    听到这话,神女脸上骤然闪过一丝紧张。尹辞垂下目光,心中没有多少欢喜。
    见它恢复得磕磕绊绊,他赌神像尚未完成,做不到完美的再生。至于怎样的破坏对再生最有效,他恐怕比神女自己还要明白。
    比起留下她,逼她交代,尹辞已经寻到了更有价值的事物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有近乎无限的时间,不愁找不到蛛丝马迹。相比之下,如今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未完成的肉神像,真的能被破坏么?
    师尊,我来挥剑,你来覆火。
    尹辞挨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擦过时敬之的耳朵,滑入他的脖颈,透出一丝蛊惑的味道。
    来,我们彻底毁了这里。
    第38章 真仙
    阳火并非举世罕见之物。
    阳火对妖邪格外有效,大门派又免不了接触到除妖之事,手里都存了能生阳火的法器。只是法器生火,火焰驳杂,比不过精气生的纯粹。
    尹辞曾用法器燃起阳火,把自己烧成飞灰。阳火破坏力极强,他本以为能成功死去,却在半月后于一片骨灰中重生。
    阳火不纯,看来是行不通的。
    可要说精气生火,做得到的人就少了。就算能找到人,正常人内外兼修、精气有限,哪怕强如施仲雨,也只能关键时刻以火覆剑。也就时敬之这种内力怪物,才能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浑身冒火的炭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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