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安定伯修养的屋子,周蛮就殷勤地问柳不辞有何吩咐。萧怀瑾不假思索道:召集朔方左军都尉等人,去军衙府,商议城防事。
    周蛮领命火速去请人,萧怀瑾则上马,往军衙府的方向行去,心中思忖着一会儿将贵妃、德妃她们接去军衙府,那里就作为行尚书台办公地。之前他养伤落脚的屋子,还是有点委屈她们了
    蓦地,一副几乎是刻意低调的面容,瞬间又清晰浮现于眼前。
    他猛然勒住马,神色在晚风中怅然若失。
    白天城破在即,也顾不得那些久别重逢的悲喜,如今四下无人,夜色重归寂寥,只听得见马蹄踏在积雪中的薄响,和风中夹带的惆怅,他忽然觉得内心酸涩苦辣百般滋味,整个世界仿佛在他面前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倒影。
    他那迟钝的弦,终于被拨动了,在夜里嗡鸣起来。
    当初白婉仪在他眼前咽气,却奇迹般活在他面前;那他可不可以抱有期待,可不可以也许,萧怀琸当年并没有被烧死,只不过是这些年杳无音信?
    可一旦这样想,便觉得夜里风雪扑面,又冷又寂,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了他自己而他们都早已弃他而去,天涯两隔,明知道他思念,却故作不见。
    可无论怎样想,比起死去,他依然更宁愿他们是活着,宁愿他是被抛弃。这样,他牵挂的人就还活在世上,他还不算彻底失去他们。
    大人,前面已经到军衙府了。陆岩忽然出声提醒。
    萧怀瑾回到了清醒的现实中,心qíng又收了回来,变得冷静。
    夜里的军衙府比白日还要沉肃,府院外重兵把守,因白日刚经历过城门战,安定伯又重伤,此刻空中格外弥漫着紧张气氛。
    止步!门口值守的官兵属于并州军衙禁卫,高级军制,认不得流民帅出身的柳不辞,喝止道:军府重地,若无差令在身,不得入内!
    对着士兵不能拿诰令和虎符,陆岩便掏出了huáng钺,肃然道:长安有旨,以柳不辞进位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现有huáng钺在此,不得阻碍。
    良久的寂静之后。
    噗不知是谁偷笑出声来。这笑声如同打开了门,其他人的笑声再也关不住了。
    且不说这样大的官衔,平时你基本是见不到的,尤其在边关,只有不懂形势的人,才会给自己封个顶天的官衔跑去招摇撞骗;就说这把刻着笑脸的袖珍斧头吧,他们虽然没见过huáng钺,但知道huáng钺很大很重啊!
    就这样妄想凭着一根小斧头,混进军衙重地?!禁卫们笑得智齿都要长出来了:这斧头镀了铜,还挺值钱,你拿去哪儿招摇撞骗不好,非要来这里。
    。
    周蛮正带着朔方左军都尉等人,来军衙府议事,几个将官远远便听见军府外士兵们正笑着赶人,左军都尉姚谦快马上前,一眼瞄过去,差点没从马上滚下来。
    卧槽!
    真白旄huáng钺!
    虽然它只有巴掌大,但那也是白旄huáng钺啊!
    左军都尉骨碌一下从马上滚了下来,其他将官见状,跟着行五体投地大礼,不顾地面上落雪,跪得扎扎实实。
    一时间军府门口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寒风瑟瑟,周蛮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凉意,抬起头看向陆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陆岩那面瘫的脸上,眼中似乎闪过一缕得意?
    萧怀瑾宠rǔ不惊,反正他是皇帝,别人敬不敬都不妨碍他出身高贵的事实,点头道:先进去吧,本官已经和安定伯说过了,今后并州军的调配由本官定夺,今夜召集你们来,是有要事商量。
    众人应诺,跟着进门,萧怀瑾走在前面,边走边问:城内如今可调配兵力多少?
    一万四千人。左军都尉姚谦赶紧回答。其中伤者两千。本来有一万五,这段时间打打杀杀,阵亡千余人,还未来得及征调兵力补齐。
    西魏呢?
    拓跋乌自称是十万大军,但根据我们的探子和斥候来报,推测是两万二千骑兵。
    呃萧怀瑾无声半晌,默然道:兵力相差,有点悬殊。
    兵力不逮、要塞失据,天时地利人和无一,这样严峻qíng势下,如何守城并反击,就是十足的难题了。
    萧怀瑾忽然忍不住想,要是韦不宣在,他会怎么做?
    面临着这样艰难的、腹背受敌的境况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他会孤注一掷,寻出最佳的时机、最诡奇的战法,扭转危局!
    即便萧怀瑾没有见过他,但就是知道,他会怎么做。
    也仿佛是前路突然一亮,萧怀瑾心跳快了起来。先前那些不安、重担、紧张仿佛都忽然消弭无踪了,因为他知道韦不宣永不忐忑,也不会败。
    所以,他也一定能找到反击的办法,一定能收复失土,将西魏人退拒边关之外!
    并州共五万大军,但城里屯驻不下,又因为供给和防卫的问题,两万驻在党郡和长夏郡,这是不能动的;五千兵力分散在剩下八个不与西魏、北夏等国接壤的城镇;一万分布在西关、高阙、jī鹿几个要塞。剩下一万五,留在朔方,打打杀杀,死了千余人。
    就这一万四千人,还有近两成是伤兵武明贞忽然一脚踢在案上,砰的一声,屠眉应声坐起来,谢令鸢打着呵欠,何贵妃茫然睁开睡眼。
    武修仪,你这是对本宫不敬。何贵妃面无表qíng地耷拉着脸。
    武明贞无所谓一笑:等西魏人要是打进来,姐姐想让我对你不敬,也轮不到我了。
    信不信本宫给你治罪?
    姐姐先别急着治我罪,她悠着道:兵事,人命大事,最不可怠慢。
    何贵妃唯一能压一压她的就是位份,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位份也不管用了,弄得何贵妃也无奈,那你快说吧,本宫要怎么做。
    想她当年在宫中骄横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其她妃嫔更是怕她;几时沦落到如此境地?出一趟宫,历一些事,这些低位妃嫔全都不怕她了。
    何贵妃愤愤地想,自己变了,都不像堂堂何氏的嫡长女。这样还怎么当皇后?
    所幸她已经不想当皇后了。
    我想的是反守为攻,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武明贞指了指舆图:木板钉在墙上,需要两颗钉子,现在掉了一颗,木板就难以稳固。对西魏的战事也是这样,前朝在这里设计高阙和西关两个塞口,就是为了防止一城失守,全线溃散。结果没想到,经过几百年,西魏人学聪明了,这布防反而钳制了我们自己。要想破除当下困局,必须收复高阙塞,重新稳固东西据点。
    何贵妃大致懂了她计划。换作旁人大概会嘲笑以少胜多是异想天开,然而她当初被武明贞从山匪手中救下,因此并不怀疑武明贞的想法和能力:允了,你向陛下请战,本宫帮你美言几句,定让你得偿所愿。
    武明贞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想打,眼下也不合时宜。己方伤兵太多,西魏人缺德,有时候故意不把晋兵砍死,砍成个重伤,因为照顾伤兵所耗费的物力,是收整尸体的三倍,已经给晋国军需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我是在想辎重武明贞忽然静了下来,烛火在她眸中跳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道:不知道我弟弟那边怎么样了。
    怀庆侯世子是去征陈留王的,长州那一带都是陈留王的势力范围,所以朝廷在当地征粮可难得很,比朔方这边难多了。
    当姐姐的虽然平时整他,又嫉妒他身为男孩可以抛头露面,但也是最牵挂他的。她本想等皇帝回宫后,就向太后请愿,去长州帮弟弟打仗,结果因为西魏战事留在了这里。
    她平素冷淡而qiáng势,不爱开玩笑,雷厉风行,让人很难亲近,如今却难得流露出几分亲qíng的怅惋。何贵妃轻扫她一眼,淡淡道:世子是个聪明人,他总有办法。
    不聪明,也不至于在后宫里伪装了大半年,都没有被拆穿,也是一方人才。
    这话其实有些安抚之意,从贵妃口中说出来很不常见。武明贞微感诧异,心头却是细微蔓延上了一些复杂心qíng,就像并不上头的甘醴,品过之后却觉得有点点愉悦和温暖。
    你们说粮糙,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在郦家还留了几千石粟谷啊!谢令鸢拍案而起,面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喜色:是时候让郦家送过来了,我都想念郦依灵那个小丫头了,我这就去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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