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听在计都使和罗睺使的耳中,却是轰的一声,炸了。
    一贯能以星象来推大势,甚至凭此一路从长安循着天子找了过来,怎么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
    但凡行危险之事总要有点安全感,郦清悟就是他们的安全感。因为可以事先测事,往往他派出的任务是已经规避了诸多风险的,可是现在,他却轻描淡写说,看不见了。
    他们并非常随郦清悟身边的人,虽然也是三垣走出来的jīng锐,到底是不太明白郦清悟说出这句话,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免惶忧起来。
    可是看郦清悟十分平淡的模样,又不知这事究竟严不严重,这惶忧便无处说,化作了面面相觑。
    严重自然是严重的,两国jiāo战,这边的天眼却瞎了,大势的走向就变得诡谲难定,充满了种种意外与变数。
    只不过在意也无用了,已经这样,所以郦清悟放平了心态,gān脆不在意了。
    。
    就在多日前,萧怀瑾决定亲自领兵,夺回高阙塞,以求在这场与西魏的对峙战中扭转胜负。对眼下的西关来说,主动出击总好过被动受死。郦清悟不反对,也就用yīn盘奇门给他起了个局,观测此战的成败安危。
    虽然他出宫后被师父耳提面命,从小读很多经书,但人xing总归是矛盾的。尽管知道大局已定,该坦然面对,趋利避害,然而当厄运落在自己关切的人身上,一时却是难以接受。
    因此郦清悟觉得自己还是道行不够,修为不够。因为从奇门盘上看到那个结果,他接受不了。
    临腾蛇,惊门门迫。
    局势反复且难平,且腾蛇与西魏人同宫,意味西魏兵力有隐藏且心机甚深,而萧怀瑾无论怎样,最终也胜不了,甚至有xing命之虞。
    郦清悟生怕自己算的手误,又用时家奇门看了一遍,临白虎,也是差不多。
    他想,拓跋乌确实心机深沉,会以汉人的兵法来行军布阵,高阙塞就是这么被他拿下的;至于隐藏兵力也不假,西魏人深居于高阙塞的坞堡中,晋军在明,胡人在暗,怎么着也能打几次伏战了。
    他不死心地择夜用七政四余重看了一遍,在计算huáng道偏角和北斗位上,前所未有的花费心思,最终得出的过程与结局,也是一样。
    因为用七政四余计算的过程更为清楚,这一役,将会拉锯数日,打得惨烈,萧怀瑾指挥有力且晋军勇猛,西魏虽然抵挡,却折损了一万左右的兵力,可谓损失惨重。
    然而晋军地势极劣,且因粮糙供应不够,最终不得不回撤,被恼恨的西魏人追击。萧怀瑾会受重伤,因天降异象而免受一死这个异象,估计就是谢令鸢使计保住了他,而晋军死伤逾九千人。
    于是这仗看起来,打得进退不得若继续进攻,晋军无兵无粮、主帅重伤、士气低落;若放弃退守,晋军因为这一战已损失惨重,朔方城会面临更为孤绝的境地。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结果。
    。
    那一夜郦清悟扔了笔,画满了图形数字的纸乱铺了一地,他在茫茫夜色下静坐,甚至忘却了冷,任寒霜落满了肩头。月色下的他像个漂亮却没有温度的冰雕,甚至没有神qíng。
    他脑海中很乱,想了很多很多,从以前到现在,从出世的愿景到入世的无奈,不仅仅是萧怀瑾总因帝王抉择而为难,他身为担负守护职责的人,这样时刻同样为难。
    便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要dòng察天机,要知三界事,要明天文地理,得要有真正的智慧,否则撑不起,总是心乱,总做蠢事,自己就被拖垮了。所以真正入道门的都是聪明人,不聪明迈不过这个门槛儿。
    他自然是聪明的,才有很明确的善恶观和是非因果论,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以前从未觉得做一个决定有多难,可如今却真的犹豫。他不知道该问谁,已经走到dòng察天机这一步,身边已经没什么人有资格或智慧指点他,可他如今真正茫然。
    明知是死,是输,却没有退路,究竟该不该为之?
    什么趋利避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成了空谈。
    战争中没有简简单单的非此即彼,为或不为。
    若不去打高阙塞,朔方一座孤城矗立于西关,面对着拓跋乌和叱罗托的四万雄兵,早晚也要失守,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问题。
    战役的事qíng要用战略的眼光去看,倘若放在多年前,朔方城失守了,朝廷咬咬牙,也就是心痛一番,总还能有余力将西魏人挡出去。那时候就没必要拼着xing命去救高阙塞。
    但如今,陈留王和朝廷军在长州胶着的qíng况下,北燕还在蠢蠢yù动屯兵边境的qíng况下,朝廷已经失不起朔方这道关门,更没有余力抵挡长驱直入的西魏人了。
    所以,若不想引发连环崩溃,这艰难的西关之战,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顶住外敌入侵。说得冷血一些,莫说填进去数万晋军的xing命,即便是萧怀瑾死在这里,也未必有西关失守的伤害大。没了皇帝,长安还能运转;没了险关要塞,空架子倒了,就只有亡国的份了。
    郦清悟明白这场仗不可避免,是自救之策;却又不幸,提前预知了它必败的结局。倘若无法挽救,眼睁睁看着兵败,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更深的痛楚与噩梦。
    那他生下来是为了什么呢,出宫这些年又为了什么呢?
    那夜月光冰冷又柔qíng,令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刚出宫修行没几年,带着父亲赠予的佩剑,带了几个紫炁护卫,年纪小胆子大地游历天下。半途和护卫失散了,身上的钱也被人摸走,在闹市中被一个卖艺人相救,后来却发现恩人犯下了杀人抢劫的罪行。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月光冰冷又柔qíng。他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句质问,因为他永远忘不了那人临终前带着微笑说出的那番话,温柔的月光照拂着,让他明白了他们犯下罪行的原因。究竟还是朝廷的过错。想通了那缘故后,他血液仿佛冻结,冰冷的月光拷问着。
    他在温柔又冰冷的月光下,内心也是这样撕扯的。知道无可奈何,不知道何去何从。
    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jiāo织,郦清悟在寒夜中静坐了一夜,周身是冰凉的,一丝也没有意识到冷。待翌日清晨,熹光初现时,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参与进来,扭转这场必败的战局。
    与此,也将付出代价,放弃天眼的身份。
    。
    冬月底的这一夜,是萧怀瑾决定出战高阙塞的一夜,夜色也难得晴朗。仰头能看到星辰,郦清悟却再也没有习惯xing地看天。
    罗睺使不确定地问他:您说看不见了是说不看大势了么?郦清悟尚能做得到平静,他们却不安极了。
    郦清悟看着远方摇了摇头,风轻轻chuī动他的衣摆。良久,城头下面热闹起来,仿佛能听见喧哗声似的,虽然也听不见。他们似乎是要行军了。
    他也从树上站了起来,算是答复了手下的人:看了,也没用了。
    他已经参与进来了,一旦试图改变天机,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就苍白无力,关于西魏的战争,他再也看不到之后的局势了。如今的他与平常人无异,最多是会些功夫,带着jīng锐侍从。
    只默默祈祷,他付出代价借来的运,能够帮助萧怀瑾,赢得这一战吧。
    长风十里,带来远方的空旷辽阔。反正也看不透之后的胜负了,成为了普通人,郦清悟的心绪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卸下了极大的枷锁。他吩咐道:跟上他们,盯紧了柳不辞,必要的时候不惜xing命救回他。
    他跳下树,淡漠的脸上双唇紧抿,谈不上忧虑或祈盼,甚至没了什么感觉。只因为尽力了,压了这么多年的枷锁一朝打碎,他心想,算不出未来的感觉真好。
    可以义无反顾、头破血流地去拼一个胜负未知的结局,像个傻子一样,真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征之前总要先念出师檄文, 城门外,万军列阵, 萧怀瑾披着厚氅,陆岩跟在他身边, 手里举着袖珍金斧头,不过黑压压的人根本也看不清这小斧头了。陆岩冷漠地拿出行台下令收复高阙塞的文书, 朗声念了起来。
    文书先由并州府的师爷起糙,他们是并入行台的文吏, 平时做一些抄录的活计。后来何贵妃拿到手里,嫌不够气魄, 便自己提笔大书一番;武明贞看了后,gān脆了当地在文书上加了一句犯晋土者永诛, 末了扔笔对贵妃说:其它都是废话。
    于是这下令夺塞的檄文, 言辞越发激烈qiáng硬,陆岩读到后面冷汗涔涔。幸好并州的地方军年年打仗,什么乱七八糟的动员令都听过,早就习惯了,也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在说什么。
    只是他们的qíng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毕竟柳不辞的真正身份, 是京城来的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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