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从四方匆匆赶来的各路人听到这样的悲音, 无不恸然落泪。
    一国储君薨逝,已经算得上王朝中天崩地裂的大事,何况这变故来得这样急、这样快几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恍惚的惊疑不定,一时连哀痛都落不到地上,直至听到杨妃这样天崩地裂般的哀声。
    康宁像是做梦一般踏进了太子轩阔的寝殿里。
    烛灯大亮的内殿跪了一地的人, 康宁看到了他平素熟悉的伺候太子的东宫内侍,看到了今晚住在他望舒宫的前院、棠梦轩内的两位疾医,除此外, 还另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鬓发像被撕扯了一般的散乱,嘴里喃喃不清是哭啼还是求饶的沙哑混声。
    赵贵妃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两个显是直接从床榻上拽下来的女子趴在这里, 二女不知这样伏了多久了,那□□的抓在地毯上的手臂都是青白的,曼妙清晰的身体曲线只经一层薄衫覆盖, 在一殿灯火映照下几乎一览无余。
    显然是杨妃此时已经昏了头了, 早顾不上脸面的问题, 就让两个婢妾像这样伏卧在人来客往的殿里,而不是先将二人收拾干净、为储君身故前的床榻韵事遮掩描补。
    当母亲的警铃立刻就响了起来, 赵贵妃不作他想,当下也没经过大脑,下意识地想先让自己的孩子从内殿里避出去。
    谁也不知道赵贵妃这样贴着自己儿子的轻声一句是触动了什么开关,明明隔了也有一段距离,杨皇贵妃却终于放开床榻上已没了气息的太子, 缓缓坐起来转过身,她血红的眼睛隔着夜里的冷风和一殿摇摇烛火,像淬了毒一般远远看了过来:
    好啊,那悦耳如春日流水的嗓音此刻却如砂纸摩擦铁锈一样嘶哑难听,杀人的凶手来了!她一双眼睛刻毒地盯住康宁,没有理智的恨意不知何时透过无边的哀痛、正如火一般灼着她失去骨肉的心脏。
    你发什么疯!赵贵妃几乎立刻就被激怒了,只勉强还顾及着那一边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没有立刻开始尖锐的反击:你最好不要在这里胡乱攀扯旁人!
    宁宁,先出去吧!赵贵妃又推了推儿子,去外殿先等着。
    宁宁先回望舒宫吧,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帝这时才开口说话,他的神情中压抑着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这帝王压垮了一般的悲伤,已经没剩多少精神和力气再去周全任何旁的事了:你还小,病也没好,就别在这守着了。父皇回头再去看你。
    皇帝好像累极了,他的话音轻轻的、旋转着飘落在了景宸宫织纹精美的地毯上,同时重重砸进了杨涵气血鼓噪的耳膜上。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杨妃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像是被刺伤了一样的表情。她张张嘴,好像看到一座她一直以来尽力维系着的、摇摇欲坠了很久的大厦,终于在她眼前轰然崩塌了。
    那根在她心里埋了那么多年,越来越深越疼痛的刺她一生挚爱的男人,最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她为了大皇子的前程艰难忍受着这根刺的存在,而就在这一刹那,在她失去了黎菁宇,几乎要疯癫的时刻,皇帝还在表现着他对四皇子毋庸置疑的珍爱。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痛得要尖叫起来。
    她豁然站起,不算惊艳的面目都因痛与怒蒙上了一层凌人的光晕,他怎么能走!她当着一殿王子公侯指向那个小小的、她深恨了这些年的影子,他害死了太子殿下!他害死了大梁的储君哪!
    雷光霹雳,骇浪惊涛。
    康宁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他甚至错觉自己在此时已经成了所有这些眼睛的敌人,四面八方的恨意如怒海般汹涌而来,他被这样的指控砸懵了,全身的血逆流而上,涌入他苦涩的喉咙,某一瞬他竟幻想自己不在这里,而是已轻轻地顺着夜色与烛光漂浮了起来。
    够了!皇帝低低吼了一声,可他好像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已经老了好几岁,连呵斥都透着力不从心的意味。
    我说错了吗!杨妃一把推开想要上前来扶她的心腹宫女,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宫中当值的疾医,竟不宿在自己的医馆,专等着随时侍候这位全天下第一等尊贵的小殿下!太子突发急病,东宫还要去小殿下的棠梦轩求医!这才耽搁了宇儿救治的时间。说四皇子害死了兄长有什么不对?他就是杀死宇儿的凶手!他是凶手!
    你闭嘴!你闭嘴!皇帝大怒地喊。
    赵贵妃气极,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挡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两颊泛着铁青的怒火,你放屁!我早已问过东宫来人,他们当时是直接就去了宁宁的望舒宫找人!是前三殿的医馆更近,还是望舒宫离东宫更近?!若不是宁宁抱病,两位太医夜宿棠梦轩,等东宫侍人到宫中的医馆找来疾医,你儿子早都咽了气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徽帝夹在中间,几乎是怒不可遏,他脸色整个都变了,这时甚至透出一种危险的紫红。
    但是杨妃已经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在当下,居然是滔滔的恶意还撑着她纤瘦的脊梁,让她没有立刻委顿到泥土里去:
    不仅如此哪,杨妃轻轻地、诡异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神看上去就已经不正常了,平素楚楚可人的眉眼此时只闪烁着诡异的恶毒,那是一种直勾勾的纯粹恶意,由能把人毁灭的痛楚中催生而来:你早该死的呀,她直直看着康宁,盯着那令人厌恶的、无辜天真的美丽面容:
    你听过,对不对?她故作怜爱地举起双手,好像正在虚空中轻柔地捧着小孩子柔嫩的脸蛋,你出生时太医就说过的,你活不长的。所有人都没盼着你活这么久呀。太医没盼着,你的兄弟姐妹们没盼着,太后没盼着其实你父皇也没盼着啊!
    她大笑起来,两三个吓得面色惨白的大力宫妇一起拼命拖拉着这位皇贵妃,却也拦不住这柔弱女子的动作:
    就是因为觉得你活不了几年,你父皇才会那么爱你啊。他这个人,最喜欢那些美丽的、不足的、缺憾的活不长的玩意儿了。
    她两只手在虚空中下滑,然后突然扭曲用力,好像在想象中恶狠狠地扼住了小皇子细嫩的脖颈:
    你早该死的!你才是早该死的!为什么你没有死!凭什么你没有死?就是因为你没死,我的宇儿才替你死了!
    你把他的命还回来!她一声声啼血般地喊,好像那是什么唯一还能支撑着她的信条一般,你把你大哥的命还回来啊!
    皇帝雷霆般的一掌将她整个人抽到了地上。
    杨涵终于不叫喊了。她力气早已耗尽了。她委在东宫内殿、太子尸身之前,缓缓地又哭又笑了起来。
    赵贵妃却好像这时才终于从一种极度的震撼中醒过神来,然后她当即如一头暴怒的母狮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没有任何犹豫地扑了上去。
    我要杀了你!她也恨极了,她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的竖了起来,你敢说我的你竟敢!我今日就杀了你这贱婢!我要让你跟你儿子一起到地下作伴!
    她那样义无反顾投身战斗,为了她小小的、需要母亲来保护的心肝宝贝,几乎可以舍弃一切。
    但是心力交瘁的徽帝站在杨妃面前,将冲过来的赵贵妃一把推倒了。皇帝维持着自己仅剩的理智,尽力周旋着殿中这一只好像漂泊在暴风骤雨中的破烂船帆,不让一切真的驶向无法挽回不可逆转的尽头。
    但是其余的人,所有在这之中受尽了伤害的人,早已顾不上去想一个周全了。
    在那一刻,康宁的目光越过了一殿隐晦的、皇兄皇姐望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越过了他跪坐在地上、举着簪子对向徽帝的暴怒的母亲,遥遥投向了自小对他爱若珍宝的、从来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皇帝。
    其实你父皇也没盼着啊
    杨皇贵妃含笑的言语反复在他的血脉脊骨中游荡,不停地割出一条一条深刻的伤痕,把炸裂般的痛楚一路埋进他小小的、柔软的心脏深处,好像已经把他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根基抹除了。
    不是的。
    康宁在心里嚎啕地反驳。
    不是这样的。
    小皇子哀求地去找他父亲那永远含着爱意的眼睛。
    皇帝避开了他的眼神。
    其实或者只是徽帝作为一个失去心爱长子的父亲,在那时那刻实在太累、太痛苦了,已经没有办法再安抚小儿子的情绪。又或许徽帝在这个当下,根本无法下得去手去惩罚恶毒诅咒康宁去死的杨皇贵妃,所以对小儿子感到无法面对。还可能是因为他刚刚推了孩子的母亲。
    但是人在某一刻感觉到了对父亲的失望,或许就是那么一刻,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秒就会飘散了但是就在那一刻,他也会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倚仗。
    天黑了下来。
    康宁实在困极了,他闭上了眼睛。
    第26章 死讯 求你们别再瞒我啦
    噤声!
    康宁迷迷糊糊听见了碧涛呵斥小丫头的声音。
    谁要是敢在主子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话头儿, 我就亲自去把他的皮扒了,把他的舌头用剪子绞烂,扔进井里, 叫他这辈子、下辈子,全都做个哑巴去!
    碧涛的声音在暖阁外已是压得极低了的,只是这昏暗的寝殿实在是太静了。
    连这样毒辣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是又要瞒着他什么呢?
    康宁在昏沉散漫的梦醒间际无声苦笑,却已经压根不剩一丝一毫追究的精力和欲望, 只想做个混沌的聋子瞎子,继续沉入无边的、黑沉沉的迷梦中去。
    他都忘了自己像这样睡了多久了,甚至睡到后面仿佛只是在延续某种无聊的惯性, 毕竟睁开眼睛就只能看到他父皇母妃那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把他摔碎了一样的眼神,看到一殿的宫人噤若寒蝉的姿态、如丧考妣的脸。叫他看得实在不耐烦,连应付的力气也要消耗没了。
    好像是太久没有看到过太阳、没吹过风、没听见过人的笑声了。
    他猜想自己大概确实是活不长了。
    只是在偶然的清醒的午后,他还会撑起一点兴致, 叫人将他扶到庭院中闲坐一会儿,看一看望舒殿雕着弯月辰星的院墙,听一听他殿中的小宫女念书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他耳朵里听着小宫女的声音, 思绪却是飘飘然飞在空中。偶尔他会怀念自己幼时那些天真痴顽的梦幻时光, 更多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大皇兄在世时候的样子。
    很多事情是过了几年再反复回想,才能明白当时的场面到底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他想起他幼时曾和大皇兄一起出宫, 大皇兄牵着他到京中的茶楼听戏吃点心,在茶楼外,一个鬓发斑白衣着干净的婆婆正卖着一篮子粗布揉制的绒花。
    大皇兄生前是最怜贫惜弱的性子,他见了那个老婆婆,就牵着康宁的手问他, 皇兄买一篮绒花送给你,好不好?你拿回去分给你姐姐们戴着玩罢。
    康宁陷在回忆里面点了点头。
    后面呢?康宁微笑着回想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好像康宁毛手毛脚地爬到了别人身上,是大皇兄把他从人家身上抱了下来,并且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他。
    那个时候康宁只晓得嘴上瞎答应,哄哄莫名其妙的哥哥罢了,哪里明白黎菁宇到底在生些什么气。
    现在他倒是通了心窍,该不该懂得的全知道了,再回想起小时候傻乎乎的样子,只觉得心酸又好笑。
    他在微暖的风里摇晃着,轻轻合上了眼睛。
    等等。
    等等别人?
    那个人是谁?!
    好像一道雷光乍然从康宁病得混混沌沌的脑子里穿透了过去,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难得的清醒重新降临在他这副虚弱枯竭的身体中。
    戚长风!
    他睡了多久?他有多久没再听过戚长风的消息了?
    戚长风的信呢?一两个旬日就总会随战报寄回的、戚长风单写给他的私信呢?
    康宁脸色急剧苍白下去,几乎片刻就失去了午后阳光在他脸上好不容易晒出的一点点血色,他从榻上直立起身,艰难地抬手摁住了身旁小宫女捧着的书:
    戚长风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极轻却极清楚。
    康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敏锐了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小姑娘脸上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你别慌。康宁神色不变,心脏却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慌什么?他怎么了?
    小皇子稳稳地扶着那小宫女的手臂,当下的力气已不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他的声音温柔悦耳,就像雪山上刚刚融开的清澈泉水从岩石上直坠下来,带着丝丝安抚诱哄的意味:你别怕啊,你告诉我吧。
    殿下,碧云剧烈地发起抖来,近乎哀伤地看着小主子近在咫尺的这张如天人般美丽的脸,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别问了,您别问了好吗?您快躺下,您躺回来,奴婢给您读书听吧!
    不知道是哪来的一股力气撑着康宁稳稳地站起来了,他头发披散着,乌黑的碎发垂在宽广的袍袖上,整个人好像虚弱得就快要在阳光中一点点消散了:
    求你们别再瞒我啦,他声音低落下来,几乎是在哀求着那低等小宫女,别再什么都瞒着我了,好吗?告诉我。告诉我吧。戚长风的信呢?他到底怎么了?
    她能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候,碧涛抱着一盘热姜茶从殿中大步走了出来,她背着康宁恶狠狠地瞪了小宫女一眼,把那经不得事的小姑娘吓得都低下头去,嘴里却是若无其事的语气:
    主子怎么为难起这笨丫头了!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碧涛把装姜茶的托盘稳稳地放在庭中的石桌上,过来先扶着康宁坐下,是主子病着,陛下才叫我们都要瞒着的。
    也就在前两个月,戚将军在讨伐逆王的最后一仗可是立了大功,果然于千万军马中取了那逆贼的首级。据说征南军在白河休整些日子就要乘胜继续南进的。她脑子转得飞快,知道康宁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好糊弄的小殿下了,轻飘飘的几句话根本没可能哄住他:
    只是戚将军在这一战受了些轻伤,要先独自留在白河整顿一二,等把伤养好了才能赶上去与征南军汇合。故而信件才没能跟着战报一起发回来。说来说去,还不是主子这病总不见好?陛下和娘娘唯恐这消息叫殿下听了忧心,更添三分郁气,这才三令五申,要我们跟您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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