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竟是对的,那个时候,我果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
    虽然,那个时候,才只过去了一两个月,在我,已是恍若隔世。
    萧宝溶日渐忙碌,有时候都顾不得带我去应酬。比如那个萧彦,不管是敌是友,不管他有何居心,我都很想瞧瞧这个前后打败了北魏两任皇帝的征西大将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可萧宝溶几次去见萧彦,都不曾带我同去,或是见我正与先生谈得高兴,没有叫唤,或是忙得忘记了,我居然一直不曾有机会见上一面。
    永兴帝在萧彦领了八万兵马驻扎京畿后,宣其入京见驾,却不许他带兵马入城。丞相吴鑫从中斡旋,来回城内外协调数次,最后令他带了两千兵马入城。
    他们入城那一天,萧宝溶和我在城楼附近包下的酒楼默默观望,虽只两千兵马,却是旌旗飘展,甲胄生光,帅旗下一中年男子青鳞大甲上披一袭明红大氅,眉目清隽而气势凛然,连前去相接的吴鑫等人都收了一贯的趾气高昂,对其笑面相迎。而劝服萧彦出兵的惠王萧宝溶反被排斥于迎接诸臣之外,再不知是吴鑫的主意,还是永兴帝的意思。
    萧彦身后的青年男子深黑甲胄,玄色大氅,浓眉深目,神色冷峻,正是曾在江北救过我的宋琛。
    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宋琛果然在江北袭击了大败后的北魏军,拓跋轲被迫放弃了广陵,退回青州。萧宝溶虽未提,而端木欢颜曾向我分析,说萧彦军本可一鼓足气,连青州并江北十八城池一并收回。
    有北魏在不远处虎视眈眈,齐帝自是不敢拿这位唯一有能力制住北魏的萧大将军怎样了。
    此人虽救了大齐,可未必对朝廷忠诚。端木欢曾这般淡淡地评价,不过惠王既敢用他,想必也早有了应对之策了吧!
    我深知萧宝溶此举很是行险,也不想多作催问,白让萧宝溶担忧,只在萧彦进京时,悄悄站在萧宝溶跟前,留心观察他的神色。只见他半倚朱窗,迎风袍袖飘飘yù举,气度安闲清逸,世所罕见,引得禁街上不少人抬头注目,连萧彦经过酒楼时,都向我们这边望来。
    萧宝溶似已薄醉,眉目微漾,素袖轻扬,含笑提起酒盏,向萧彦方向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虽是相隔较远,看不明晰,但我总觉得那一刻萧彦也微微地笑了,并且似乎在向我而笑?
    他并不认识我,正如我从不认识他一般。大约是我看错了吧?他看的,一定是我那英姿如仙的三哥萧宝溶。
    佳期误,风雨杳如年(十)
    薄醉的三哥,那举手抬足的绝世风韵,连府中最漂亮的女子也及不上。
    但萧宝溶又似没醉。
    萧彦兵马才过,他的眸子便已清明如水,却凝着微寒的冰质。
    走吧,阿墨。该咱们出手了。
    他抬手,将酒盏掷出,当啷一声落在地面,碎成千百片。
    出手?我不解。
    萧宝溶淡淡笑道:吴鑫这老贼总在牺牲他人,这一回,也该他们牺牲了吧?
    他的言语狠厉,但语调极平静,眉目更是安谧,仿若说的只是寻常吟的一首诗,论的一句禅,甚至带了依约的萧索。
    其实我的三哥不该和这些事沾惹上。
    正如我也不该沾惹这些事一般。
    但我却冷笑道:三哥,还有吴皇后,以及太子。光只吴鑫倒了,吴皇后和太子日后反扑,第一个倒霉的,便是我和三哥。
    萧宝溶背着手,天青色的袍袖无声垂落,眼底若有风云变幻。许久,他才道:阿墨,吴皇后和太子背后,是永兴帝。这样的混乱局势,若是动摇了太子之位,引得人心惶惶,民心不定,永兴帝更加势孤力单,怕影响了大齐国势。翦除吴后羽翼,我们便有的是机会,不用急着对付吴后。
    可我不甘心!我紧攥起拳,在牺牲我换回她儿子时,吴皇后还能那样无耻地狠狠打着我耳光,让使臣不顾我的生死凌nüè我,在魏帝面前栽污于我,让我受到那样的羞rǔ
    我怎能甘心?
    萧宝溶默默携住我的手,低声道:那咱们再看机会吧!
    他轻轻飘过的眼神如天边的云絮,柔柔的,软软的,宠纵地将我包围,让我不觉地更是委屈,伏到他的肩头呜呜地哭。
    萧宝溶怜惜地抚着我的发,愧疚无奈的叹息,如游丝般萦在耳边。
    或者,萧宝溶说得有理,一下子翦除太子和吴相一系,永兴帝会地位不稳。
    可这样一个不顾我生死的哥哥,地位不稳与我何gān?
    他如此庸懦无能,大齐由他治理,还远不如由萧宝溶来治理妥当。
    萧宝溶携着我下楼时,我这样想着,有一刹那被自己的念头惊住。
    可萧宝溶来当大齐皇帝,又有何不可?
    论才学,论胆识,论御下有方,我这三哥不知比永兴帝qiáng多少倍,连父亲明帝在位时都曾动过这念头。
    永兴帝唯一比萧宝溶占优势的,就是他乃正宫所出,才受到了那不得废嫡立庶的破祖制保护。
    这样的祖制,也该废除才是。
    回到惠王府时,我径去见端木欢颜。
    端木欢颜正在抚琴,低低吟诵: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
    先生,我想知道,古往今来,最快令皇后太子被废的方法是什么?我打断了他的隐逸qíng思,问的很直接。
    琼枝秀,几曾识gān戈(一)
    以端木欢颜的敏锐和智慧,我想达到的一贯目标根本瞒不过他。我并不认为他对永兴帝有多少的好感,更不认为他会为了永兴帝而背叛我和惠王。
    端木欢颜止了琴,一对无神的眼睛清清浅浅,不见半点光泽,连声音也平淡得听不到半丝波澜:阿墨,任何事,如果你不能确定你是对的,最好不要去做。身处高位者,最忌心浮气躁,意气用事。
    我沉默了片刻,道:我算是身处高位的么?
    直到被捆在惠风殿的那一天,我才明白,我只是个名义上尊贵的公主,可没有实权的公主,甚至没有实权的惠王,都只是任人宰割的绵羊,随时可能沦为最微贱的牺牲品。
    端木欢颜轻笑:惠王的高位,就是你的高位。
    是的,惠王在,我便在。
    惠王一系已趁着战乱以及惠王以往的声望,迅速在朝中掘起,而我是无可争议的惠王一系。
    如果救出我的不是惠王,已经在朝中掌握一定势力的惠王,说不准永兴帝和吴皇后又将我困入蕙风宫,预备什么时候打不过人家了,再把我捆过去求和。
    我知道了。我深深地呼吸着,勉qiáng压下心头的恨意,缓缓道:我不会胡来,可我还是想知道,有没有办法,可以令皇后太子一败涂地,再也无法翻身?
    端木欢颜叹气,然后轻轻道:巫蛊。
    巫蛊?
    帝王最是多疑,却深信天命。所以皇家兴盛佛学,禁绝巫蛊。即便是南北统一之际,后宫巫蛊魇胜也是谁也不敢沾惹的忌晦。连最兴盛时的陈皇后、卫皇后连同戾太子,都曾因此迅速败亡,何况如今天下危困,朝中党争渐起?
    没错,我的其他几位哥哥各有实权,反而表面不理政事的惠王最受永兴帝厚待,可见他对自己的兄弟都深怀戒心。如今惠王自成一派,原来权倾天下的吴相权势受到挑战,方才去拉拢掌握军中重权的萧彦。
    若吴鑫能成功笼络住萧彦,太子和吴家地位稳固,自然不会有异动;如果笼络不住,或者萧彦反和惠王联手呢?
    当日萧宝溶在宫中离去搬救兵时曾说过,他知道萧彦不肯发兵的原因。虽然后来萧宝溶没有和我具体提及,但我相信,萧宝溶应该与萧彦达成了某种协议。
    萧宝溶只想先对付吴家,却心慈手软,不想动吴后和太子
    要动吴家,何必斩糙留根?
    此时战乱初定,时局未稳,军权最重,诸将都与惠王相jiāo,惠王想立威揽权,正是时机!一旦错过,再度受人所制,到时后悔莫及!
    我振衣而起,向端木欢颜道:先生,阿墨想结束朝中的党争。
    阿墨,你太年轻了。三思而行罢!端木欢颜微微蹙眉,浅淡无光的瞳仁似更黯淡了。
    年轻?
    也许吧!
    可我想自保。
    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ròu,不如我为刀俎,人为鱼r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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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皎满头黑线
    琼枝秀,几曾识gān戈(二)
    我给萧初晴送去信函,让她邀约沈诃若于敬王府相见。
    她虽无意于沈诃若,但惠王与沈诃若正掌军政大权,jiāo往殷勤了,对于闲散宗室的敬王府来说,有百利无一害。何况她素xing潇洒,绝不会介意被我明着利用一次。
    果然,第二日,初晴便有口信,沈诃若傍晚将应约而来,踏月赏琼花。
    至近暮时光,我让人去和萧宝溶说了,只提初晴郡主相约,萧宝溶听闻,令多遣侍从相随,如留宿敬王府,务要遣人回来禀明。
    这日我jīng心描绘了眉眼,点了口脂,令人将如云的一头青丝分两把绾起,分别缀了一串银质兰花宝钿,两侧则各垂了两股银白与粉红jiāo替的珍珠璎珞,在乌黑整齐的发髻间氤氲生辉,又披了一袭低胸的橘huáng牡丹团花暗纹锦襦,银红回纹领缘,愈衬得肌肤如璧,锁骨腻白jīng巧。揽镜自照时,自觉眉含远岫,目若秋波,朱唇潋滟,未语而笑,诉尽风华无限,顿时脱却稚气,尽显皇家华贵雍容,明媚动人。
    小落笑道:公主,你这是去相亲么?这么尊贵又妩媚的装扮,会吓着驸马哦。
    小惜跟在后面点头:可不是,美是美极,只是太有天家威严,叫人爱极却不敢亲狎。
    我抚着脖颈间一大截露出衣缘的肌肤,低声道:快去为我备车罢!直接引院子前来,别让王爷瞧见我这打扮。
    萧宝溶若见我如此jīng心的妆饰,定然猜出我去敬王府不是那么简单。
    而阿顼那个小气鬼,一定不愿意让我穿领缘这般低的衣裙去见别的男人吧?
    我不觉笑了笑,眼眶顿时又热起来,忙甩一甩头,将这个少年红着脸的倔qiáng模样甩开。
    既然他已是不可挽回的过去,我再这般留恋,无疑是自寻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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