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大师姐的姑娘点点头。她一袭白衣,五官端正,眉眼间俱是正气。虽然面庞算不得美人,仍让人不由地心生好感。
    她上下打量时敬之一番,目光在傩面上停留了会儿:我派下人冲撞他人在先,受人恩惠在后。时掌门若不嫌弃,几日后与我们同去就是。
    走吧,别堵在店家门口。说罢,她果断转身,踏进客栈。
    太衡派一行临走前,那瞎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听着颇为遗憾。
    好徒儿,干得漂亮。
    时敬之无视瞎子的不满,使劲拍尹辞的背。
    我原准备等正邪两派打一打,趁乱逮个伤员治治,谁知这么快就有了机会你那是什么眼神,要是太衡派的人在墓中磕了碰了,为师照样会治。堂堂枯山派,还会白占便宜不成?
    尹辞懒得理他:师尊,什么叫等金玉帮点名?
    今日金玉帮开始清点玉珠,点三天、验一天。鬼墓据说离这不远,最晚五日后就能下墓。咱们算来得早的,稍后还会有其他门派过来。这顺和客栈算是被包下了,也就是咱俩
    住不起。尹辞顺畅地接下话头。
    时敬之讪笑:门派记名太贵了,为师还要预留你的月钱,可不就囊中羞涩。说来这次下墓,你去还是不去?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你若是去,那咱俩寻得的宝贝,为师只取一件,剩余的全归你。你若是不去,我就说你拉肚子,我一个人去就是。
    果然,这人的目标九成九是视肉。
    见尹辞不答,时敬之还以为他犹豫不决:放心,你去,我必定全力保你周全。你不去,我得了钱,也不会对你吝啬。
    尹辞故意纠结了半天:难得见见世面,我还是去吧。
    结果尹辞答完,时敬之霎时笑得春光灿烂,也不知道在乐什么。他开心够了,从药箱中取出个不大不小的药丸,用手一掰,露出个晶莹剔透的玉珠来。
    走,咱们先把玉珠交了。
    接下来几日,尹辞一直在准备干粮。
    时敬之嘴刁得很,干粮不仅要顶饱,还得好吃,口味也不能一致。尹辞除了被催着蹲马步练挥刀,剩余时间净绕着灶台转。不过尹魔头没有冲时敬之发作他能为捏个清白身份蛰伏三年,连做三天饭倒也别有趣味。
    终于,启程之日到了。
    时敬之特地买了两床艳俗的薄棉被,声称要讨个彩头。尹辞把那绣有鸳鸯戏水的被子背在身后,饶是他求死多年,心中又生出一丝崭新的生无可恋。
    太衡派素来守约,甚至允许他俩乘上门派专用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小半天,终于在一片乱山前停下。
    前面山路险峻,走不得马了,众人纷纷下车。
    在下金岚,两位跟我一道。
    来人正是几日前出头的太衡派弟子。他样貌普普通通,嗓门倒大得很:闫清、闫清做什么呢,快跟上!
    那瞎子闻言跟上。他身上背了山一样的行李,没用盲杖,步履如常。
    尹辞随便扫了两眼,又去看周边的人。金玉帮清点完玉珠,这些就是全部竞争者了。每个门派最多能带三十人下墓,人没有他想象的多。
    最显眼的有五派。
    其一自然是正道魁首太衡派,太衡派不远处杵着群秃瓢反光的见尘寺和尚。两派同为正道,就算站在一处,氛围也和和气气。
    另一边站着赤勾教和陵教,两个魔教眼看要掐作一团。
    赤勾教盗墓起家,鬼墓算是块势在必得的大肥肉。而鬼墓是陵教首任教主的墓,陵教如今式微,却也忍不了祖坟被旁人捷足先登。墓还没下,两派已经爆发了几波小规模冲突。
    最后一派气氛颇为微妙,在一众江湖人里散发出浓重的违和感。
    那是容王府的人,朝廷那边的。见尹辞往那边张望,金岚率先开口。你俩可别得罪了他们,给我派平添麻烦。
    时敬之闻言一笑:当然,太衡派好歹也吃了不少皇粮,我心里有数。
    除了这五大派,剩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杂人,其中不乏枯山派这般混资格的小门小派。这些人正伸长脖子,渴望地盯着乱山,活像能用眼把宝贝刨出来似的。
    终于,石面上立好临时木台,金玉帮帮主现了身。
    金玉帮帮主油光满面,又矮又胖,一开口就是不重样的吉祥话。他在台子上嘟噜半天,末了才说到重点。
    这墓里呢,先到先得。各门派会跟几个阅水阁弟子,记录得宝名单。
    他捻捻山羊胡,声音里加了威压。
    若有人坏了规矩,各位自然可以群起攻之,分了他们的宝贝。除此之外,各位想来硬的,得出了这地界再来。
    话毕,他胖手一挥:阅水阁各位,请!
    阅水阁的人并未坐马车前来,也没有在哪里聚集。金玉帮帮主话音刚落,他们鬼魅一般从山地中现出身影,走向各自负责的门派。
    尹辞屏住呼吸无他,阅水阁弟子各个穿得艳俗无比,颜色搭配让人瞎眼。这些人像是刚洗劫完哪个乡下青楼,又闭上眼乱穿了一番。
    一时间,连魔教那边都安静了。他们的人最夸张也就穿个红衣,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这是怕与各门派弟子穿着打扮混淆。看到阅水阁弟子各个面沉如水,胖帮主体贴地补了句。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一直很有品味的。
    阅水阁众人:
    尹辞只听旁边噗嗤一声:这老鬼头,话也忒多了。
    哦,枯山派姑且算个门派,也要跟个阅水阁的人。他转过脸去,却看到个桃红衣裳艳绿裙的姑娘。那姑娘五官普通,胜在妆容精致,颈子上挂了个小巧银哨,竟将这恶俗打扮穿出几分味道。
    众所周知,阅水阁不收女弟子。尹辞目光不由地多停了会儿。
    怎么,小弟弟,没见过漂亮姐姐?那姑娘好笑地凑近,看那骨相,的确是个女人。
    尹辞松了口气。同是辣眼,红衣绿裙的姑娘总比红衣绿裙的大汉好。太衡派那边一下收了三个穿桃红缎的壮汉,弟子们脸都绿了。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姑娘又笑了笑:我名叫沈朱。希望你俩争气点,别死太快,我还想在鬼墓里多待待呢。
    时敬之一脸波澜不惊,仿佛没听见。他双眼看向地面,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入山之后,一走便是一整个白天,时敬之一直保持着这副鬼样子。
    鬼墓取了山中龙脉,藏得极深。这片乱山无人居住,连山路都没有。各门派武功精深,又有金玉帮引路,这才在天黑前堪堪到达鬼墓入口。
    如今鬼墓入口相当显眼。
    金玉帮砍去周遭松柏,铺上青石,造了个小广场。广场上叠着一个又一个金线法阵,四角燃了熊熊阳火,气氛却依旧阴冷瘆人。众人走近墓口,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让人窒息的血腥。
    金玉帮这回下了血本,尹辞暗叹。
    魔教教主之墓,少不了封墓的血祀凶阵。若要破这凶阵,须以带有热气的鲜血日夜浇灌,切忌半途而废。金玉帮得将大量活畜运进深山,再遣人随浇随杀,这才开得了墓穴最外层。
    光破封就要数百人之力,这可不是一般盗墓贼能碰的活计。
    破封之后,下一步便是换气。鬼墓尘封百年,墓道填满毒气。金玉帮特地燃药调风,在各处天井气道安置御风阵。对付鬼墓这种等级的墓穴,药风须得薰够七七四十九日。
    御风阵与其他阵法类似,需用妖物血肉启动,这又是一大笔钱。
    鬼墓刚出世时,尹辞独自探查过情况。它当真滴水不漏,开墓探墓必然要兴师动众。否则单是赤勾教,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听话,早就悄悄下手了。
    尹辞还在低头琢磨鬼墓的事,一声招呼传来。
    不知是怨愤还是心虚,瞎子闫清蚊子似的哼哼:太衡派给你们留了铺位,早点去歇息。明天鸡鸣时就要出发,别起不来
    时敬之不知何时绕到尹辞身后,将他肩膀一勾:怎么会呢,我们习武之人,向来起得比鸡
    话没说完,他便被尹辞甩脱,只得龇牙咧嘴地跟上。
    等到了地方,尹辞一面铺那鸳鸯戏水的缎面被子,一面斜睨时敬之等明天下了墓,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敢不敢睡回笼觉。
    第7章 血脚印
    先前几日,时敬之一沾枕头就能睡。今天他在铺位扑腾挺久,呼吸就是缓不下来。这么大个人在身边翻烙饼,尹辞也合不上眼。
    翻了九九八十一面后,时敬之明知故问:阿辞,你睡了没?
    尹辞觉得自己但凡年轻五十岁,早就将这烦人精一把掐死,而不是放任他在身边抖毛似的翻滚。
    好在目的地近在咫尺,尹魔头心情还可以,答得平心静气:没睡。
    嗯。时敬之又沉默了会儿,你明天真要跟我一起去?
    尹辞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人葫芦里卖哪门子药呢?
    下了鬼墓,各门派不会生事。可鬼墓凶险,你连步法都没练好,就算有我护着,也保不准会受伤,要不然你还是
    尹辞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他就是为下墓而来的,时敬之早先也欢喜地答应,鬼知道突然又抽什么风。
    你留在地上,有吃有喝。金玉帮宰了那么多牛羊放血,下面几天保准顿顿有肉。等我带宝贝上来,你再时敬之还在唠叨。
    尹辞干脆地打断他:既然如此,师尊不准我下墓就好,何苦问来问去?
    时敬之顿时哑了火。
    尹辞暗自冷笑。自己一介普通人,在地底下没半点用处,时敬之却对徒弟愿意下墓一事尤为心喜。也许时敬之只想拉个人壮胆,或者想要关键时刻拽个肉盾,再或者想拿自己当意外时的储备粮尹辞虽然知道事有蹊跷,却也懒得在意。
    对其他门派而言,鬼墓可能是个凶险的试炼场。对他来说,它顶多算个杀时间的游戏。横竖自己死不掉,真死了反而血赚。
    那姓时的辗转反侧,果然是有什么亏心的缘由被尹辞直白一问,时敬之瞬间成了闷嘴葫芦,连身都不翻了。
    尹辞满意地合上眼,可惜周公刚走到面前,又被时敬之一句话怼了回去。
    因为你是我徒弟。当师父的,就该带徒弟多多历练。时敬之委委屈屈地说,而且周遭尽是生人,我也想让你陪陪我,我承认这想法很丢脸。只是这鬼墓
    看来这觉是睡不好了,尹辞翻身坐起。
    师尊愿意护着我,这就够了。师尊要能活着出来,我肯定也能。要是师尊出不来了,我就陪师尊死在下面。
    时敬之被孝顺了一脸,倒抽一口冷气:阿辞别这样,为师意志很不坚定的。
    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那日枯山相遇,是天定的缘分。尹辞继续演。就算墓中有难,师尊吉人天相,绝对能逢凶化吉。再说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机遇呢?
    时敬之被他演的眼圈都红了,目光里透出些对死心眼的怜爱: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尹辞满意地躺倒,刚拉好被子
    其实为师此次前去鬼墓,求的是长生之物。
    不用你敞开心扉,本座只想休息。尹辞悲愤地转过身,可脑子里弦一紧,他已经清醒了大半,只得继续听。
    我打小身体不好,谁看了都说救不了,家里渐渐也不管了。这回探鬼墓,找的便是这一线生机。但流言就是流言,里头未必真有长生之物。哪怕没找到,就像你说的嗯,见了见世面,不亏。
    尹辞彻底没了睡意:师尊既然家住弈都,为什么不去引仙会?
    你还知道引仙会?周遭人太多,时敬之睡觉也戴着傩面。他侧躺着,与尹辞四目相对,脸上被压出几道红痕。
    知道。我爷爷说过,城里还编了儿歌。什么来着引仙会上引神仙,飞升神道飞九天
    按照世间常理,世上既然有妖怪,必定也有仙人。然而尹辞几乎掘地三尺,连根神仙胡子都没找见。
    引仙会那帮人是最接近仙人的。引仙会每十年在弈都举办一次,入场玉符价值千金。若是被仙人看上,可得仙酒一坛,容颜永驻。
    尹辞搞到过仙酒,还不止一坛。他用它们折腾出不少花样,结果还是没能弄死自己。那东西怎么看都是有些特殊效果的药酒,兴许能治时敬之的毛病。
    家里人帮我讨到过几口,我喝了,一点用都没有。时敬之声音有点苦涩,这也许是天命我只想再挣扎下罢了。
    修仙门派本就寥寥无几,只会用妖怪做阵画符。我寻过几处,没半个人修出长生来。
    的确,尹辞心道。他们所求相反,但殊途同归归就归在屁都没发现上。
    会好的。见时敬之言语动了真心,他漫不经心地搪塞。
    但愿。时敬之叹道,唉,我还没跟人聊过这个。果然谈谈心清爽得很,阿辞
    尹辞一被子盖住脑袋,这小子还没完了!
    时敬之放低声音,隔着被子摸摸他的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
    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绸被,尹辞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味儿。只是困意占了上风,他懒得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阳火压不住鬼墓的阴气,青石板寒如冰面,没几个人能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金玉帮特地让人熬了鲜美的牛肉汤,配上揉满油脂的酥饼,连见尘寺的和尚们都分到了些菌菇稠粥。时敬之抿了口热汤,少见的没动干粮。
    容王府的人没露面,大概自己解决了餐食。
    众人吃饱喝足,伴随朝阳走进鬼墓。
    墓道大门被金玉帮细心清理过,浓重的血腥却萦绕不散。刚踏进鬼墓,食物带来的暖意登时就散了,只剩沁人心骨的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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