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们没耽搁,将尹辞往肩上一搀,做出照料醉鬼的模样,把他拖至一处空院。待进了院子,杀手们利落扒掉那件门派服,一刀捅进尹辞心口,利刃又转了半圈。
    噗嗤数声,跳动的心脏被搅碎大半,鲜血喷涌如注。
    江湖上邪门歪道不少,其中不乏龟息假死之术。可要心脏被搅烂,大罗金仙也难救。这一套手段行云流水,外头半点痕迹不给,里面一线生机未留。
    尹辞毫无声息地躺着,身下积出一滩猩红的血泊。
    杀手们不再理会这具尸体,转而围成一团,中间一人正拿假皮子往脸上贴。
    看好这人眉眼,再把那假皮子调下。记住,他没有半点内力,别露马脚。
    先别急着换衣服,我去把鞋扒来。
    万事小心。那江湖郎中能偷走玉珠,定然不是简单人物。寻常毒药不成,我这有无色无味的可还有什么遗漏?
    手腕烫伤。一个声音插嘴道。
    裹好布条,就当包扎过了。易容杀手接过话茬,半晌觉得不对这声音有点陌生。
    众杀手徐徐转头,看向和他们站成一圈的尸体。尹辞笑嘻嘻地站着,里衣被血染红大半。
    魔教杀手素质就是过硬,没人浪费时间震惊,院子里瞬间一片刀光剑影。
    尹辞没有立刻出手,他赤着一双脚,在刀光剑影的夹缝中晃来晃去,活像挑衅。杀手们使出浑身解数,没能碰到他半根头发。
    尹辞晃了半柱香的时间,突然抬手,指头在那些刀剑上一点而过。杀手们锋刃绞成一团,削向彼此,一时血花四溅,只有易容的那个还站着。
    他望向血泊中的年轻山户,剑停在半空,目光闪过一丝畏惧。
    这人准确点破了众人的破绽,来了场漂亮的借刀杀人。单看尸体上的伤痕,后来者只会当他们内讧,找不到半点外人插手的痕迹。
    你你不可能活着。易容杀手声音干涩,背后一阵发寒这人最开始的惊异是装的么?若是装的,他又如何得知赤勾教杀人的习惯?
    诸位要真能杀了我,我反而要道谢。尹辞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剜心这一手,我早就试过了。没什么用,就是挺疼。
    易容杀手:
    你练的扫骨剑法?可惜只学了个架子。尹辞看向他手中的剑。不过学了就是学了,也算有缘,内讧祸首就让你来当吧。
    这话饱含杀意,易容杀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他咬咬牙,持剑而上面对真正的高手,逃跑只会死得更快。
    他催动内力,尽全力挥起剑来。
    扫骨剑法由赤勾教第三代教主扫骨剑宿执所创。那人惊才绝艳,为赤勾教留了《赤螭手》这一绝学。只是那扫骨剑法奇诡非常,他并未画下剑谱,现传招式全是前人硬记下来的。
    扫骨剑法古怪少见,极难破解,很适合拿来做最后挣扎。
    然而那人仿佛能未卜先知,躲得比先前还轻松,显然对这套剑法熟悉至极。易容杀手一阵恍惚,升起个荒唐的猜测
    宿执经脉不全,同样没有半点内力。他活到近百岁,从未婚娶,鬼知道外头有没有子嗣。他没把扫骨剑法留给赤勾教,兴许是为了传后人
    他这一走神,连命都走丢了。
    那人捡起地上的刀,仿了其他杀手的刀法,在他身上留了几个足以致命的伤。易容杀手软倒在地,喉咙里嗬嗬出声:你可姓宿?
    宿执姓尹才对。尹辞笑笑,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下辈子别学我的剑法了,这不,沾了晦气。
    确定易容杀手断了气,尹辞将刀扔回原处,穿好衣衫他杀得很小心,外衣上半个血点也无。
    反正赤勾教追究下来,这笔账也会算到时敬之头上。
    买好鸡鱼菜蔬,尹辞回到约定的院落,随后凝固在门口。
    时敬之摘了傩面,露出那张狐狸脸,正蹲在一群老妇之中剥豆。他和一群婆婆有说有笑,生活气息险些把尹辞熏晕。
    陵教和赤勾教一直不对付。陵教夺宝修墓,赤勾教专门盗墓,那叫一个水火不容时敬之边剥豆子,边给婆婆们讲江湖轶事。原先陵教强些,后来赤勾教出了宿执,现在是赤勾教压陵教一头。
    摸金哟,那可缺了大德了。婆婆们咧开缺牙的嘴。
    赤勾教净损阴德,却不像陵教那样滥杀无辜。他们养了杀手,黑白两路的活都接,行事滑不丢手,很难钉死。
    时敬之严肃地继续:赤勾教虽然麻烦,不过宿执人挺厉害,我很欣赏。
    尹辞和婆婆们好奇地竖起耳朵。
    时敬之一脸憧憬:姐姐们,那宿执可是活到了九十九!
    婆婆们手捏豆荚,悠然神往。
    尹辞:
    他没好气地走进门:小畜师尊,我回来了。
    好徒儿。时敬之快乐地站起身。为师谈好了。接下来几天,我们借住张婶家。
    张婶冲尹辞友好地招招手:吃饴糖不?时郎,你这徒弟面相老实,怪像我孙子的。
    尹辞:刚还说他缺了大德。
    好在尹魔头拿得起放得下,不介意顶着假脸装孙子。眼看气氛和谐起来,时敬之突然凑近,在尹辞鬓边嗅了嗅。
    这鸡杀得不怎么样,血腥味冲鼻子。他笑道,做饭前涂点药,去去味儿吧。
    第4章 枯山派
    尹辞心下一凛。
    门派服没沾血,染血的里衣也换过。以防万一,他特地在街上多转了几圈行人摩肩接踵,街角不乏臭鱼烂菜,混杂的味道将他从头到脚滤了个干净。
    可要说时敬之真是嫌弃鸡血,他也不信。
    尹辞手起刀落,案板上的鸡颠了颠,裂作数块。
    栖州遍地烟花柳巷,美人如过江之鲫。时敬之素面朝天,不如浓妆艳抹的扎眼。他迷得住李大娘,却骗不过栖州的老人婆婆们在这是非之地居住已久,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戒心颇高。
    可时敬之仍能与她们立刻打成一片,城府浅不了。
    尹辞烧好姜汁仔鸡、脆皮醋鱼,添了两道素菜、一壶浊酒,拜师饭就算成了。这回时敬之没腾出嘴唠叨,吃得一干二净,末了有气无力地歪去床上,分明撑得不轻。
    张婶家偏房没满,空了一间放杂物。房内仅有张铺了草席的废床,还算干净。时敬之整个人糊在床上,配上凋敝的环境,活像即将去世。
    阿辞时敬之虚弱开口,仿佛交代遗言。去帮为师买点山楂消食
    尹辞做了个深呼吸,分不清此人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少根筋:师尊自己不配药吗?
    时敬之:良药苦口,不想吃。
    尹辞:
    察觉到徒弟眼里的嫌弃,时敬之一骨碌爬起来:为师可不是好吃懒做之徒。实在是先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才一时忘情
    为什么吃不饱?
    时敬之没说谎。枯山初见时,这人的虚弱确实不是一时饥饿那么单纯。可他带的钱说不上多,也绝对不少,不该吃不起饭。
    时敬之:难吃,吃不下。
    尹辞:我出门了,告辞。
    且慢且慢。时敬之又摸出钱袋,挂上慈父般的表情。你刚进城,顺路多逛逛吧,我不着急。
    尹辞将钱袋一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刚给人当完贤孙,不想无缝衔接孝子一职。
    时敬之等尹辞离开院落,才慢条斯理地燃起药粉。没过多久,一只胖麻雀在窗口蹦跶起来。
    他瞥了它一眼,伸手一捉,取下它脚上的薄绢。读完内容,时敬之拿出切药小刀,刀柄粘上白芨朱砂,在绢背划出细细的纹路。
    那胖麻雀似乎通人性,它老老实实等他绑回薄绢,随后才扑棱棱飞走。做完这一切,时敬之躺回床上,揉着肚子,兀自陷入沉思。
    门外,尹辞早已走远。他买了个勉强遮面的帷帽,在某个阔气院落外停住。
    告诉孙老爷子,宿家人来见。
    栖州繁华,阅水阁附近更是住满权贵,他刚巧有位故人住在此地。
    孙怀瑾已逾百岁。他少年时被宿执也就是尹辞救过一命,收入赤勾教。此人头脑运气都不错,懂得进退,发家后转而做起正经生意。如今孙怀瑾儿孙满堂,俨然一方巨富,与官府关系甚好。
    他受恩在先,又被尹辞拉扯成人,几十年来嘴巴极严,这才接触到尹辞小部分秘密。
    不多时,门仆将尹辞引至暗门,邀进院子。
    孙怀瑾在院中静坐,整个人枯如桃核,身上裹了厚厚的绸缎裘衣,眼皮褶子都快把眼睛压没了。看到尹辞,那堆褶子里透出两道精光。
    老人将仆下挥退,自个儿离火盆近了些:宿大哥。
    怀瑾。尹辞颔首。
    上次见您,还是五年前。老头咳嗽两声,没想到你我还能活着相见。
    尹辞向来不会客套:嗯,你今年一百零五了吧,挺能熬的。
    老人大笑,笑声比乌鸦还难听:可不,一把老骨头了。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打听个人。尹辞道,时敬之,弈都,药材生意。
    孙怀瑾闭上眼,脸色变了几变:弈都确实有个卖药的时家,早年和这边有些来往。他家生意不大,要是大哥想找药材,不如让老朽
    尹辞摇头。
    孙怀瑾:时家实在不起眼,我对他家小辈没印象。大哥且先喝盏热茶,我叫人细查一番。
    说罢,他用拐杖狠敲地板。一个聋仆弯腰凑近,摊开掌心,好让孙老头划字传意。
    怀瑾,你对鬼墓没兴趣?尹辞呷了口茶,突然开口。
    孙怀瑾桃核似的脸抖动两下:就是将天下第一剑白送给我,我也拿不住。人老了,不中用,柴火棍都挥不动。
    说罢他望向半空,目光中多了几分凄然:当年随大哥骑马仗剑,真是快活、快活
    你不想要长生之物?尹辞应得冷淡。
    如此模样,我早就活够了,就看老天几时收我。孙怀瑾笑道。大哥莫不是想用长生之物酿毒?
    宿执多年求死不得,孙怀瑾对此心知肚明。
    关于鬼墓,某个传闻尤其诱人陵教那位教主寻得长生之法,余下空墓,将线索留在墓中。更有知情者对天发誓,曾听那位教主提过寻得视肉的事。
    食视肉,得长生。那东西既能让人长生不死,没准能做出天下至毒。
    我不缺时间,顺路看看。尹辞没否认,只是这么些年,我一个长生者都没寻到,难说那东西是真是假。
    孙怀瑾长叹:那您不老不死的原因
    尹辞言简意赅:不知道。处处都是死胡同,我找累了。
    话刚到这,聋仆呈了张纸过来,又给尹辞续了茶。孙怀瑾扫了两眼,将纸丢进火盆:时敬之,时家第五子,下头还有个弟弟。自小不喜念书,只想闯荡江湖。目前没犯过事,是个好孩子。
    尹辞沉默许久:消息无误?
    孙怀瑾又笑:大哥,你连我都不信?
    尹辞不答:算了。他若不负我,我不伤他就是。
    出了孙家,尹辞顺手买了串冰糖葫芦,回去哄那好孩子。时敬之也不拘泥山楂形态,吃得挺高兴。
    我们今晚就去立门派。咳都说栖州夜景好看,正好看个饱。时敬之话没说完,又嗷地吐了口血。
    尹辞:真不必这么勉强。
    阿辞,这你就不懂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时敬之直摇头。过来,我先把烫伤膏给你擦上。都晾着一整天了,小心害病。
    不多时,尹辞带着一身刺鼻的药味儿出发。烫伤膏味道太大,他甚至偷偷尝了尝,没品出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只得作罢。
    天色昏沉,灯光璀璨。比起白日,街上行人分毫不减。酒气混上脂粉香,格外醉人。
    阅水阁在城正中盘了个商铺,青色灯笼甚是扎眼。
    进了门,大堂正中悬了块雪白的皮子。皮子上架了个机关瀑布,药水徐徐浇下,一刻不停,好让它保持湿润。机关四周立了透明的琉璃板,明显碰触不得。
    皮子慢慢闪动,上面墨字板正,一时一换,偶尔还会现出几幅人像。阅水阁弟子在皮子附近站成一圈,各个拿笔,一刻不停地记录内容。
    阿辞,看见没?那叫字衣,是软鱼妖的皮。弈都总阁在字衣上写字,各地同步得信,神奇得很。天底下就阅水阁会养皮,据说宫中字衣都由他家弟子保养
    尹辞配合着目瞪口呆。
    分阁字衣也能传信给总阁,门派记名就是靠它传的。时敬之声音低落下来,他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袋,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抠碎银。记名要十两白银呢。
    对面阅水阁弟子服务态度极好,耐心地等他抠。时敬之钱袋里抠一点,药箱里抠一点,勉强凑够十两银子,不舍地推出去。
    门派名?阅水阁弟子核完银子,终于提笔。
    时敬之:枯山派,共师徒二人。我是掌门时敬之,这位是尹辞,我的关门弟子。
    尹辞别过脸,面无表情。刚收完大弟子就关门大吉了,动机真的很明显。
    阅水阁弟子顿悟:原来如此,混鬼墓资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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