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轻纱从戚长风背后落下合拢, 隔绝住了床榻内外,也将床上对峙的二人围绕起来。
    康宁刚想张嘴解释,但紧接着一个古怪的念头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几乎瞬间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
    你干嘛,你干嘛这么在意?康宁一头柔顺的发都在方才被戚长风后肩的衣料蹭乱了,此时乌发蓬蓬的靠在墙上,像一只炸了毛的凶悍小动物。
    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戚长风立刻不假思索地反问, 我不在意,难道小殿下真想娶这样心机莫测的女子吗?
    尽管康宁一时也想不出他突然执着的这个问题,他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答案但戚长风给的绝不是他想听的那个答案。
    他也跪坐着往前蹭了两步, 离戚长风更近了:不是, 他艰难寻找着语言, 急切地想要描述清楚这个问题,好像那对他无比重要似的:
    我是想问, 你干嘛在意我娶什么样的女子?他此刻莫名的心急,好像全然没有了一点甜言蜜语的能力:我娶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康宁就觉得不大对。可是戚长风已经一声冷笑,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人直直拖到了自己怀里。
    戚长风的手劲太大了。过去,康宁在他怀中、在他手里只觉得可靠安全,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戚长风时生出一点模糊的畏惧。
    跟我有什么关系?戚长风一手还抓着他的后颈,一手已经慢条斯理地按了按自己眉心。
    原来小殿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男人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我在南疆四年,到南夷三年,期间几次濒临生死之间。那时候我的仇已经报了,我在世界上没剩多少惦念。
    让我舍不得就此死了,让我拼尽全力也要活下来的,就是因为我想回到小殿下身边。戚长风握在康宁后颈的手慢慢滑下,又游走到他身前,轻轻握住小皇子娇小的下颏。
    小殿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戚长风眸光黑沉:我总以为在殿下心里,我亦有分量。可是自从我回来,殿下先是不肯露面,我以为是殿下长大了,总要比小时候内敛。前些时日,我千方百计哄殿下开心,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殿下又对我避而不见。
    及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在殿下心里,就连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也与我没有一二干系吗?
    他说的仍然不是小皇子要听的。
    这也算了。可戚长风控诉这样一篇话,好像他们两个中间只有戚长风兀自情深义重,康宁在他嘴里简直就成了一个没心肝的人。
    康宁又急又气,他想起他几年前刚逼问出戚长风的死讯。那一刻他几乎不想活了。
    这些年的事他从没曾对戚长风提起。他总是对戚长风有一种孩子式的幻想:戚长风在时,他的世界就会晴空万里、无忧无虑。而自今年春天,戚长风回来以后,他确实重获了他生命里久违的开心。
    那让他在潜意识里想把中间这几年的所有灰暗、灾难与不幸都与他们两人隔离。而这种隔离确实会在某种意义上让康宁在面对戚长风时感到无所适从的焦虑。
    可是他对戚长风依然问心无愧。
    那一刻他特别想反问回去。
    他想问,与奚南王的战争明明持续了四年,戚长风为什么就要在宫中风声四起、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去?
    他想问,你知不知道当你没安排妥当就去救人那一刻,你的死讯差点也要促成我的死讯。
    他还想问,戚长风说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个期限又有多久呢?当他有了心爱的、为之一生未娶的女子之后,他难道就还能记得自己?
    康宁也不是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
    可他不想同任何他爱的人互相清算。三年前,在太子的东宫里,他只把与皇帝对视的片刻、从心里生出的巨大空洞一手抹去;而燕归走时,在那也许是一生最后一晤的时刻,他也并没有多问他两句。
    康宁拨开戚长风的手,错开身想要下榻去。
    但是小皇子的脚踝被一只大手整个捉住了。
    怎么了?你又发什么脾气?戚长风左手扣紧,把人拖到自己身下严严实实压住了,本来还想继续算账。
    却没想到正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都没有半滴泪落下来。戚将军滔天的声讨气焰却立刻被浇得没了声息。但凡在一生中碰到了这样的人他就是你命中的天魔星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又怎么可能真的去要他的强?
    再多的气恨都要抹平,再多的不甘愿也要收起。非但如此,只要他皱一皱眉,红一红眼睛,戚将军立刻得举起投降的白旗:
    你发什么脾气?他又问他,语气却全然变了,是一种隐晦的伏小做低。
    康宁瞪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侧过头去。他方才那股直冲上来的委屈劲儿其实已经过去,只是还有两滴泪留在他眼眶里。他这样一偏头,一颗泪珠立刻直直地落了下去。
    戚长风一败涂地。
    别哭,别哭啊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乱发脾气。他边说着边不得章法的在康宁脸上抹了两把,粗糙的掌心立刻把小皇子柔嫩的小脸擦红了。于是他又慌慌张张地赶紧拿开手。
    小皇子还是不说话。只是他舒了一口气,又把男人的手抓回来了,把脸贴了上去。
    我不该说你,戚将军就着伏在人身上的姿势做起了检讨,都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殿下必不会喜欢今日湖里头那个白费心机的小丫头,我只是恨她耍心思算计你。
    他说到这里略略停下,偷觑小皇子的眼睛。
    他们离得那么近,莫说密友,便是等闲的夫妻也做不出这样的亲密。若是此刻床帐揭开,不管是谁向这里投上一眼,都要觉得不对劲。
    可两个呆子谁也不觉得不对劲。
    继续说呀。小皇子左手食指不客气地向戚长风的鼻尖点过去。只是恰逢将军低头,他的手指正好戳到了人家的上半嘴唇。
    好在康宁很快收回了手,并没有为这过于亲密的接触留下太多暧昧的余地。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异样。
    戚长风撑直手臂,离小皇子远了一些,继续伏小做低:
    还有旁的那些混账话,你也不要当真,那都是因为我一连多日没看见小殿下,实在想念你。他说到这里,神色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又像平日康宁常常见到那样了:
    只求小殿下日后不管有什么不满,骂我也好,打我也行,就是不能再不见我了。殿下能答应我吗?
    康宁歪在枕上假作思考。刚刚一翻纠缠,他的发束和衣衫全乱了,雪缎的外襟皱皱地洒落在腰侧,一只贴身的虎牙项链滚了出来,尖处正抵在小皇子分明的锁骨窝里,便是贴身的亵衣也蹭开好些,露出了半个雪白柔嫩的肩膀。
    戚长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眼神老往小皇子露出的半个肩膀和锁骨上瞟,除此之外还令有一种异样的冲动,此刻正在他身体里往复激荡。
    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康宁说话,你想什么呢?我说我答应了!
    小皇子慢慢撑起身体,向后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你快出去吧,大白天我们这样放下帐子躲在里面像什么样!
    前些天父皇还专为这个说我呢,叫我以后不许这样。康宁好像直至片刻前才能隐晦地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吧!我母妃处理完孟明月的事,肯定要过来看看的。不知多早晚就要来了。起来啊你?你干嘛?你发什么呆呢?
    戚长风!小皇子所有的不耐烦像是专门给一个人留好的。他一脚踹了上去。
    啊!哦哦,嗯。好。戚将军有几分魂不守舍的,直到这一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贵妃娘娘来了我在这也不方便,那我今天就先回去。等明天早上下了朝会我就来看你。
    你戚长风每次离开小皇子时都很不舍得,但此时此刻,这种不舍竟然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好好的。你回吧。康宁缓缓地拢好了身上的衣衫,又揭开了刚刚遮挡住榻间光景的床帐。
    他就这样维持着目送戚长风远去的姿势,一动不动侧坐在床上。直到戚长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小皇子才慢慢蹙起眉,若有所思地抬起食指点在自己唇上。
    或许他失神地轻声呢喃着,那一点隐秘的细语很快就散落到初夏渐热的空气里。
    第42章 试探(倒V结束) 那绝不是一个无意为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 孟白凡在相处时总能觉出小皇子有些微妙的异样,若有似无又来得奇怪,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兴许更近似于羞愧?
    可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孟明月的事?
    赵贵妃看在孟白凡和李温纶的面子上, 并没有把孟明月算计儿子的丑事公之于众,只是这小丫头胆敢把心眼动到康宁身上,赵云桥也必不会轻饶了她。
    以赵贵妃的身份,又何须真正同孟明月计较,只要在要紧的场合表露几分对孟家二小姐的不喜, 她从此就再别想踏进京城的社交圈交际了。
    可外人不知道内情,孟白凡自然对这个便宜妹妹做下的丑事心知肚明,她当日只觉得对小殿下无比歉疚, 只是赵贵妃和康宁都温言安慰于她孟白凡并不是个会说好听话的人。孟鸿礼如此讨厌于她,也是因为跟俏皮可爱的孟明月比起来,长女的脾气简直又冷又硬。
    孟白凡心内再翻江倒海,可她既作不出夸张谢罪的姿态、也摆不来感激涕零, 她只有更把那种想要报答的复杂心绪深藏起来,面上却很快恢复了一派平静。
    可是她与小殿下之间,她不羞愧谢罪已经算是厚颜了, 小殿下这三番两头殷勤关切、总像是对她心怀歉疚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康宁自从那一日和戚长风于榻上直面对峙, 他就像是自朦胧的气氛和戚长风某些奇妙的反应中生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事实上他仍然没有真正摸清楚自己的心意就只是, 他觉得自己大概喜欢他。
    不是珍重朋友、敬慕哥哥的情谊,也不是对一段无忧时光的留恋追逐。就只是喜欢。
    甚至他还从这种初开的情窦中衍生出错觉, 他好像已经劝服自己相信:戚长风对他也不是一无所觉、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康宁反复地猜测和回想,他还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个疑思:朋友之间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比如他和阿归,他会希望阿归眼中没有别人、永远只陪在他身旁吗?再或者戚长风和他的亲兵耿飞,戚长风也会像那天一样为耿飞看到别的姑娘衣衫湿透就大喊大叫,把人蒙了眼睛扛到肩上吗?
    不会。小皇子心知肚明。就像他长大了就自然而然不会再同阿归一起偎在榻上他同戚长风之间毫无芥蒂的密切与亲近, 他对他渴望独占以至于下意识排外的反应,同这世上任何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可笑他之前竟然浑浑噩噩、他身边所有的人也都恍若不觉,他跟戚长风的亲密就好像被默认得天经地义,就算有再多难以忽略的情绪作祟,最后也被他用牵强的借口拙劣遮掩。
    只是他却很难确认戚长风的心意究竟是怎样
    他对他那么好。他说他但凡见不到自己就思之如狂。那他也喜欢他吗?
    还有,孟姐姐呢?
    康宁几乎不敢直视孟白凡的眼睛了。他羞愧于自己原来能够这样自私卑劣。可如果戚长风真的对他抱有一样的情意,他
    他不想再撮合他们两个了。
    那么在孟白凡的医馆开张之前,他得先试探出戚长风的心意才行。
    于是戚长风很快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或者说自他从战场上回来,他就一直在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吧。很奇怪,当戚将军卧在旧日的南雀国边城野外的乱葬岗、当他受了致命的刀伤昏在榻上,只要他想起康宁,他幻想的一定是他回去后伴在他身边,顺心遂意、平静温柔的时光。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小东西比刀剑斧钺折磨人得多了。
    全京城都把小殿下想象成一个普世间最温柔美好的梦境,恐怕只有徽帝和戚长风爷俩有幸能领教小殿下的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不过康宁长大后就不怎么折腾他亲爹了,他留着的全部小心眼开始花样百出的使在戚长风身上。
    譬如仲夏的傍晚,他们遣散宫婢,只两个人散漫坐在铺了竹席的湖心亭石板地上。
    斜阳昏沉,暑热翻滚,两座黄玉雕笼里的冰山吐出丝丝冷香,戚长风正觉得惬意,恨不得这一刻从此无限延长出去,却听到小皇子猝然发出天外飞来的一问:
    父皇正琢磨着在适龄的贵女千金中为你选一位将军夫人,你知道这事吗?
    康宁原本正歪在竹席上,用手拨弄黄玉雕笼上嵌的两颗碧玺,然后他就好像冷不丁想起来这件事一样。随着话问出口,他一双眼也从浓密的睫毛下漫不经心地乜过来,眼底光华流转,竟从他往日那种柔情天真的动人中横生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妩媚。
    那绝不是一个无意为之的眼神。或许是绝世的美人与生带来一种勾引的天赋,又或者心思浮动的少年在心悦之人面前总会无师自通
    戚长风叫他看住,一时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他像被蛊惑了一般朝康宁靠近,嘴里只发得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啊?
    他这傻样极大的满足了康宁的虚荣心。他很喜欢戚长风在他面前这样就好像戚长风会痴迷于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语、一笑一怒都对戚长风有莫大影响。
    那几乎就像是戚长风暗示的回应了。
    小皇子的心飞飞荡荡,他要继续问下去他多想听到某个确定的答案:
    那么你,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
    戚长风和康宁的距离越来越近,可康宁非但没退开,反倒还坐直了,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快要挨上。
    戚长风吞吐间已经都是小皇子身周缭绕的那种温凉轻软的幽香,傍晚温热的风吹动了康宁耳侧的碎发,痒痒地荡到了戚长风面庞。
    那时刻的气氛已经如梦一般了,小皇子的话吹过戚长风耳旁,却怎么都落不到他心上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戚长风哪里知道自己当时胡乱答了些什么,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他那一刻只想把近在咫尺的人狠狠捉住,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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