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在石桌前,规规矩矩地用膳。饭菜样式清淡简单,时敬之每道都浅尝辄止,饭量也不大,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侍女撤下菜肴,上了点心。
    那点心是御膳房出的新花样。它并不贵重,却香气四溢,酥脆可口,连许璟明都多吃了几盘。时敬之双目紧盯这碟陌生的点心,突然挥退了侍女。
    一开始,时敬之没去动它们。
    他只是直勾勾看着,仿佛那是天地间最诱人的东西。许璟明兜兜转转一个时辰回来,时敬之竟纹丝不动,还在与它们对视。他的目光中只有疯狂的欲望,宛如濒死的饥民旁观宴席。
    明明刚用过饭,总不至于摆出这副样子,难不成这人疯了么?
    还是说那点心是人间珍馐,自己舌头迟钝,没吃出来?
    就在许璟明胡思乱想之际,时敬之终于动了他大把抓起点心,饿死鬼一般急火火地塞入口中。他吃得太凶,险些咬掉半个手指,一双手鲜血淋漓。
    顷刻之间,满满的点心盘里只剩一枚点心。
    时敬之突然止住动作,面色僵硬了一瞬,掏出根短竹竿来。
    那是宫内惩戒下人的器具,竹竿上刻了法术,打人不会留伤,却剧痛无比。
    许璟明眼看他扬起竹竿,毫不含糊地抽向手臂。下一刻,时敬之痛得从座椅上滚落,在地上缩成一团。
    许璟明磕碰一下都要侍女吹半个时辰,哪见过这阵仗。他登时吓得毛发倒竖,撒腿就跑。
    既不是没的吃,也不是吃不饱,那么凶做什么!大哥没说错,时敬之其人,天生就是有毛病的。
    几日后,为确定自己所见并非幻觉,许璟明又跑来偷瞧。天刚下过雨,时敬之不知去向,唯有那枚点心还在原处,没人撤走。天气炎热,它被雨水泡过,已然化作霉烂的残渣。
    过了数月,宫内举办宴会。时敬之乖巧地坐在角落,吃喝动作文雅有礼。无论端上何种糕点,他只是稍尝几口,一眼都不多看,比其他皇子还要克制几分。
    那日所见的癫狂欲望,似乎真的只是幻觉。
    好一个骗子。
    时敬之就这样骗了众人二十余年,终于让皇帝大哥松了口,将那行为无异、近乎常人的孽障放虎归山。
    许璟明越回忆越气,他心情沉重地起了身,冲江友岳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背过身去,江友岳再次平淡地开口。
    殿下无需怨愤,我心中有数那人收徒,对于你我不算坏事。只是对那成为徒弟的年轻人,此事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友岳合上书本,闭目叹息。
    无边欲壑、万丈红尘集于一人之身,凡夫俗子又如何镇得住。终归是近也近不了,逃也逃不掉。
    不知是师父率先入魔,还是徒弟溺于痴狂。
    第35章 神像
    眼下师父没入魔,徒弟也没痴狂。时敬之憋着一口火气,哪怕走进黑洞洞的禁地,连尹辞的手都不去抓。
    尹辞一边戒备,一边听这人脚步里哆哆嗦嗦的颤动,又觉得这戒备有点小题大做。
    如今他不想问便宜师父什么来头了,他更想知道便宜师父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就这样僵着气氛,彼此间隔一步,谁都不吭声。
    夜晚的禁地没有一丝光,照明比鬼墓还差。脚下石阶满是苔藓,湿滑无比。尹辞从村人那里得了提灯,走得尚且小心翼翼。很难想象引灯一个孩童,如何闭着眼在这种地方走。
    做戏要做足样子,尹辞一步一停,挨个去照洞壁上的石室。
    小室几乎全是空的,最多留些衣物残片,或者金银首饰。别说尸首,他们连根骨头都没瞧见。
    上次出殡人太多,两人没能仔细观察。如今一看,连纸人街都有虫鼠,禁地却半只也无。
    不知是不是通了外界,或是术法没在这里生效,整个深坑寒冷而寂静,恍若水面新结的薄冰,空气整个凝结在一起。
    哪里都不见引灯的踪影。
    两人兜兜转转,一直走到石阶最后。石阶末端尤其冷,石头表面结出薄薄一层冰,愈发难走。
    尹辞特地看了看柳婶的石室,石室内果然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衣服草草混在一起,叠出一丝悲戚的凉意。
    引灯和白苇都不在上面。时敬之清清嗓子,下面状况诡异,你先随我回哎?!
    最末端几块石板突然向下一沉,凭空消失。两人身后一冷、脚下一空,径直向下坠落。
    尹辞靠岩壁更近,他一把薅住时敬之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抓一边石室边缘。
    他自己无所谓,可时敬之要跌下去,只会摔成一坨狐狸肉馅。尹辞寻死归寻死,却也没想黄泉路上再拉个伴。
    再说自己未必能死成。
    尹辞牢牢扒住石台,眼看要缓过劲儿,手背突然多出一份陌生的触感。
    有什么在他的手上摩挲。
    尹辞猛地抬起头,眯起眼。提灯摔在上方不远处,还残了一点火光,让他勉强看出个大概
    一只手从石室内探了出来。
    他们方才明明探查过,所有石室都是空的。
    可那只手确实存在。它枯瘦无比,形同干尸,形状也颇为古怪,手指比寻常人长一倍以上。
    它的触感冰冷干燥,没有一丝温度。
    那只手从石室深处长长地探出来,如同蜘蛛的细脚。它以不符合人类结构的角度折下,近乎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指。
    尹辞没有出声,他安静地滑了下去。他怕时敬之瞧见这玩意,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救起来更麻烦。
    时敬之只当尹辞受不住重量。他顺势调整动作,把旗子往前一插,澄银竹竿就着阳火,插豆腐似的插入石壁。
    两人下落了一段,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和墙壁上吊着的白衣怪物来了个亲密接触。挨得近了,那股血肉腥味更加明显。白衣怪物一动不动,却有着活人似的体温,令人十分不自在。
    时敬之表情风云变幻,看起来恨不得就此放手,摔死了事。
    尹辞则干脆地扯住链子,与那白衣怪物吊在一起。
    师尊,怎么办?
    状况紧急,时敬之也不跟徒弟置气了。他稳了会儿情绪,全身炸起阳火,把禁地上方照得一清二楚。
    他的本意似乎是照亮周遭,瞧瞧他们滑了多远,算好距离爬回去。结果这一照不得了,时敬之把上方情况看得过于清楚了。
    无数细长的手从各个石室内伸出,在两人上方交叠成一张网,明摆着不打算让他们上去。
    这下可好,时敬之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整个人一哆嗦,顺着竹竿滑下一截,险些直接摔落。尹辞一把揪住他,语重心长:反正暂时上不去了,不妨下去看看。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阿辞,你认真的?
    禁地近在咫尺,尹辞懒得演戏打太极,直奔重点:神女已经对咱俩起了戒心,就算现在能逃出去,咱们也很难弄到其他信息。师尊,来都来了
    时敬之一时分不出是上面的手网可怕,还是对着这场景说来都来了的徒弟更吓人。
    只是尹辞说得确实在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敬之并不想在源仙村度过余生。他又抬头看了眼手网,深吸一口气:吊影剑借我。
    两人空中笨拙地换了个位。时敬之一手药到病除旗,一手吊影剑,他将它们交替插进岩壁,稳稳下降起来。尹辞则搂紧师父的脖子,余光警戒着四周。
    越往下,白衣怪物的数量越多。它们安静地吊在铁链末端,大小各异,由几十变成上百。随着两人深入,肉腥气越来越重,熏得人反胃不止。
    也不知道时狐狸的鼻子受不受得住。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两人终于看到一丝微光。
    这深不见底的禁地终于到了头,远远看去,坑洞底部生着无数形状古怪的东西,看形状像巨大的枯莲叶。碧绿液体从未知处涌出,顺其脉络宛转而下,在禁地底部积出薄薄一层水来,映着柔和的粼粼青光。
    水底铺着深色淤泥,其中似乎夹杂了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太远,两人看不真切。
    在这众多枯莲叶包围的浅塘正中,凸起一座石头做的畸形莲蓬。
    它的凹凸与寻常莲蓬相反,整个如同空碗,其中盛满泛光的青翠液体。碗中竖了不少圆柱形石台。它们顶端高于液面,大小不一。自上而下看去,勉强能看作暗色的莲子。
    时不时有液体从石莲蓬边缘溢出。它们断断续续地流淌,瀑布似的落入下方水面,碰撞出汩汩水声。
    这是坑底唯一有活气的景象,其余万物凋敝凝滞,有种奇妙的静寂感。
    见识过鬼墓二层的吃人湖水,时敬之不想沾上任何未知液体。他借力旗杆,踏壁而起,朝莲蓬最外围的石台冲去。相比初遇,时敬之动作协调了些,他甚至抽空换了个姿态,将尹辞打横抱在怀里。
    只是着地着得不太理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掌门虽然苦练了几日外功,熟练度仍差一点。若不是徒弟在下面当了垫子,时敬之险些以脸刹车。
    两人将将停在方圆不足一丈的石台边缘,差点骨碌碌滚下去。
    尹肉垫被时敬之束在怀里,不好动弹,被碾了个结结实实。他双眼罕见的冒了金星,一时什么都不想说。
    时敬之差点把徒弟擀成包子皮,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他挺不好意思地爬起来:阿辞,为师刚刚哕!
    他半句话没说完,脸色一变,扭头便吐。
    尹辞翻身而起,一眼看到时敬之呕吐的缘由
    是人。
    那翡翠般剔透的液体之下,躺了不少人。莲蓬石碗里有数十人,周遭浅塘内则多达上百。
    不,躺这个词或许不太确切,那些人早已没有了人的模样。他们赤身露体,像是由最软的彩蜡塑成型、又缓慢烤化,躯体搅成粘稠的糊状。一具具肉身沉积水下,暗红肌肉翻去外侧,与内脏混成一团,仿佛某种怪异的红泥。
    可他们还活着。
    不少眼球还未完全融化,在骨头夹缝里缓慢转动。扭曲的心脏浮于皮肉之上,艰难地鼓动着。变形的皮肤间,血液还在极缓慢地流淌。
    尹辞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意识,他希望他们没有。
    这并非他所追求的死路。
    时敬之原地吐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神。青光照耀下,他的脸色与死人差不了多少。
    我闻到了柳婶。时敬之有些发抖,我给她上过药,我记得那药的味道。
    此刻尹辞没有拿他开心的心思。时敬之才二十七岁,不是什么思维扭曲的疯子。猛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承受不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见多识广如尹辞,也悚然了一瞬。
    鬼墓奇诡,然而种种怪异尚未超脱善恶人欲的范畴。眼前的东西则不同,无论它是什么,它必然不是由人所做。
    尹辞默默捱近,让时敬之头埋进他的肩膀。时敬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紧紧拥住徒弟,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顺过气来。
    知道了浅塘红泥的正体,空气中的腥气让人格外恶心。
    嘘。尹辞拍拍他的背,我命硬,专克妖邪,师尊还记得吗?
    记得。时敬之擦擦嘴角,虚弱地笑了笑。现在我知道相思豆是怎么回事了。白苇他他可能在这里。
    非生非死,因而相思豆未成灰,也无法维持原状。
    像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混沌的阴影中,突然传出一声细小的哽咽。时敬之陡然一僵,他不确定地提高声音:引灯?
    哽咽顿时变成了委屈的嚎啕,这下两人听得非常清楚,那确实是属于女童的声音。那声音从最中央的石台传来,离他们不算太远。
    师徒两人正站在边缘小石台上。时敬之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向石莲蓬中央前进。
    荧光微弱,相隔咫尺,阴影便能将事物面貌吞个七七八八。由此看去,其他石台上立着些人影。那些东西一动不动,身高在九尺左右,绝不是小姑娘的大小。
    若要前往最中央的石台,两人无法避开它们。
    师徒二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贸然行事。时敬之没敢燃起金火,生怕惊动它们。两人屏气凝神,避开一个个诡异的剪影,只凭借薄弱的荧光,蹑手蹑脚地挨去石台中心。
    到了中央石台,确定四下安静,时敬之终于松了口气。
    地处坑底正中,荧光稍微亮些,他们终于看清了中央石台的全貌。
    石台上立着一座未完成的高大神像,引灯正在神像脚下抽噎。她蜷成暗红的一小团,一动不敢动,仿佛滚落在地的一枚供果。
    别说年幼的引灯,看清那神像后,时敬之都不怎么敢动弹。
    那神像高约一丈三尺,相当庞大,是允朝常见的尺寸。他们甚至认得塑像的模样,那模样也极为常见神像塑的正是大允的国教神明,帝屋神君。
    可它并非寻常的泥塑神像。
    它的骨架并非铁或木,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
    它不知用了多少人的骨头,结构精巧而对称。臂骨成排,腿骨成束。盆骨整齐嵌合,肋骨彼此交叉。不同大小的颅骨串成一串,堆叠得错落有致。就连人齿也成了塑形的道具,密密麻麻嵌在一起。
    骨面附着了肉膜,血管与肉筋难分难舍,将神像骨架紧密地缚在一起。粘稠的活肉泥盖于其上,被一层层压平压实,塑出神躯与神衣。为了保证活肉不变形,肉泥里还混了细小的淡绿色细丝,与柳婶双目中涌出的一模一样。
    精细搭好的骨架腹中,一大团心脏搅在一起,跳动得又轻又慢。肉泥中间或露出几只变了形的眼,通通目光涣散,如坠睡梦之中。
    一具活着的肉神像。
    眼下它仅塑了一半肉身,半边栩栩如生,半边森森骸骨。像上种种细节也未深入刻画,明显是个半成品。它的头颅上没来得及雕琢五官,只分出了大致的结构,肉泥松散地绷着,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神像微微垂头,动作带着与神女如出一辙、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感。
    引灯倒在这庞然巨物脚下,她左边的手臂不知碰了什么,已经变了形,隐隐透出肉泥的质地。
    时敬之上前两步,试着去抱她。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他不知激活了什么法术,整个禁地之底刹那间一片光明。强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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