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终究没落泪,许久再回过头时,居然还了我一个恬和的微笑:我的阿墨,长大了。
    他挽着我的手,一边带我走向他的马,一边朗声吩咐:罢了,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磨刀的,都放了罢!
    我在魏帝身畔一向显得柔弱,无人知道我会骑马,萧宝溶却深知我的骑术甚至不在他之下,如今见我瘦了些,遂与我同乘了一骑,方便照应。
    我坐于萧宝溶身后,抱了他的腰,嗅着熟悉的气息,终于又有了鲜活过来的踏实感觉,回头再看轻罗和连翘时,正站在车辕前,兀自向我凝望。
    落棋声,初见珍珑局(三)
    冲她们挥挥手,我向她们扬唇一笑,想来必比原来那虚伪的娇柔笑容明亮耀眼许多,她们的神qíng,居然显得有几分愕然,呆呆立着,看一众骑兵簇拥我们离去。
    萧宝溶不曾用心习过武,此次深入魏境救我,自然风险极大,连随在他身畔的近卫都一脸的战战兢兢,他自己看来却镇静宁和,偶尔与领军的宋将军说话,也和寻常与友人jiāo谈般从容。
    我悄问萧宝溶:这宋将军似乎没来过咱们惠王府?
    萧宝溶脸色微微一沉,迅捷又向上弯起柔和的弧度,微笑道:你也该认识认识了。这位宋琛宋将军,是镇西大将军萧彦手下第一得力的将领。你看这支jīng骑,同样是萧大将军麾下最英武的勇士,训练有素,久经袭战,才能深入敌境,轻易便将你救出。
    他瞥一眼侧前方向这边望来的宋琛,微笑道:昨晚战事,便是宋将军一手安排,先在营地夜袭,再于天明时分散伏击,果然将你好端端带了出来。
    宋琛放缓马匹,浓眉微微一挑,散去眼目间久居军旅的冷戾,蕴了一丝笑意,沉稳说道:哪里哪里,倒是惠王爷以诗名才学闻名,也有这等胆识机谋,才让末将佩服,佩服!
    他们逊谢之际,我问起了我一直猜疑的问题:三哥,魏军是不是南下了?咱们大齐应该早有应对之策了吧?
    萧宝溶尚未答话,宋琛已扬眉而笑:拓跋轲虽有几分胆识才略,可连他父亲靖文帝都败在我们大将军手下。如今大将军亲自镇守于江水之畔,他又岂能跨越江南半步?
    萧彦麾下的宋琛能出面救我,自然是因为萧宝溶说动了萧彦相助的缘故。如今听说萧彦已亲自领兵阻击魏军,想来南齐三千里江山应该无虞了。
    想起这些日子在拓跋轲身边受够凌rǔ,陪尽小心,我忍不住切齿而笑:好,好得很!最好把魏虏打个落花流水,把拓跋轲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把他魏皇室老老少少都丢入江水喂鱼
    正恶狠狠毒骂之际,紧抱在萧宝溶腰间的手忽然被无声无息地握住。那手修长光洁,并不十分有力,却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抬眼,萧宝溶并没有回头,肩背脖脊微见僵直,却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魏军中有着他们安排的内应,我的遭遇他大约早已心中有数,我自己也想尽快回到我的生活正轨中去,不想再去回忆那些惨痛不堪的灰暗岁月。
    可绝口不提不代表当真可以抛到脑后,只在听说拓跋轲遇阻的一瞬间,所有的怨毒悲恨都似找到了突破口,江流决堤般猝不及防地奔涌而出,转为刻薄凶残的诅咒。
    落棋声,初见珍珑局(四)
    萧宝溶听得懂那诅咒后藏着的委屈,方才默默用他掌心的温暖告诉我他的疼惜。
    不知怎的,那种疼惜反让我更加委屈了,双手紧紧环握着他优美柔韧的腰,努力将脸埋向他的后背。
    我没听到自己的哭泣,只是萧宝溶的衣衫洇湿了一大片一大片,到傍晚我们觅地休息时,萧宝溶的后背那云过天青的颜色,已被大团的暗湿yīn霾浸染,如在无声无息处悄然生长的幽幽苔痕。
    而萧宝溶则一直保持着脊梁笔直的姿态,最大程度地向我舒展传递着他的温暖;到宿营休息时,更是亲身守睡于帐篷口,依旧如从前那般,温文从容陪我说笑,让我在踏实的倚靠中渐渐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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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虽然大片地区为魏军所占,到底大多为汉民,心向大齐,一路俱有人提供着魏军的动向,加之骑兵行动迅速隐蔽,并没有与魏军遭遇jiāo战,顺顺利利便来到江边,找到藏于芦苇间的舟楫。
    但宋琛和他的征西骑兵并没有下船。目送着我和萧宝溶及惠王府近卫分乘上两艘看似普通的木船后,这位冷睿机警的青年将军便带军悄然离去,似断定我们定可平安回到江南。
    我再次见识到我这三哥的行事细致周详。他并不急着离去,令船只依旧隐于暗处,静候天色晦暗再行渡江,以防落人眼目。
    彼时已是江波粼粼,在夕阳最后的明灿光辉中摇动,如一大块无边无际铺展开的金色锦缎,随着风,悠缓而优雅地轻轻拂动。
    一只打渔的竹筏,缓缓行在江心,恰被金色的余辉耀住,泛着宁谧无澜的静静辉芒,如一纸温柔静默的剪影。
    我立于船头,江风淡dàng,将衣袍chuī得猎猎作声,高高鼓起,心下的纳闷也越聚越多,并不能随风chuī散。
    忍不住,我问道:三哥,不是说有近二十万的魏军集结于江南,准备渡江南下么?江边怎的还会这般宁静?
    萧宝溶负着手,如玉的面庞镀了微微的金芒,宁静高洁,更显风华出众,令人目眩神移。他淡淡笑道:他们从广陵南下,走的是荆南渡,离这里少说有百里开外。想魏帝与萧彦有杀父之仇,在广陵延宕这许久,多半在等着萧彦出现,好与他放手一搏。
    眸光转过远远的一线江南河山,他的讥嘲也是淡淡的:这人久经沙场,大约早不把庸懦的永兴帝放在眼里。萧彦又在闵边经营了十多年,根深蒂固,若不趁此将他引出,即便魏军占据了江南,也未必能将萧彦怎样。这拓跋轲,已把江南三千里大好河山当成他的囊中之物了,永兴帝居然以为用区区江北之地,便能满足此人的láng子野心,真真可笑。
    落棋声,初见珍珑局(五)
    他的话语之中,已经没再称呼我们的那位大哥为大皇兄,而直接用了很疏离的永兴帝,对他的不满显而易见。我给自己的亲兄长出卖一场,更是灰心,听萧宝溶对永兴帝这般生疏,反而一阵快意。但另一件事,却让我很不痛快。
    三哥,你的意思,魏军并不怕我们大齐皇族,反而忌惮顾虑着齐国大将萧彦?难道萧彦比大齐的帝王还了不起?
    似有水波的鳞光倒映入萧宝溶的眸底,带着暮色的薄凉轻轻跳动。许久,他才低声道:或许,是。此次见面,他比我七年前奉旨巡边时见到时更深不可测。父皇对他深为忌惮,临终还吩咐永兴帝防范于他。我真担心
    我等着他说完,可他竟没有说下去,不确定的淡芒在眼底浮沉片刻,他轻轻叹息一声,携我回到舱中,沉着而清朗地吩咐:开船吧!
    担心萧彦有反心么?
    我暗自揣夺,见他面色不豫,到底没和以往那般,死缠着他追问。
    任何的斥责和教训,都不及现实的苦难更容易让一个人成长。纵然我还和以往那般,披着长发,挽着丫髻,有着俏丽稚嫩的容貌,我终究已不是原来那个任xing跋扈到半点不愿为人着想的文墨公主了。
    从稚嫩到成熟的过渡,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我无法回答。
    我只会偶然在触到萧宝溶惆怅揪痛的眼神时,飞快地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而他也更小心地掩饰着,不让我看到他格外的疼惜和怜爱,分明努力想我恢复成原来那个纵xing的公主。
    yù颦还笑,咽泪装欢。我竟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照影,甚至比我更深沉更痛楚。
    那一刻,我很想如以前那般,扑到他的怀里,哭着鼻子告诉他,我恨拓跋轲,我恨吴皇后,我恨不顾手足qíng谊将我jiāo给敌人的永兴帝。
    但我终于什么也没做。
    他应该同样恨着他们。如果他能做到,他一定也会报仇。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阿墨,他像珠宝一样呵护着的阿墨。
    我若哭了,他会更难过。所以我还是把眼泪留着吧!
    我还要把哭的jīng神收起来,留着面对越来越不可测的未来,和那些也许从来都不可测的所谓亲人。
    半倚在萧宝溶身上,随着船只摇晃,似连心都在一浮一沉,倒是làng花拍打船舷的声音越发清晰了。
    正给那种摇晃颠得昏昏yù睡时,忽听得外面守望的近卫低声惊呼:火!火!
    萧宝溶蓦然惊起,我忙提了裙,紧紧随在他身后,匆匆而出。
    果然是火!
    立于船舷往东眺望,夜风凄紧中,灰白沉郁的江面浩浩dàngdàng,一望无际,偏于江南的一处江面正腾起隐隐烈焰,连天空都燎亮起来,远远看来,仿佛天水相接的尽头跳跃的一团红霞,诡异而肃杀,却不知隔了多少里的水程。
    落棋声,初见珍珑局(六)
    三哥,三哥,齐魏两国在打仗,是不是?我忐忑地捏紧拳,抑不住的激动。
    萧宝溶那双水晶般的眸子似比白天更在透明莹澈,连周围的夜色都光亮了许多。
    是,是在打仗。他缓缓负起手,侧过头,沉声吩咐:加快船速!预备好上岸后立刻起程,务必天明前赶回宁都!
    近卫应诺,即刻去传话。
    我迷惑问道:三哥,这么急?
    萧宝溶眸光一柔:很累么?
    我忙摇手道:没有,只是抬眼望了望未歇的火光,我问道:三哥看得出谁胜谁负?想提前回宁都做准备?
    萧宝溶微笑:难道你看不出?
    我迷惘摇头。
    萧宝溶迎风而立,淡色的袖袂衣带被江风带起,翩飞如舞,身姿秀雅如仙。我的长发亦被chuī起,掠过肩头,缭乱飞舞于面颊前。
    霍地转身,我面南而立,冷风带了微涩的水气扑面迎来,恻恻地寒。而我却欢快笑起来:是大齐胜了!现在是南风!两国水上对峙,魏军逆风而行,才可能遭遇火攻!
    萧宝溶拍拍我的后脑,微笑道:没错,此次水上夜战,必是萧彦军胜!萧彦领兵多年,最擅长出奇取胜。兵家有云,须以正兵当敌,以奇兵取胜。目前是正兵阻挡了魏军的进攻,如果我没猜错,下面该用骑兵因地制宜突袭了。不然,宋琛这般急着离去做甚?等着吧,拓跋轲一退回江北,还有一场突袭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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