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窗户推开一条fèng一道冷气立时透衣而入,冷得钻心。
    定睛看时,果然正下着难得一见的大雪,如团絮,如鹅毛,已将屋宇和树木俱笼了厚厚一层,宛然一个不同往日满目萧杀的琉璃世界。
    午时拓跋顼果然抱来了一件斗篷,却没有立刻让我穿上,和我一起吃了午饭,拥着我隔了窗棂看雪。
    江南的雪到底难长久,未时便渐渐止了,到申时太阳已在迷蒙的云蔼间探出了头。
    外面还是冷,而拓跋顼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取了那件才改好的水碧色斗篷,笑道:阿墨,我们看梅花去,行不行?
    我由他给我披了,温暖的手指在我脖颈间小心地系了衣带,接了侍女递来的暖手炉,默默随他出了房门。
    尖尖的鹿皮小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着,鼻尖萦着若有若无的暗梅清香,明亮的雪色便扎得眼睛有些酸酸地疼。
    拓跋顼紧紧执着我的手,眸光柔和地望向我,轻声道:想着你以前在府中踏雪寻梅的日子了?
    我怔了怔。
    踏雪寻梅,感风吟月,本是江南名士文人最爱行的风雅之事。我不读经书,不擅诗词,从来不是个风雅之人。
    我记得的,是我在惠王府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当萧宝溶还是那个一身素袍一卷诗书的逍遥惠王时,每逢府中梅花正好,他都会邀上三五好友,暖上几壶好酒,带了我卧于梅花树下的软榻上,自在地吟诗作赋,举止清雅如梅,笑容清澈如水。
    若是这样的有雪有梅的时节,自然不会忘了携了我踏雪寻梅,与众诗友纵qíng游乐,甚至通宵达旦,笑语将梅花惊得直落雪间,如绫,如绸,生生将那惠王府点缀得如瑶池仙宫一般。
    但这也只限于我十六岁前的时节罢了。
    我既不是风雅之人,萧彦也不懂什么诗词歌赋,这几年每逢下雪的时节,萧彦只知让人吩咐我呆在府中别出门,当心摔了或冻了;而我会记挂起萧彦在战场上多次受伤,冷天旧日伤处会酸疼难忍,千方百计找些珍奇药材送入宫去让太医细细调理,哪里还记得什么踏雪寻梅?
    那么,拓跋顼又从哪里得来的我有踏雪寻梅的爱好?
    由他牵着在雪地里缓缓走着,我不动声色地回答:我那府里梅花多得很,有个园子里种的全是各类异种梅花,哪是这个小镇子的几株腊梅能比拟的?
    拓跋顼有些不自在,点头应了一声,道:哦没事,等回了邺城,我让人多多在我们的府第种上梅花,然后冬日里咱们就搬满是梅花的院子里去住,你说可好?
    缤纷雪,三年蝶梦误(二)
    他说得不经意,眼睛却一霎不霎地瞥向我,如墨蓝的宝石般闪着异样的光亮,分明是借梅花来试探我的态度了。
    可他想我表明怎样的态度?
    想让我表明,我愿意丢开我的故国故乡,丢开生我的萧彦,丢开养我的萧宝溶,丢开我辛苦经营了几年,终于能从被人cao控命运转为cao控他们命运的南朝权势,跟在他后面去那个深浅莫测的北朝,从此继续心惊胆战地生活着,看着他或拓跋顼的脸色度日?
    我不去看他的神qíng,抬眼望着泛着微蓝的天空,淡淡笑道:阿顼,有的异种梅花,只适合江南的气候。移栽到北方,很快就会冻病枯萎,不治而亡。
    拓跋顼徐徐踱着步,沉默片刻,唇角依然含一抹笑,温柔望向我,说道:那么,你且忍耐几时,给我三至五年的时间,我还带你回南朝来。到时,你愿做文墨公主或安平公主也罢,愿做中宫皇后也罢,我都由着你。
    我已不知该为此感动,还是为此愤怒。
    他的意思,是让我等他北魏铁骑将我南朝踏平之后,再让我以北魏皇后的身份回到南朝,面对我的江东父老和昔日故臣?
    qiáng行按捺了心中的羞恼,我若无其事地从他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只作整理自己的衣袍,然后将斗篷的两襟紧紧握着,不再和他携手并行。
    拓跋顼迟疑地问道:你你还冷么?
    不冷。
    我加快了步伐,不想他的手环到我的腰上。
    而此时,若有若无的梅香已转为浓冽清郁。
    果然是大片的梅花林,风前度暗香,雪色侵花冷,别样清幽,标格天然,尽在疏淡梅影中。
    林中并无一人,却早设了案榻,放置了一壶烫好的酒,几碟小菜,几样gān果,还有一柄紫砂茶壶,壶嘴氤氲着淡白的热气。
    拓跋顼扶我做了,往自己的银盏中倒了酒,又给我倒了茶,却也是银盏装的。
    他轻笑道:阿墨,秋天那件事,你把我吓得几个月都不敢喝茶了!也不晓得你怎么算计我的,那迷药怎生单单就迷倒我一个人了?明明没见你服什么解药。
    我笑而不答,提了茶盏喝时,心下已是一跳。
    上好的狮口银芽,恬淡甘美,正是我所爱的那类;连泡茶的水也是梅花上的雪,可见是刻意迎合我的胃口了。
    可这雪水绝对不是新从腊梅花上采集的雪水。
    这样清淡却唇齿留香回味悠久的茶香,应该是至少陈了三年以上的绿萼梅上的雪水。
    此地没有绿萼梅,更不会有陈了多年的绿萼梅雪水。
    那种采集留存的工艺,也不是一般的人家所能办到的;而我并不认为如拓跋顼这样出生在刀兵血火之中的武者会想着带一坛子陈了多少年的雪水上战场。
    我沉默地品着茶,闭着眼睛只作感受茶香,掌心却已沁出了薄薄的汗水。
    朝中掌权足有三年,对我忠心的文臣武将并不少,便是公主府的能人异士,得过我恩惠笼络的,也不在少数。如果有人发现了我被困于南浦,极可能联合我的那些追随者采取行动。
    他们会想法帮助我离开拓跋顼
    心里闷疼得厉害,却分明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任何机会,不能放弃任何重获自由的机会。
    即便,扣押我的人,是我曾经最喜欢的阿顼
    拓跋顼并没有喝酒,只是捻着酒盏,沉吟着问道:阿墨,跳支舞给我看,好么?
    哦?我淡淡而笑,好,殿下有命,我从命便是。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拓跋顼将酒盏重重顿下,刚烫过的酒水泼洒出来,淋了一手晶亮的水珠,颤动间已经肌肤发红,腾起一阵水汽。
    我不觉挪向前一步,yù要查看他是否给烫伤,拓跋顼却已抬眼,眼眸映着雪光,明亮得出奇。
    我没事!
    他急匆匆地随手抖了抖水珠,用帕子拭去水珠,方才的怒气已杳然无踪。
    从宽大的斗篷间取出一支玉箫来,他低声道:嗯,是我不对,不该大声。我只想再看你跳一遍那曲《倦寻芳》,我chuī箫,你跳舞,行不?
    他说得极轻柔恳切,带了委曲求全般的小心翼翼,甚至接近低声下气了。
    心尖颤动一下,凝眸向他望时,那幽深的瞳仁,被雪光映出了属于少年时代的温软的透明和轻轻流动的一抹墨蓝。
    那种仿佛随时会被击打破裂的透明和不敢确定的痛苦和希冀,在望住我时很轻易便如芒刺般透肤而入,尖锐地磨挫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让我在疼痛中坐立难安。
    他并不是只想我为他跳一曲舞,他只是听我说过,我将只舞给我的夫婿一人看。
    他想看一看,我还肯不肯如当日那般为他而舞,肯不肯再将他视为夫婿,和他偕手并老,不离不弃。
    拓跋顼等不到我的回答,慢慢垂下了眼睫,却将玉箫提起。
    一缕箫声,便在暗香浮动中幽幽散开,纯净得如同这满地满树满檐未给人踩踏触碰过的白雪,不染半点尘埃。
    《倦寻芳》,果然是《倦寻芳》。
    缤纷雪,三年蝶梦误(三)
    这支曲谱是萧宝溶亲手所编,当时听过的人便不多,等他被幽禁,原来他所制的曲谱也有不少散佚了,再不像惠王府声名鼎盛时广为流传,更别提这支《倦寻芳》了。
    再不知,远在北朝的拓跋顼,费了多大的心神,才这支曲谱完整取到手中,并轻车驾熟地随口奏出。
    萦回的萧声中,只觉繁华历尽,万物萧索,一天寒雪。
    不是不寻芳,而是眼前白茫茫大地,只余了眼前琼枝冰骨的清素寒梅,再无其他。
    无绪倦寻芳,只因chuī箫人的眼底,唯剩这最后一种风华。
    无可替代,无可选择。
    拓跋顼再不追问,只是温柔地望着我,一遍又一遍地chuī着《倦寻芳》。他那满溢的执着qíng感如这铺天盖地的白雪将我笼着,却无法让我感觉出暖意来,反而让我心底越来越悲凉黯然。
    终究得为他舞一曲,可并不为成全他的心愿。
    解开白狐斗篷,才觉它果然很保暖。离了它,这天冷得出奇。
    而拓跋顼的眼睛,却在顷刻间明亮通透,夺尽这冰天雪地琉璃万物的神采。
    记不清有多久没跳舞了。
    这三年多来,我一直端庄高坐于席间,看着他人霓裳羽衣舞蹈无数次,充当着品评的看客角色。我遵循着萧宝溶的教诲,从不以舞技示人,也无人敢如拓跋兄弟那般,居高临下地令我为他们舞上一曲。
    久不曾活动的躯体有些僵硬,不复当年的柔软曼妙。节拍还算能踩得稳,生疏的舞姿全仗着尚算灵活纤细的腰肢和手臂铺展出动人的风韵,但已远不能和十六岁时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相比了。
    但拓跋顼似没看出我舞技的拙劣,眸光愈发地明亮,明亮得近乎炙烈,却让我只想逃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一边舞,一边不经意般往后退着。长袖挥舞处,梅花簌簌,落瓣如雨,我更看不清,哪里才是我的部属暗中安排的救命之处。
    正犹豫间,脚下似踩了个空,忙向后退着想稳住身形时,我刚站的位置整个地皮猛地一软,紧跟着我的手足被扣住,连同脚下铺着的雪一起被大力往下直拽去。
    竟是硬生生被拉进了地下的一处dòngxué!
    阿墨!我听到外面的箫声倏止,拓跋顼惊叫的声音传来。
    随即,是刀剑呼啸,兵刃相错,叱杀连天。
    无人能飞天,但我养着的异人中,的确有人能遁地。
    那是一个盗墓为业的世家,当时投奔我时,我并没觉得他们对我能有什么用处,但我正是用人之时,一心给人求贤若渴的形象,所以只要一技之长的,并不吝惜多养几个人。此时,应该就是他们别处挖了通道过来,直达梅林,伺机将我引来,从地道中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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